魏书生蹙眉起身,青色的宽大长袍如盛夏的荷叶,滑在桌子上,又垂下去,风姿俊朗。
“多谢陛下隆恩。只是,臣已有心仪之人,不能背弃约定,还忘陛下赎罪。”
卫皇脸上的笑瞬间收回去,轻哼一声,眯着眼,面色不定地看着魏书生。他身为皇帝四十载,向来威势凌人说一不二,从来没有被人当面打断过!更从未被人当面拒绝过!
而这魏书生?不过是个状元郎罢了,他赐他荣宠又给他脸面,他酒真以为自己有几分本事了?就敢当着他的面嚣张了?
坐在前排的魏老太爷见魏书生起身应答,眉心一跳,总觉得不妙,可他总想着大庭广众之下,这家伙平时亦是恪守君臣忠孝之礼,不会出什么大差错,因此没有出言制止。
没想到!他竟然说这种话!
心仪之人?还不是那周家的凌若吗!简直就是害人精!
此刻,见卫皇神色不定不说话,魏老太爷老脸一苦,知道后者这是恼了,急忙冲出坐席,顾不得身份,在大殿中跪下,叩首,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乞求。
“陛下赎罪啊!竖子顽劣不知好坏,是老臣教导无方!陛下看在老臣多年为卫国兢兢业业的分上,就饶他一回罢!”
魏老太爷的话落下,魏丞相也离席而出,管不了男子膝下是否有黄金,也管不了自己的政敌是否在那儿冷眼看着魏家出丑,噗通跪地,话音颤抖。
“陛下赎罪啊!”
卫皇瞳孔一缩。
这两个人都是朝中清正廉明的肱骨之臣,而魏家也一直都是历代卫朝的中立势力,只忠皇帝,从不参与任何党派斗争。
如今,一老一少两代家主,甚至其中一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自己的长辈,他怎能狠下心处置魏书生?又怎能不给他们面子!
魏书生见父亲和祖父因他而跪,心里一痛,长袖甩落,亦是萎然跪地,脊背挺直,面色赤红,却不说话。
他确实心痛,可他不能退步啊!他怎能为了另一段姻缘而放弃玉簪?他如何能违背自己的承诺背信弃义?就算今日被皇上的怒气斩杀在当场!他亦不能有任何退让啊!
父亲……祖父,对不起了,孙儿不孝,让你们操碎了。
但孙儿此生,绝不能负了玉簪!
魏书生眼眶酸涩,脊背却依旧如寒松般挺直,不说一句话,可那态度却分明在彰显一个意思——他不同意!
一门三代全跪在大殿之上,从魏老家主到魏丞相再到刚出炉的状元郎,满屋寂静一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唯有一些纵横官场多年的老臣,会偷偷捏紧手里的酒杯,眼底划过道道精光,想必已经在算计魏家落魄以后,他们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了!
凌若坐在右侧,眼眸微眯,心底酸涩涌动,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气。
魏书生是为了她。
她可以笃定。
这傻子……何必呢?就算今日他们之间关系缓住了,总有一日这婚约会分崩离析啊!
凌若心底如哽了一杯烈酒,呛在喉咙口,眼眶酸胀。
她的眼前突然浮现一幕画面。
彼时,年轻文雅的男子一身青衣,气质倜傥,神情专注又神情地望过来,“若儿,这婚约若解,必是你来解,我魏书生终身不会负你。只是若你有更好的选择,随时过来同我讲。”
他为了这个承诺,竟然不惜惹怒皇帝!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殿之上,坐在赤金黄椅上的卫皇紧绷着脸,面色青黑,眼底有厉光涌动,扫过魏书生,又扫过魏家主和魏丞相,眯眼质问魏书生,“魏状元,朕问你,你饭祖父和父亲都跪在这里,你可是要一意孤行?!”
魏书生身形一颤。
他微微抬头,正好看见跪在前方的魏丞相鬓上的花白胡须,看见魏丞相因为年月侵蚀而微弓的脊背,想起二十年年来他淳淳善诱的教导,心底似被利爪掏入,疼的他两眼昏暗。
父亲……祖父……对不起了。
又潮意坠在地板上,隐而不见。
抬头,眼神笃定而决绝。
“陛下赎罪……臣不能做背信弃义之徒。”
“混账!”
卫皇勃然大怒,直接将手里的玉龙九脚酒杯给甩出去,方向正好对准魏书生的额头!
气到极致了!
身为一个即将入朝为仕的官员,从身体到脸面不能有任何损伤,尤其是正脸和额头,一旦有伤疤,这一辈子的官运便到头了!
这是官场不明文的规定!
而此刻,卫皇竟然把那带着尖脚的酒杯甩到魏书生这位新科状元脸上!还正对着额头!显然是对他不耐已久!
甚至说——
已经彻底厌恶后者,不打算用了。
而此时此刻,皇上为主官员为臣,主子打骂臣子,如何能躲?
一些官员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这魏书生彻底要废了!
大好的前途!御赐的婚姻!在加上显赫的身世,只要低头,自此以后飞黄腾达成为卫国的下一任掌权者不在话下!
可惜!耽于儿女之情,竟敢当场斥驳皇帝的决定!
愚蠢至极!
就连跪在地上的魏老太爷和魏丞相,眼底都生出了绝望之色,身形颤抖,似乎一瞬间老了十岁有余!
魏家子丁薄弱,代代都是单传,因此魏书生是他们魏家未来四十年的希望所在。
可现在为了一个女人,生生地将自己的仕途葬送!
他们魏家造了什么孽啊!
酒杯落下。
明黄色的酒水似粘稠的琼浆,带着迷幻的酒精香气,全洒在魏书生头顶,淅沥沥的液体如连绵的雨幕,一瞬间将他浇的头发粘连,狼狈不堪。
这还不够,带着利脚的酒杯也砸过来了。
酒杯的一个撑脚上带着明晃晃的铁色,直对着魏书生的眉心,角度精准,照这个力度砸下去,就算不当场把人砸昏,也能洞穿一小部分骨骼,流血落伤口是必然之事。
魏书生不能躲。
若他撑下,卫皇发了火便会绕过魏家,可若他此刻躲闪,只怕整个魏府都要承受卫皇的怒火!
他怎能忍心再让魏府因他一个人而受过!
双目微合,遍体生凉。
罢了,不过是一个当官的未来,不要就不要了。
二十年的埋头苦读,一朝的状元登科,光明无限的未来,在他看来,远不及那人唇边的一抹微笑。
他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