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居益极重养生,不仅生活规律,而且体心双修。
天色刚蒙蒙亮,洗漱已毕的南居益,便漫步在港口处,时而凭海临风,时而活动肢体,却忽然发现肃立于暗色中的袁可立。
见袁可立一动不动,似是心事重重,南居益苦笑一声,便轻轻走了过去,低声对袁可立笑道:“礼卿起得这么早?”
袁可立浑身一震,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说话的正是南居益,便苦笑道:“哪里是起得早,几乎是一夜未眠。”
南居益点点头,瞅着袁可立苦笑道:“听了沈东海的话,老夫昨夜睡得也不稳。”
袁可立喃喃道:“猜忌甚重,防范甚严,本心虽无,逼而反之。思守,老夫真的错了吗?”
南居益摇摇头,看着东方即将破晓的黑沉海面,长叹道:“礼卿所言非虚,挥师南海,建基台湾,收复吕宋,并吞安南,意在南洋,志在四海,虽是明臣,实则自立也。”
袁可立苦笑道:“这是基业,还有武力。”
南居益点点头,仍然遥视远方说道:“三战征辽东,一战平齐鲁,南下灭西夷,西向卷藩国。步营两万铁甲,骑营八千悍勇,五万水师如匪,定边军的确已是冲天之势。按照东海方略,还准备年后四面用兵,意图耗时一载彻底控制南洋,将整个南洋变成我朝内海。若是全部实现,便是坐拥十万狼兵,万里幅员,千万百姓的东海王了。”
袁可立点头说道:“这么说,老夫不是杞人忧天,思守也担心定边军失控吗?”
南居益沉默许久,说道:“东海对文人一向鄙薄,恐怕即是与其经历有关,也是对吾等齿冷。让他母子无依的是读书人,在天子问策百般刁难的也是读书人,领军征战辽东处处掣肘弹劾的还是诸党文官,为逃避辽东罪责意图构陷牵扯的便是吾东林。当然,还有激起齐鲁民乱的士绅豪门、齐党上下,以及染指海贸背后的文官联手抵制打压。”
袁可立点头道:“所以东海才说,天子信之,阉党用之,东林防之,豪门恨之。如今阉党当权,东林投机,豪门俯就,定边未来如何,唯有一靠天子信重,二靠东海操守了。”
南居益苦笑道:“故东海放言,别逼他造反。”
袁可立苦笑道:“你我为天子国家而忧,为东海定边而虑,其心也善,其意也纯,都有逼迫猜疑之举,更何况是朝前夕惕的诸党,野心勃勃的东林,还有南方万千贪得无厌的世家豪门?”
南居益点点头,对袁可立缓缓说道:“所以老夫才对东海宽容,也对礼卿之举不附和,便是为日后留有余地。如今朝局大变,诸党依附权阉当朝秉国,东林投机东海图谋反击,魏忠贤和沈东海被双方高高架起,不久之后便是二虎难容、朝野相争的局面。”
袁可立点头道:“阉党忌惮东海上得天心,坐拥强军,声名显赫,实力强横,生怕他回朝夺权,定然会挑拨魏忠贤离间,威压定边不履中原。我东林却生怕魏忠贤与沈东海和睦,摆出一副投靠拉拢、联合定边的架势,便是要让魏忠贤猜疑出手,便是要让东海一怒反击,然后坐收渔翁之利。南北方万千豪门世家,更是贪渎无耻,试图借着投靠定边逼阉党让步盈利,再借着朝廷的力量削弱定边实力。想不到朝局变换,私心误国,不知不觉中,朝中力量已是一中一边,一朝一野的局势了”
南居益笑道:“东海心里清楚得很,所以一心开发南洋,除了供奉采购之外对中原之事一概不理,对阉党的威逼和东林的谋算也从未反击。也是礼卿没有私心,一心担忧朝廷和定边,东海才对你讥讽表白,若换成别有居心的其他人,东海就算不蛮横面对,也不会浪费唇舌口水。”
袁可立讶然问道:“阉党这么快就出手了吗?”
南居益笑道:“你在台湾吕宋呆了四个月,老夫可是刚从福建回来,而且东海亦有自己的渠道。礼卿可知,南京的孙隆被勒令告老,宁波的吴权明升暗降,发配去看守皇陵,天子本意不许吴维贤丁忧,可是为阉党以忠孝大义劝阻。明年老夫福建巡抚就要到期,至今朝廷尚未明确留任还是接替,若非广州的曹化淳是信王所荐,又与魏忠贤关系不错,恐怕早就夺了他广州市舶司的差事。”
袁可立惊呼道:“这么说,东海在中原的势力,几乎被一扫而空了。”
南居益叹道:“朝廷向朝鲜派了大臣和内官,已经开始直接遥控藩国。毛文龙用一半儿的军饷贿赂阉党,才拿回了几十万两银子。孙承宗一心扑在宁锦,却不知四方布置已是漏洞百出,登莱没了袁礼卿,天津没了李汝华,朝鲜直面朝廷不再听从铁山命令,而在东林和阉党的联合推动下,东江军辎重困难,在建奴的重点打击下,已是伤亡过半。”
袁可立愕然半晌,喃喃问道:“铁山现在如何了?”
南居益苦笑一声,摇头说道:“建奴南下辽南,东江军孤身死守,你麾下的大将张盘、朱国昌,被建奴围困在旅顺南关,正欲同建奴死战。孙承宗的兵力不敢东援,毛文龙的人马无力救助,登莱水师缩在山东,依老夫看恐怕张盘危矣。”
袁可立大怒,瞬间高呼道:“沈东海呢,他也不管吗?”
南居益苦笑道:“你若是肯收起敌意和顾虑,好好同东海谈谈,便知道东海看似在南洋闹得欢腾,实际上始终心系中原,却是分身乏术、进退两难哪。”
袁可立冷笑道:“上有天子撑腰,下有水师劲旅,便是魏忠贤亦不敢直接和他翻脸,辽南旅顺危在旦夕,他还有什么好为难的?”
南居益没好气道:“能不能先收了你的天子国家,多替东海和定边军考虑考虑。辽东危及,非是力不能及,还不是朝争惹出的人祸?东林当政,要么看不起东江镇的作用,要么想夺了铁山的基业,对毛文龙不仅不支持,还要左卡右卡。魏忠贤为打击东林,必须布局让辽东大败,从而逼孙承宗辞官,也是对铁山百般刁难。为了辽东,东海创建了铁山,捆住了朝鲜,自己南下为孙承宗劫掠银子,可你们呢?”
见袁可立不说话,南居益怒道:“一边坐享其成,一边怀疑人家造反,一边算计人家军力。老夫问问你,武之望为何不助铁山,孙承宗为何不救张盘?”
袁可立苦笑道:“孙稚绳兵马虽重,却难堪大用,不敢离了宁锦防线。武之望看不起铁山的作用,也怕毛文龙学沈东海,独立铁山自立为国。”
南居益怒道:“恐怕另一个原因,便是想坐视辽南危及,逼沈东海北上参与辽东,一为辽西缓解压力护住孙承宗,二为破坏魏忠贤布局,逼沈东海和魏忠贤敌对,从而撑住东林的大旗吧?他们明知道沈东海入辽,便是表态与魏忠贤为敌,为何还屡屡觊觎定边军,消耗铁山实力引诱东海支援。”
见袁可立无语,南居益收起怒气,摇头叹道:“东海说得好,为公而行恶举,为私而操卑鄙,从结果来说又有什么区别。魏忠贤为私,诸党为私,东林为私,即便孙稚绳和袁礼卿为公,还不是一丘之貉?老夫自从瞧上了沈东海,便第一次后悔当了东林君子。”
见南居益愤怒,袁可立苦笑道:“东林虽然不堪,总有为国的君子,阉党上下却都是利欲熏心的小人。思守,你也看到了东海的实力,还有定边军的势大难制,你就敢保证定边军日后没有谋逆之心吗?”
南居益哈哈一笑,冲着袁可立摇头说道:“诸党也好,阉党也罢,包括东林在内,若论为天子国家的贡献,当世谁比得上熊廷弼和沈东海?老夫不敢为定边军作保,可是与其担心沈东海,老夫还不如先担忧国内的公私之心。”
不知不觉间,天色早已放亮,当号角一声声响起,会安城内外,会安港内外,一齐随着雄壮的号角轰然而动,安南联邦正是成立的脚步已是越来越近了。
南居益兴奋地说道:“礼卿,你既然也认同东海的方略,便不妨暂去忌惮,先学学老夫,认可他,参与他,引导他,帮助他,让沈东海成为大明的栋梁,让定边军成为大明的砥柱。你好好想一想,每年千万两的白银,通达四海的商路,无穷无尽的矿产桑麻,源源不断的粮食海盐,致胜万里的劲旅水师,这才是我大明的希望所在。”
袁可立失笑道:“你到不像巡抚,简直就是第二个沈东海。”
南居益哈哈笑道:“辽东没了可复夺,九边颓废可复振。天子是万历还是天启有什么区别,朝堂是阉党还是东林有何分别,唯有吾皇明复兴,唯有吾华夏复张,才不负你我大志。沈东海为了这些,扔下了威海伯,抛开了定边军,舍弃了铁山朝鲜,老夫一个区区东林身份、福建巡抚又算得上什么?”
袁可立苦笑道:“你长篇大论和老夫说这些作甚?”
南居益笑道:“铁山有变,辽东有失,天子必起复礼卿。等礼卿再入中枢,希望你不为阉党,不为东林,只是一个纯粹复兴皇明的贤臣。”
袁可立低声问道:“定边军呢?”
南居益笑道:“西夷殖民四海,总督军政独立,也未见哪个乱国篡权,我大明的包容还不如西夷吗?再说,若去巡抚之职,定边还有老夫。”
当号角战鼓齐鸣,山呼海啸开始发动聚集,南居益扯了扯袁可立笑道:“走,去见一见安南联邦的气势。”
袁可立无奈摇摇头,随着南居益向内走去,低声苦笑道:“希望是我大明的安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