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威海伯!奴婢祝伯爷福寿康安,鹏程万里!”
沈重连忙快走两步,亲热扶起纪用,摇头笑道:“我如今是化外草民,纪公公何须多礼?”
沈重说的客气,纪用却不敢当真。虽说天子罢去了沈重的爵位和定边军的名号,可是沈重和定边军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如何,皇城里只要不是傻子,没一个不清楚的。
天子视沈重为挚友,皇爷视定边为御林,客老祖宗天天唠叨惦记着沈东海,再加上魏公公和孙学士对沈重的看重,以及定边军源源不断送入内帑的银子,都不是可以忽视怠慢的。
所以,纪用在沈重面前,如何敢托大自予天使,仍是恭恭敬敬见了礼才起身笑道:“别人或许不知,奴婢可不敢装傻,天子暂收伯爷的爵位和定边的军号,皆是糊弄外人和蛮夷的。若不是为了帮皇爷弄银子,伯爷和定边军怎会舍了爵位名号,在这海外蛮荒受苦。别说为了皇爷、客老祖和魏公公,便是为了大明,伯爷也受得起奴婢的礼。”
沈重哈哈一笑,招呼纪用坐下后,略略寒暄便直接问道:“公公劳顿赴海外至台湾,可是奉了天子的密旨?”
纪用点头笑道:“朝堂不稳,天子疑惑,便命奴婢赴台,向伯爷垂问,倒也算不上什么密旨。”
沈重笑道:“不知天子有何疑惑?”
纪用苦笑道:“杨涟发难在即,东林群情奋起,欲诛魏公逐客祖,隔绝皇爷内外,孤立天子左右。皇爷虽然愤怒,可若东林大举发动,朝野便会纷纷响应,皇爷左右为难,瞻前顾后,始终难以决断,遂命奴婢渡海,向伯爷问计。”
沈重摇头笑道:“天子至尊,皇权在手,大明二百载天下,君权早已稳固,既然主意已定,何须问计东海?”
纪用和蒋顺对视一眼,便低声说道:“皇爷恐东林势大,若是僵持不下,有易主变天之祸。”
沈重哈哈大笑,摇头笑道:“且不说东林有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便是朝廷诸党、勋贵、京营九边之兵,便不是东林可以只手遮天的。”
纪用点头说道:“奈何天子惶恐,魏公客祖亦惶惶不安,皆不肯轻信勋贵总兵,唯盼定边军可为定海神针。”
沈重愕然道:“我布局南洋正紧,此时可赴不了京师,难不成天子欲调定边军入京吗?”
纪用点头一笑,却不言语。
沈重摇头失笑,最后长叹一声道:“天子有旨,定边岂能不尊?只是若届时无事,岂不小题大做,反而乱了天下人心,更惹得朝野动荡吗。”
纪用着急道:“那伯爷有何良策?”
沈重笑道:“你回去向天子复命,自太祖高皇帝至今,历代先王福泽天下,皇明已深入人心,不是区区文官可以撼动的。即便有人图谋不轨,勋贵和御马监掌控京营,孙阁老麾下十余万辽兵,旦夕之间便可平叛。若是事情危及,毛文龙出铁山,我出台湾,合兵天津西进,自可清君侧、安社稷。”
纪用见沈重不肯入京,便反复劝说,沈重却是只笑不语。待纪用口干舌燥,停下饮茶,沈重忽然问道:“召定边入京,可是魏公为天子献策?”
纪用闻听一愣,在沈重冷冰冰的目光下,不由一时神色慌张、手忙脚乱,沈重心里有数,便失笑道:“果然如此,魏公召我入京是虚,拉我入阉党与东林决裂方是实啊。”
魏忠贤何人,叶向高何人,先后派人赴台,邀请自己入京,这里面若没有算计,沈重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阉党东林决战在即,一边是权监和诸党,一边是根深叶茂的执政党,自己和定边军这么重的底牌,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即便自己两不相帮,可是先后派人赴台与自己见面,本身就是一种姿态。
若不知道朱由校的寿命,站在胜利者一边,与阉党联手对付东林也就罢了,可是再有三年多时间,崇祯皇帝就要继任大统,沈重如何会去趟阉党的浑水。嘿嘿,朝廷两党算计自己,自己又岂不是利用两党朝争,袖手中原不理趁机布局南洋吗?
魏忠贤,你真以为我在京师助你,是为了报东林栽赃陷害之仇吗,老子真想告诉你,给你《东林点将录》,帮你联合诸党崛起,老子为的便是今天。你们斗得越热闹,老子在南洋越猖狂,如今双方都怕老子靠向一方,定边军自可浑水摸鱼,堂而皇之地欺负藩国,经营南洋。
纪用见沈重走思,知道自己使命难成,便转移话题问道:“伯爷既不愿赴京,奴婢回去自会将伯爷的交代,实言上奏皇爷。只是奴婢另有一问,还请伯爷教我。”
沈重回过神来,对纪用笑问:“公公请说。”
纪用苦笑道:“老祖宗抬爱,提拔奴婢为监军,回京之后便会赴山海关听用。伯爷百战辽东,别说我朝军队,便是凶神恶煞的建奴也畏之如虎,请伯爷点拨奴婢,在辽东当如何处事?”
沈重笑道:“辽东可是孙承宗的地盘,你在孙大学士麾下,老老实实听命就可,难道还想帮着魏公对付孙承宗吗?”
纪用摇头道:“孙学士乃是帝师,奴婢如何敢和他老人家叫板,奴婢是问,若孙学士去职,辽东当如何处事。奴婢既想建功,又要保命,除了伯爷,实在不知道问谁?”
沈重神色一冷,开口说道:“蒋公公。”
蒋顺连忙应道:“伯爷有何吩咐?”
沈重勉强笑道:“我与纪公公有私话,公公能否回避一会儿?”
蒋顺连忙点头,朝纪用使了个眼色便急急退了出去。
纪用疑惑道:“伯爷,您有什么吩咐吗?”
沈重肃然道:“你说孙学士去职,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纪用恍然点头,立即又惶恐不敢吱声,沈重便冷笑道:“我刚刚得知,朝廷对铁山供应不足,原以为是东林的手脚,如今方知魏公也插手了吧。”
不理纪用装聋作哑,沈重嘿然说道:“孙承宗筑城辽西,最怕的便是建奴西进,去年十月曾欲用兵宁锦,却为毛文龙所阻。如今毛帅伤亡惨重,朝廷供应又迟缓不足,魏公可是欲制约铁山北上,让建奴放手西进,好趁辽西失利逼孙承宗下野?”
纪用强笑道:“伯爷,您实在想多了。辽东饷银,皆是天子内帑所出,由孙学士亲自提调发放,魏公如何下得了手?”
沈重冷笑道:“山海关内外乃是孙承宗负责,登莱、天津却是朝廷直接拨付袁可立。魏忠贤不敢克扣孙承宗,却不会给袁可立的面子,想来光是物资打折扣不行,便又逼袁可立去职,好断了铁山的靠山。”
纪用低头不语,良久小声说道:“出得此门,奴婢不敢认账,伯爷所虑不虚。”
沈重叹道:“魏忠贤好手段,只可惜了边关大事,这也能拿来当攻敌的利器吗?”
纪用低头说道:“辽东事大,若非辽西难存,奴婢也要被牵连,绝不敢向伯爷吐露。老祖宗麾下诸党,为孙承宗去留谋划,利用毛帅对袁大人的意见,指使言官宋祯汉、宋师襄、方有度、庞尚廉连番弹劾,又发动廷议商讨裁撤东江镇,袁大人屡屡上疏争执,里外不是人,便心灰意冷辞官了。”
沈重冷笑道:“登莱去了袁可立,物资限制东江军,下一步便是坐等建奴攻伐宁锦了吧?”
纪用问道:“伯爷供奉,天子大半儿都给了孙阁老,一年下来辽西防线初成,又编练了十余万大军,难道还挡不了建奴的攻击。”
沈重冷哼道:“守城尚可,野战无能,旦使围点打援,孙承宗必败无疑。魏公倒是对我深信不疑,却拿我的判断对付起了孙承宗。”
纪用低头苦笑道:“奴婢虽报以万一,却也知鞑子蛮横难敌,若是孙阁老因败受到弹劾,怕是难安其位,所以奴婢才问伯爷,若是奴婢监军辽西,当如何处事?奴婢虽贪恋功劳,又是废人,可自幼也在内书房学得大义,不敢舍命报国,却也不敢误了天子国家。”
沈重想了想,说道:“辽西虽然兵多,可不仅不堪战,而且分散太广,攻之不得,守之不足。鞑子若是围困城池,不救则失城,救之则失军,唯一之计便是足辎重,集重兵,依仗城池火炮固守,坐视鞑子粮尽兵疲而去,再从容恢复。”
纪用高兴道:“奴婢曾奉皇命出山海关探查,伯爷教导的确贴合实际,倒是和右参政袁崇焕大人同样见解。”
听到纪用说及袁崇焕,沈重不由双眉一扬,满怀希冀地笑道:“若有机会,倒要会会公公所言的袁崇焕。”
纪用大喜道:“若是有一天,伯爷和定边军能执掌辽西军务,那可是我朝大幸,必可横扫辽西,恢复辽东。届时奴婢愿附尾翼,追随伯爷立下这泼天大功。”
沈重摇头笑道:“我不是文人,恐怕难以如愿,到时候再说吧。公公回去,除了我不赴京之外,还请告诉天子和魏公,守住山海关,撑住东江军,这是我的底限,否则我只好再次入京,搅乱朝野局势了。”
纪用将沈重送出房门,双方寒暄告辞,沈重便回定边军军营。
熊兆珪笑道:“四方宾客,除了马总兵,三面都刺,东海应对得可还妥当?”
沈重笑道:“玉阶心知肚明,袁可立为东江军,纪用和汪文言哪里是来找我,只是做给对方看的,都把咱们当成了朝争的工具。”
熊兆珪笑道:“朝堂水深火热,南洋烽烟四起,东海准备如何?”
沈重傲然一笑,朝熊兆珪笑道:“趁他们无力难顾,我领兵横扫交趾诸国,玉阶会同马成,利用朝廷大军、李旦、葡萄牙人,威逼利诱荷兰人入住台南,然后一举擒之,和巴达维亚摊牌。”
熊兆珪笑道:“然后借重南大人,软硬兼施逼南方海商出海,直接与巴达维亚通商。”
沈重笑道:“中原、台湾、吕宋,就差渤尼,等完成了全部中转港口,便可直达巴达维亚。”
熊兆珪笑道:“巴达维亚和马六甲呢?”
沈重笑道:“一步步来,咱们的水师不仅船只士卒缺编,而且远洋海战不足,我朝的商人还未走出中原,咱们还需要他们帮着维持销路,还是先统一了南洋再说吧。”
当夜打发马成款待纪用,自己却陪着袁可立、南居益、汪文言喝了一宿的酒,只谈南洋交趾,一句不愿涉及朝争。汪文言无奈,袁可立苦笑,唯有南居益兴奋不已。
“东海,交趾诸国可是南藩,你如此肆意欺辱,朝野可放不过你。”
见袁可立又要一副君臣纲常、上国藩属的仁义说教,沈重便连忙拦住,得意笑道:“礼卿先生百年之后,袁氏产业归谁?”
袁可立愕然道:“自然归之子孙。”
沈重坏笑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袁公因何不将产业归之四方?”
袁可立苦笑道:“圣人之道,亦难敌私爱之心啊。”
沈重哈哈笑道:“先顾其家后顾大家,先顾其国后顾天下,古今如此,天下皆同,何以先生却为藩国不平?”
袁可立没好气道:“老夫只是不顾,你可是下手抢夺,你这是强词夺理!”
沈重笑道:“炎黄从西来,居黄河上游耕作生息,后沿黄河东进战败蚩尤,遂有中原之地。周之春秋战国,诸侯并起,东征西讨,并吞临国,遂有长江北地。秦始皇一统中原,挥师南下两广福建,遂有今之版图。这些历代贤王能抢,还抢得光明正大、流芳千古,沈东海如何不能?”
见袁可立不服,却一时无话反驳,沈重便哈哈笑道:“太古之初,地本无主,倚强凌弱,胜者为王。什么你的我的,还要从史籍中找依据,以我之见识,大明若强大难敌,看上了便是我的,哪管他到底是谁的?”
沈重放下酒杯,在三人目瞪口呆中起身而立,看着门外渐渐明亮的夜色,摇头笑道:“今日挥师交趾,便是告诉藩国百姓,我来了,我见了,我征服,道理只有一个,我比你强大,落后就要挨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