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规则对付规则,天子居然学会反击了。
叶向高心中一动,不由暗生警惕,立即瞥了一眼天子,却见朱由校的脸上表情复杂,似乎交杂着得意、兴奋、惶恐、不安的种种情绪,便又稍稍松了一口气。
到底还是个少年天子,既有天子的脾气和尊严,又有少年的冲动和胆怯。此时的朱由校,就如同一个被管教得老实巴交的孩子,偶尔给大人们使个坏,即是兴奋得意,又是惶恐不安,生怕遭到大人们的教训。
刘一燝当然也感受到了天子的不同,立即与同僚相互使着眼色,众臣皆是微微颔首,准备齐心合力将天子反扑的苗子压下去,教一教他到底如何做个好皇帝。
刘一燝立即抛开了毕佐周和刘兰的撕扯,直奔主题问道:“既然陛下非是以言论罪,臣自然没有异议,当将毕佐周和刘兰交付有司。只是其人或有罪,其言却有理,还请陛下勿因其人而不纳其言。陛下如今年长,又已大婚,客氏芳华仍在,为陛下声誉着想,请陛下赐客氏按制出宫。”
朱由校一听“年长大婚”、“芳华仍在”便勃然大怒,当下便冷声说道:“为朕声誉所想,学士之言可是暗指朕与客氏有私?”
刘一燝躬身说道:“臣不敢,只是众口铄金,人言可畏,为天子清名,须防患于未然也。臣附议毕佐周、刘兰之谏,请陛下赐客氏出宫!”
朱由校怒道:“这是朕的家事,何须尔等多言?”
刘一燝冷声喝道:“天子无私事!”
刘一燝话音方落,除了叶向高,内阁其余诸臣皆躬身说道:“刘大人所言有理,臣等附议,请陛下赐客氏出宫!”
朱由校眼见中枢大学士异口同声,勃然大怒的同时,却更是心慌不已。还不习惯直接与群臣硬碰的朱由校,便看着尚未表态的叶向高说道:“阁老,皇后年幼,尚需客奶教导守护,此事待皇祖大葬之后再议如何?”
叶向高叹口气,对朱由校拱手苦笑道:“陛下,此非是臣等几人的意见,乃是朝中百官的公论。内阁承转司礼监的奏疏中,请陛下赐客氏出宫的,皆来自六部九卿大臣,粗略一数不下百封。臣亦请陛下从众议,赐客氏按制出宫。”
朱由校听懂了叶向高的言外之意,想到满朝官员的声势浩大,立即气势不再惶恐万分,咬牙坚持了良久,想着沈重的无赖手段,终于退缩道:“准奏,明日就赐客氏出宫。”
群臣立即轰然称颂:“陛下圣明,从谏如流,可为尧舜!”
看着满堂齐声喝彩的朝臣,朱由校又是心慌意乱,又是憋屈难受,再无被沈重教唆起来的斗志,哪里还敢继续下去,便喏喏问道:“卿等若无他事要奏,便暂且退下理事去吧。”
刘一燝扬声说道:“启奏陛下,尚有一事。吾朝乃礼仪之邦,秉持忠孝立国。今都察院、诸道御史,纷纷上疏弹劾沈重,身为温家血脉,却为娼伶之母不忿,竟敢不认祖宗,如此忤逆不孝大罪,请陛下降旨着有司论罪,公审于众,重治其罪,以为警惕教化天下也。”
朱由校冷笑道:“此事朕也略知一二,不过皆是传闻罢了,温家既未申告,可见此言不实,朕岂能以谣言论人大罪?况沈重如今乃是百姓,何须朝廷大张旗鼓,若其果有不孝之恶,自有温家宗族论罪。”
刘一燝怒道:“忠孝节悌,礼义廉耻,乃圣人大道,无论真假,陛下岂能轻忽?且沈重曾为天子近臣,一向嚣张跋扈手段毒辣,温家或有不忍言之举,陛下岂可纵容包庇?臣请陛下下旨,交付有司核查审议,若无罪当还人以清白,若有罪当严惩以警示万民。”
朱由校还要再说,却听诸臣躬身齐喝:“刘大人所言有理,臣等皆附其议,请陛下详查,扬忠孝之德政,绝忤逆之巨恶,以正天下人心!”
朱由校气得浑身哆嗦,可是群臣齐心,且所言又合大义,也是无话可辨,又想着沈重的手段多端,想来不怕他们,既然不能回避且帮沈重拖拖再说。
于是便无奈点头道:“可,先着有司问询核查。只是忤逆乃是国朝重罪,温体仁又掌着南京翰林院,沈东海虽贬斥为民,亦曾有辽东战功,若无实证,不可轻易诬人声名,当核查清楚,再论其罪。”
刘一燝躬身答道:“臣遵旨,当不枉不纵,访查详实!”
朱由校连输两局,只想快快结束逃遁,便起身笑道:“朕也乏了,今日便到此吧,尔等先行退下。”
刘一燝冷笑道:“陛下,沈重忤逆虽尚未有实证,可是尚有一罪已然证实。他区区一个草民,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四品礼部郎中之女,如此狂悖无礼以下欺上,堂而皇之行淫邪之举,公然羞辱欺凌当朝重臣,若不重治其罪,朝廷法度威严何在?”
朱由校气道:“朕倒是听说,此乃吴维贤势利悔婚,不过是吴家和沈重的家事,即便有些不合常理,也是两家口角纠纷。而且沈重与吴家女情投意合,就是吴夫人也点头认可,何谈得上狂悖淫邪?”
刘一燝扬声喝道:“陛下,如今可有吴家长子吴世忠,于顺天府和刑部上告!”
朱由校冷笑道:“厂卫也曾奏报,说此乃吴世忠一人所为,吴家上下皆不认可。”
刘一燝冷笑道:“陛下,吴维贤既已论罪入狱,依三纲五常,吴家当然是吴世忠做主,岂能听吴家妇人之见?再说,陛下又怎知,不是沈东海霸道,威逼吴家所至?”
韩爌紧跟着奏道:“陛下,即便沈吴两家确有婚约,若是吴维贤悔婚,沈重自可赴有司状告,岂能挥虎狼上门硬抢。自古婚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沈重两样皆无不说,竟敢明夺强抢,抢得还是堂堂四品重臣之女,若不治其罪,法理何在?臣附议刘大人,请陛下重治其罪!”
韩爌说完,群臣又是一起躬身,异口同声请朱由校重治沈重之罪。若是其它,朱由校也就让步了,可是沈重强抢吴芳晴,分明是自己胡闹的结果,如今若是任由群臣穷究,朱由校哪里还有脸面对沈重。
于是,朱由校不悦道:“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何须牵扯过多,此事不允。尔等既然认为沈重有罪,不妨亲访吴家,旦使吴家上下同声指认,朕必从尔意,重治其罪!”
韩爌冷笑道:“陛下,沈重强抢重臣之女,乃是罪证确凿,无可辩驳,陛下因何屡屡袒护?”
朱由校怒道:“朕就事论事,何时袒护沈重了?”
韩爌扬声问道:“陛下,那吴世忠申告,沈重当时上门抢人时,尚有司礼监魏忠贤在场助纣为虐,如此内外勾结,侮辱重臣,欺男霸女,横行京师,臣请陛下将魏忠贤一并治罪!”
朱由校咬牙笑道:“此乃吴世忠攀诬,尔等朝廷重臣,岂可轻信如此荒唐之言?”
刘一燝冷声道:“堂堂司礼监秉笔,若非亲眼所见,吴世忠岂敢胡乱攀扯?陛下,听说除了沈重和魏忠贤,当时尚有一人在场,亦是此案的主使,不知厂卫可曾打听清楚,清楚奏报陛下?”
朱由校指着刘一燝大怒道:“你!”
可是朱由校说了个“你”字便再难继续,他心里明白,刘一燝明指魏忠贤,其实说得便是自己。自己若想好过不坏了名声,便须将魏忠贤一并交出,否则下一批直谏的奏疏,恐怕就要口水齐喷,将自己助纣为虐,帮近臣强抢重臣家眷的罪名公之于众了。
让客氏出宫,自己退让了。允许核查沈重忤逆,自己也退让了。准允他们调查吴家,自己也首肯了。如今看来,死死追究吴家的事情,就是的百官刀光剑影,竟然想利用自己一时胡闹,将自己最在乎的三个人一齐拿下,最终逼自己老老实实回宫当个孤家寡人,这如何能继续忍下去。
朱由校勃然大怒,指着内阁重臣哆哆嗦嗦了半天,也是无可奈何。如今朱由校才知,自己见沈重大杀四方,心痒之下便欲效仿一二,结果一败再败,一退再退,退无可退,才知自己何等可笑。
筹划得很好,先玩失踪躲几日让群臣乱了手脚,然后治罪毕佐周和刘兰恶心恶心他们,好让他们知道自己也不是好欺负的。最后装模作样和他们讨价还价,然后委委屈屈在客氏出宫的问题上让步,结果各自退让风平浪静,自然皆大欢喜。
谁知道,群臣根本不为所动,人家目标明确,决心十足,竟然根本不理会自己的小心思和善意,直接干脆的依仗人多,一波一波地向自己发动猛攻。自己还在一步步退让打太极的时候,忽然发现群臣已然图穷匕见,要得便是自己自断爪牙,老老实实当个听话孤家寡人。
朕是皇帝,朕是天子,朕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帝王。朕许以中枢,朕许以六部,朕许以朝廷地方,朕都躲在皇城里不敢露头了,朕只有五个家人,你们竟然想一次了断三个。朕有过,客奶有罪,魏忠贤有罪,沈东海有罪,那你们丢了辽东,不修水利不解民困,面对国事颓废束手无策,每日里争权夺利、揽功推过又有没有罪?
朕是天子!朕是天子!朕是天子!
朱由校脸色越来越冷,看着堂下咆哮雀跃重臣,想着司礼监如山的奏疏,还有满朝跃跃欲试的百官,朱由校忽然冷笑道:“朕乏了,尔等之谏,押后再议吧。”
朱由校居然拂袖而去,刘一燝以下不由连连呼喝,骂声四起,已有联合百官,发动朝议威逼天子低头的议论。叶向高不言不语,看着群情沸腾的同僚,想着朱由校临去时的一抹阴霾,心里便是突突乱跳,只觉有什么事情,已然无可挽回。
永定门外,刘二杆走进沈重的军帐,对懒洋洋的沈重苦笑道:“重哥,群臣逼宫,天子低头了。”
沈重毫不意外,扭头笑道:“结果呢?”
刘二杆恨恨说道:“天子赐客氏出宫,许核查重哥忤逆温家大罪,许核查重哥强抢吴家女儿之罪。重哥,天子让步了,咱们怎么办?”
沈重摇头笑道:“天子何曾让步,皆只是许,而不是准,你白白担心什么?”
刘二杆苦笑道:“上次重哥以辽东和东海破局,东林已然偃旗息鼓,此次刁难皆是汪文言等少数人痴心妄想罢了。重哥,我实在不明白,你明明知道今日的结果,为何还非要如此布局?”
见沈重只笑不语,刘二杆气道:“汪文言动动嘴,你就杀了诸暨县,不给东林半点转圜的余地。故意为汪文言所激,不仅上门抢了吴家,还不顾忤逆的罪名,不避嫌疑公然拉着温姑姑同去。明知道天子的性子,还让我先一步通知魏忠贤,一路上还慢慢悠悠,生怕天子来不及去吴家。您激起朝野公愤,留下了这么多被人家攻歼的破绽,到底为了什么?”
沈重笑道:“当然是为了激怒天子。”
刘二杆愕然问道:“为何要激怒天子?”
沈重笑道:“因为天子还没下决心对付东林,我若不给东林机会逼宫,让他们彻底激怒天子,魏忠贤如何掀得起党争。此次东林意欲一举全胜,逼天子逐客氏出宫,逼天子罢免魏忠贤,逼天子要了我的性命,逼天子自断爪牙亲信后当个老老实实的傀儡,终于让天子彻底对他们失望,就要支持魏忠贤下死手了。”
看着恍然大悟的刘二杆,沈重笑道:“若不给东林找找麻烦,每日里弄些冠冕堂皇的手段对付咱们,后方不稳,军心不附,我如何敢领着你们远赴海外?”
刘二杆忽然一笑,对沈重说道:“怕是重哥还有别的想法吧?等魏忠贤收拾了东林,东林背后的世家豪门,也就唯有跟着重哥,才能有好日子过,咱的开拓海外大业,也就更加便利了。”
见沈重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刘二杆苦笑道:“重哥的筹划虽好,可是如今怎么对付?”
沈重笑着问道:“诸暨县和江南那几户豪门死了没有?”
刘二杆点头道:“死得不能再死了!”
沈重冷然道:“逼天子下决心对付东林,便是我的第一把刀!在诸暨大杀四方,便是我的第二把刀,倒要看看有多少人,敢拼着身家性命和我决战。蒋海山再次隔绝东海,我故意泄露有意南海,便是我的第三拔刀,若是不心疼银子,尽可与我为难!”
刘二杆坏笑道:“杜小山、石头鼓动徐鸿儒东进,等周浩领着两千劲旅,催动数万乱民阻断了运河,届时天下震动,朝廷惊慌,想来就是重哥的第四把刀了吧?”
沈重点头一笑,然后傲然道:“满朝昏庸,地方糜烂,若非定边,孰能平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