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华舒适的马车缓缓而行,堂堂未来的九千岁魏忠贤,奉旨亲至将沈重接出了刑部大牢,被羁押一个多月的沈重终于重见天日,如愿以偿又成了草民。
沈重斜靠在松软的座椅上,透过车窗望向车外,感觉竟是如此的梦幻,没有一丝真实。
随着马车的吱呀颠簸,林立的商铺,连绵的屋宅,熙攘的人群,走街的商贩,流动的车轿,嘈杂的喧嚣,忙着家务叽喳的妇人,活蹦乱跳嬉戏的孩童,仿佛一幅幅老照片,在沈重眼中闪现又变成过去。
一个多月的时光,足以让热情褪去,京师百姓仿佛看完一场大戏之后,又回到了自己柴米油盐的现实中。若非刑部外的士子佳人,以及千余精力旺盛的义民,沈重都怀疑自己,到底是掀起了反攻倒算东林的风雨,还仅仅只是为寂寞的大明,献上了一次华丽恢弘的大戏。
沈重怅然若失,一丝苦笑绽放在嘴角,京师百万民众,到底知不知道,从今以后,世上再无威海伯,再无定边军,再无熊廷弼。
熊廷弼撕碎了辩疏,诀别时没有不平,没有国家,没有辽东,只是淡然从容,珍重地取出了一封厚厚得家书。家书被铁毅带去了江夏,此时沈重手上唯有一纸决定自己命运的圣旨。
“准三司所奏,以失辽之罪诛熊廷弼、王化贞。沈重以克复辽沈、救护黎庶之功免死,罢威海伯爵位,夺定边军赐号,皆流放海外立功赎罪。”
沈重摇头失笑,当既定的结果如期而至,他却不知道如何面对,是该责怪自己的不安分守己,还是应埋怨历史强大的惯性。自来到这个世上,十年依偎母亲膝下填补亲情,四年放荡不羁名士逍遥,四年征战辽东功勋赫赫,十八年的明朝生涯除了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他何曾对煌煌大明末世,有过丝毫地改变。
建州虽经伤损依然崛起,定边军光芒万丈辽东依然不存。朱由校躲在皇城里装糊涂,朱由检以信王之尊等待着茫然不知的惊喜,魏忠贤一步步走向荣耀和覆没之路,东林依然众正盈朝准备面对阉党的反击。北方的大旱连年不绝,南方的工坊雨后春笋,颓废无救的腐朽,生机勃勃的文明。王化贞无耻地活着,熊廷弼正在死去。王在晋罢职丢官,孙承宗则吹响了恢复辽东的号角。大明依然还是大明,沈重却已不再是沈重。
大明末世如同一个舞台,沈重即是一个戏子又是一名看客。他牙牙学语体会真情,他挣扎求存体会冷暖,他避世逍遥体会忘情,他游戏红尘体会繁华,他卷起硝烟体会荣耀,他嬉笑怒骂体会痛快。而今他又要远赴万里,劫掠四海,到底是为了华夏未来,还是心灰意冷找借口逃避。
魏忠贤始终不发一言,坐在一边默默观察着沈重,试图看穿沈重的真实用心。他始终理解不了沈重,满腹才华却不肯读书做官,得三代帝王看重却不要唾手可得的权势。在谦和君子和卑鄙小人之间,在百战名将和腹黑政客之间,上蹿下跳,来回折腾。折腾完了辽东,又折腾起朝堂,折腾完大明不算,又要去海外折腾。似乎此人一生,除了折腾,再无所求。
想到孙承宗赴辽之前对自己的警告,魏忠贤心里就是一阵委屈。压制东林是皇爷的意思,伺机反击是被东林所逼,至于手段龌龊用心歹毒,那也不是咱家的手笔,乃是眼前这个无耻小人的策划,又关咱家什么事情?
自己还没干什么,已经成了帝师和东林的眼中钉。而这小子扒光了你们东林的衣裳,堂而皇之扇你们耳光,你们不也是束手无策,退而言和么。装什么大度清高,还不是这小子按住了你们的钱袋子?你们奈何不了这小子,就拿咱家作伐,真当咱家好欺负么。
看着罪魁祸首沈重,魏忠贤心里只觉堵得慌,忽然忍耐不住,对沈重阴阳怪气问道:“东海既然支持咱家,因何泄露咱家联合诸党的消息?还有那《东林点将录》本是东海所赐,咱家正要好好利用,因何提前告之孙承宗?”
沈重收回了思绪,对魏忠贤笑道:“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不过是报复魏公阴助孙承宗篡夺定边军,以及意图染指海上利益的谋算罢了。”
魏忠贤哈哈一笑,也不推脱解释,反而对沈重挪揄道:“东海欲谋东林,先断其财再败其名,然后掀起党争以图一举覆之灭之。只是东海筹划虽好,可千万别忘了,咱家才是东海布局的后手。如今东海左右逢源,来回挑拨,就不怕咱家马失前蹄,大意失荆州么?”
沈重笑道:“东林也罢,诸党也罢,包括你魏公和小子在内,皆不是什么好鸟。既然如此,干脆早点斗起来,越惨烈越好,死一个少一个,利国利民有何可惜。再说,无论过程如何,反正魏公都是最后的赢家,小子何须为魏公担心。”
魏忠贤笑道:“东海因何对咱家如此有信心,倒要请教请教。”
沈重笑道:“皇权和臣党结合,自然所向披靡天下无敌,魏公何必多此一问?听说诸党虽未明言依附,可是诸多下野的重臣已然靠向魏公,看来魏公一统诸党,独霸朝堂指日可待啊。”
魏忠贤脸色一沉,对沈重冷笑道:“想不到东海待罪刑部,消息依然如此灵通。”
沈重笑道:“不过是略知大概,不了详情罢了。比如以魏公之智,何以中了汪文言之计,非欲杀熊廷弼以泄私愤,小子就猜不出来。”
魏忠贤苦笑道:“东海莫学汪文言,咱家还不糊涂,你这是尚未死心,虚言套话欲救熊廷弼。”
沈重点头笑道:“这么说魏公没上汪文言的当,那为何非杀熊廷弼不可?”
魏忠贤笑道:“汪文言自负聪明,也不想想以熊廷弼那刚烈的性子,可是贿赂求生之人,再说熊廷弼哪来的四万两黄金?不过是汪文言用计激怒咱家,欲杀熊廷弼以脱东林失辽之罪罢了。至于熊廷弼,不是咱家非要杀他,而是他非死不可。辽西大败,总要有人负责,王化贞不能死,你沈东海也死不了,若没有熊廷弼这颗人头,天子如何向天下交代?”
看着沈重苦笑,魏忠贤笑道:“不过看在东海的面子上,咱家就退一步,让熊大胡子再活个一年二年再杀如何?”
沈重苦笑道:“你哪有那好心,不过是等时机成熟,便利用汪文言的疏漏,欲以熊廷弼牵连汪文言,再将杨涟、左光斗等人牵扯其中罢了。”
魏忠贤哈哈大笑,指着沈重笑道:“知我者沈东海也!那东海再猜猜,何时时机成熟?”
沈重冷笑道:“何时孙承宗去职,何时就是魏公大杀四方之时。”
魏忠贤兴奋地一拍大腿,对沈重笑道:“咱家服了!东海此言一针见血,孙承宗堂堂帝师,向得天子信赖,他若在朝掌权,咱家行事不免束手束脚。不过东海可能猜出,孙承宗上有天子,下有东林,咱家再强,又如何能逼他去职?”
沈重叹道:“孙承宗的辽东方略。”
魏忠贤骇然,看着沈重如见鬼神,良久摇头苦笑道:“如今咱家更是体会,东林与东海为敌,何其不智也。东海所言甚是,正是孙承宗那荒唐可笑的辽东方略。”
沈重没好气道:“魏公亦知孙承宗之策荒唐?”
魏忠贤笑道:“咱家不知,可是本朝若论兵略,熊廷弼第一,若论兵法,沈东海第一,你们二人都反对的,那孙承宗必是错误的。而且咱家虽不知兵,可好歹也执掌了两年司礼监,这点认识还有。以我大明此时的国力,恐怕没等孙学士恢复辽东,财政已然垮了,何谈高明?”
沈重问道:“那魏公准备如何利用?”
魏忠贤笑道:“凡孙大学士所需,全力供应!凡孙大学士所请,一一满足,然后坐等辽东败坏。”
沈重怒道:“你这是误国!”
魏忠贤笑道:“熊廷弼连命都保不住,你沈东海也躲到海外享清闲,只有咱家在天子身边支应,你没资格教训咱家。而且这国也不是咱家误的,你沈东海不忿,自可寻天子谏言,亦可找孙承宗理论。”
沈重冷笑道:“别忘了还有我一年六百万两的供奉,天子可是肯敞开内帑供应孙承宗的。”
魏忠贤得意笑道:“以川浙军之强,也差点断送在浑河。以定边军之勇,也不过是避实倒虚,孙承宗一个书呆子何德何能,咱家不信他两年之内,能练出雄师劲旅。推进到辽西走廊容易,可是一旦建奴围城打援,我大明可没有能与之野战争锋的强军。孙承宗以为有了川浙军和定边军就能弥补,以咱家来看大错特错也,若是将川浙定边扩张十倍,又有东海这样的名将为帅,那还差不多。”
沈重无奈苦笑道:“所以你就等着孙承宗犯错,旦有一败便可满朝弹劾,逼其离位去职。”
魏忠贤笑道:“一败不行,怎么也得二败三败,输的大败崩溃,等天子失望,满朝不平,咱家才好下手。”
沈重双手一摊,冷笑道:“魏公赢了,小子拜服!”
魏忠贤笑道:“东海可是不耻,咱家也不耻,可是大势如此,咱家亦无可奈何。你可知道,谁给咱家出得主意,便是即将归附咱家的诸党。咱家以为东林不是个东西,想不到诸党也不是好鸟,和他们比起来,咱家好歹还念着皇爷的江山社稷。”
看着沈重不明所以,魏忠贤笑道:“东海的红楼,咱家命人反复诵读。不过咱家不看那些情情爱爱,反而最重薛王贾史四大家族敛财的手段,咱家对东海的见识甚为佩服,自当学以致用也。南京的孙隆,宁波的吴权,广州的曹化淳,只要配合咱家,咱家皆不动。而且咱家准备效仿万历老皇爷,再派内官外出,为天子搜刮钱财以丰内帑。东海劫财于外,咱家敛财于内,只等国力积聚,以待将来也。”
沈重问道:“不知魏公所说将来又当如何?”
魏忠贤笑道:“等咱家收拾了东林,独掌朝中大权,必再用熊廷弼三方布置之策,用以收辽东残局。尽罢孙承宗之策,恢复熊廷弼三方布置之略,收缩山海关练兵,重金利诱蒙古朝鲜骚扰建州,支持毛文龙铁山反攻,增强天津、登莱水师实力,等沈东海领雄师回归中原,再复辽东。”
瞧着沈重不信,魏忠贤笑道:“东海可知咱家推荐何人监军大员?”
沈重疑惑问道:“是谁?”
魏忠贤哈哈笑道:“乃是东海故人,吴权的干儿子,曾经在诸暨对东海多有看顾的蒋顺蒋公公。”
沈重被魏忠贤搞蒙了,这尼玛还是魏忠贤么,简直就是个老奸巨猾,却又公忠体国的忠良啊。而魏忠贤还刚刚和自己过了几招,偷偷帮助孙承宗染指定边军骑兵营,并从始至终不曾放弃过对海上利益的谋算,魏忠贤今日因何形象大变,一反对自己猜忌嫉妒之心,对自己频频伸出橄榄枝?
魏忠贤似乎非常满足,看着沈重连连大笑,却不进一步解释。第一次将心有山川之险,行事歹毒毫无顾忌,而且智计百出所向无敌的沈东海,弄得不知所措晕头转向,魏公公壮哉!
看着魏忠贤得意的目光,似乎在说,小子服了吧,平日里自予聪明无双,手段毒辣防不上防,见识高远无所不知,这回知道自己肤浅了吧。咱家以前那是隐忍不发,此时稍稍漏点手段,就让你这毛头小子晕菜,瞧你日后还敢不敢得意。
沈重拱手称谢,然后苦笑道:“魏公大才,小子拜服,如今您老得意完了,可能指点小子一二?”
魏忠贤笑道:“咱家虽不读书,却也知史。这弄权不妨学刘瑾,做事却要学郑和。咱家若想富贵一生,权势永享,除了秉持对天子的一颗忠心,那朝争的手段尽可犀利无耻,可是揽权之余,亦当为天子分忧,操劳国事才是。咱家虽是权监,却也是宰执!”
看着被自己光辉慑服的沈东海,魏忠贤哈哈大笑,拍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沈重,傲然说道:“从前位卑只知争宠,如今登天方识大势。我信东海之言,你不入中枢,我不赴万里,你既然不是咱家的敌人,自当携手为国分忧!”
瞧着得意忘形的魏忠贤,沈重心里如同吃了苍蝇,对着魏忠贤恶狠狠腹诽道:“尼玛得意个屁,知道老子从哪儿来的不,还敢跟老子玩见识。你那靠山过几年就得嗝屁,而老子却早已对信王表了忠心,老子下手比你早,还是比你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