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自当决战诉不平(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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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华灯已尽。

走过千里辽东,穿过硝烟战火,纵论万载古今,听罢四海雄心,壮怀之后,其情虽炙,腹中已空。

火卷腥膻可舒口舌,水温香醇可荡热血。朱由校、朱由检二人,围炉而坐,口不离羊肉,杯不停美酒,眼不舍剧本,正吃喝玩乐得不亦乐乎。

读到建州残暴猖狂,便一齐愤然怒斥,再狠狠咬几口烤肉,以示壮志饥餐胡虏肉。读至朝臣愚蠢误国,便一起高声大骂,再连连拍膝而叹,以示怒其不争。看到勇士死战喋血,便相互潸然泪下,再举杯敬天洒地,缅怀英灵不灭。当大势已去,败局已定,定边军忽然横空出世,以奇谋而火中取栗,以铁军而逆转乾坤,便击掌哈哈大笑,再豪迈一饮而尽。放下空杯时已是热血激昂,霸气凌人,当然,二人扫向沈重的眼光,依然是不屑与不耻。

沈重与魏忠贤并肩而出,立于苍穹之下,相互举杯一碰,不由相视而笑。

魏忠贤饮罢杯中美酒,对沈重低声笑道:“辽西大败,朝野群情激愤。东林难脱其罪,便欲搅浑一池水,以求脱身诿过。内阁请旨三司会审,东林舍化贞而论其罪,却又以大义责兵事,以忠君淆是非,以偏颇倒黑白,以臆测生谣言,试图裹挟舆论,三分化贞之罪,将熊廷弼和东海一并牵扯进去。如今天下汹汹,群情愤愤,咱家可为东海日夜提心啊。”

沈重洒脱笑道:“这其中又何尝没有魏公的手笔?”

魏忠贤摇头笑道:“自东海决绝警告,又有天子和奉圣夫人的庇护,咱家这次可是未动丝毫手脚。”

沈重笑道:“这我信,不过顺水推舟、推波助澜之举,想来魏公也没少干。”

魏忠贤哈哈一笑,点头说道:“咱家倒是枉做小人了。想不到威海伯竟以兵法入朝争,如辽东会战般避实击虚,不与东林争于朝堂三司,反而以海利固圣宠,以戏剧驳不白,以求退激众怒,最终携天子万民之大势,迎头砸下,意欲一举翻盘。东海之才,咱家佩服!”

沈重笑道:“魏公想多了吧?”

魏忠贤冷笑道:“华夏殖民,封建万里,为尧为舜,复兴大明,此以名动天子乎?劫掠四海,控制海路,盘剥藩国,亿万钱粮,此以利固天子乎?功高不赏,诽谤不悔,拱手而退,奔波海外,此以情感天子乎?有伯爷这样的忠臣义士,别说区区东林党,就是诸党相逼,天子又怎肯轻弃东海?”

沈重苦笑道:“魏公大才,只是确实是您想多了。”

魏忠贤哈哈笑道:“辽东堪舆,战场模拟,三大会战,公示于众。凡有眼耳者,谁能不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区区谣言何以伤伯爷之名,区区谩骂何以盖定边之功。凡有手口者,谁能坐视名将含冤,强军受辱,必将哗然而起,指斥其非,衮衮诸公,当留骂名于天下,身败于万民!届时威海伯再赴三司,纵然伯爷想俯首认罪,又有哪个官员敢定伯爷之罪。”

沈重冷笑道:“魏公此话何意?”

魏忠贤笑道:“伯爷一举翻盘,咱家喜欢还来不及呢,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是感叹伯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顺便看看热闹替古人担心罢了!伯爷此次效仿南京登闻鼓旧事,上有天子信宠,下有万民帮衬,唯唯可惜刑部尚书王纪、左都御史邹元标、大理寺卿周应秋,到时候伯爷忍辱负重,含冤认罪,岂不难为了三位重臣?”

沈重对魏忠贤笑道:“魏公臆测,认则可笑,否则虚伪,东海就不与魏公撕扯辩驳了。魏公之志在朝堂,东海之志在四海,我不回中枢,您不赴万里。你我之间,既非挚友,亦非死敌,魏公身为內相,腹内当可乘船,何以对当年旧事念念不忘,以致屡屡留难?”

魏忠贤笑道:“诸党凋零,东林独秀,皇权不张,国事颓废,天子不喜,咱家孤木难支也。威海伯年少英才,上马可争锋千里讨伐不平,下马可定策朝堂布局在先,若肯与咱家联手,岂非无往而不利?”

沈重笑道:“魏公不仅用错了方法,也找错了人。”

魏忠贤双目一闪,对沈重笑道:“愿闻其详!”

沈重笑道:“素闻魏公屡屡与东林相争,皆是被动回应,从无先发制人,此一误也。魏公畏于东林势大,上有天子师,朝有诸大臣,下控士子言,故而总想息事宁人,退而求全,魏公何其不智也。”

魏忠贤冷声问道:“此话怎讲?”

沈重笑道:“请问魏公,齐楚浙党今何在?皆为东林贬为奸佞,罢于地方乡野了。我观东林行事,你战我则战,你不战我仍战,既然总要一战,何不先下手为强?东林发动郑贵妃,刁难李选侍,弹劾魏公客氏,可曾有一丝息事宁人之举?”

魏忠贤怅然一叹,对沈重说道:“可惜东林势大难制。”

沈重不屑一笑,嘻嘻坏笑道:“诛尽东林,魏公做不到,战胜朝堂,则轻轻松松。东林看似强大,可既不为天子喜,又不掌虎狼军,不过纸老虎罢了。天子圣旨之下,东厂锦衣卫四出,诏狱皆为此辈所设也。”

魏忠贤摇头道:“东林重臣,爱惜羽毛,素无恶迹,又常以忠君报国为己任,岂能霸道相欺,岂肯轻易就范。”

沈重笑道:“所以我说魏公用错了方法。与东林争于朝堂,以国事军事民事相纠缠,即便东海也要退避三舍,剑走偏锋,否则何敢言胜。东海不才,愿以一物相赠,愿魏公好好利用。”

魏忠贤眉头一扬,肃容问道:“是什么?”

沈重从怀中取出一本书,随意递给了魏忠贤,魏忠贤接过低头一看,厚厚一本册子,蓝色的封皮上黑字醒目,正是《东林点将录》。

魏忠贤看了沈重一眼,翻看书皮,第一页竟是密密麻麻的目录,每一行字迹后都对应着书页数,工笔所书,一目了然。

魏忠贤苦笑道:“伯爷,咱家不识字,它认得我,咱家却认不得它。”

沈重坏笑道:“魏公何其奸诈,我不信魏公富贵后没有读书。既然魏公藏拙,那东海便为你言之。第一行,开山元帅,托塔天王,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第二行,总兵都头二人!第三行,天魁星及时雨大学士叶向高,第四行,天罡星玉麒麟礼部尚书赵南星。魏公,还需要我往后再念么?”

魏忠贤深吸了一口气,盯着沈重问道:“这是什么?”

沈重坏笑道:“东林党干员名册,还有科举以后为官疏漏,以及其家族亲属之斑斑劣迹,阴私丑闻!”

魏忠贤闻听,起了一身白毛汗,看着风度翩翩却彷如凶神厉鬼的威海伯,骇然惊呼:“伯爷,好狠的手段!”

沈重冷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身死名灭!”

魏忠贤浑身直抖,只想远远避开沈重,可是想着日后的权势富贵,咬牙坚持问道:“如何用之?”

沈重笑道:“为人总有其过,做事总有其错,纵然当真无措,亦难保家人不肖,即便家人贤良,也难保家族亲友仁善,魏公还用我教么?”

魏忠贤深吸了口气,压着心中的恐惧躬身而拜,和声说道:“还请威海伯勿念咱家以往,日后愿与伯爷共进退!”

沈重笑道:“你又何必朝乾夕惕,装模作样认输。这手段对付不了你,自然也对付不了我,若非东林得寸进尺,误国误民,我何须如此。而且,我方才不是说了么,魏公不仅用错了方法,还找错了人。你的盟友不是我,而是齐楚浙党。”

瞧着魏忠贤不明所以,沈重笑道:“东林皆言你是阉党,此何等可笑也。魏公身负天子隆恩,代天行事,麾下不过二十四监,以及东厂锦衣卫,何谈有党?可是从今天开始,魏公有党了。东林一朝掌权,罢斥诸党,驱离朝野,早已犯了众怒。魏公旦肯礼贤下士,以功名权势相邀,又何愁势单力弱,左右无人乎?”

魏忠贤站立不安,呼吸急促,手足无措,良久不能平静,盯着沈重的目光更是忌惮无比。

沈重回头一看,朱由校、朱由检已是酒足饭饱,兴致已尽,便扭头含笑对魏忠贤说道:“言尽于此,用于不用,皆在魏公。只是今日你我只是闲聊,我可没给魏公出过半点主意,那《东林点将录》更非我给你的。魏公若是四处宣扬,我可半点不认,没准还要反泼魏公一身污水。”

魏忠贤冷笑道:“若是咱家现在就告之天子呢?”

沈重笑道:“那我就痛快认罪,大方承认。东海此心只忠于天子,愿浴血沙场,愿去国离家,愿罪孽滔天,愿阴私歹毒。”

见沈重回身欲走,魏忠贤忽然问道:“威海伯变化万千,手段多端,咱家甘拜下风,却不知威海伯到底意欲何为?”

沈重长叹一声,苦笑道:“有个小姑娘,总说我有人皮而无人心,可她哪里知道,我来的那个地方…嘿嘿,还是不说了,东海不过为了证明自己还有心罢了。”

瞧着魏忠贤一头雾水,沈重摇摇头,忽然冷笑道:“也是顺便给你一个警告!你我既非宿敌,何必你死我活?魏公,我志不在朝堂,和你没有利益冲突,你伸向威海卫的手,是不是可以缩回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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