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当决战诉不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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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华灯大放,一行车马悄悄出了皇城,顺着御道南下,缓缓驶向正阳门。堂堂司礼监秉笔兼东厂太监,当今天子腹心巨宦魏公公出城,自是一路畅通,无人敢阻。

百骑随扈左右,三辆舒适朴素的马车依次而行,出正阳门入外城,出永定门至南郊,终于停在了灯火通明的定边军营外,而威海伯沈重早已恭候多时了。

小太监上前打开车门,魏公公奴颜婢膝地下了马车,正要回身亲自为天子、信王开门,沈重疾步上前,死死拉住了魏忠贤,高声笑道:“魏公可是来迟了,让东海好等!”

魏忠贤愕然欲问,沈重快速低声说道:“军营内皆是民夫歌女,人多嘴杂难保密,不可公然亮出天子名号,以防言官弹劾,再传播与众,有损天子名声。”

魏忠贤冷笑道:“欲盖弥彰,你以为别人猜不出么?”

沈重笑道:“圣人曰,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没有真凭实据,自可耍赖狡辩,区区谣言,又奈我何?”

快步走来的朱由检公公问道:“却不知是哪位圣人所言?”

沈重坏笑道:“一位姓沈之人,只是口音较重,却让公公听成了圣人。”

一身太监打扮的朱由校闻听,对朱由检笑道:“牵强附会,却能自圆其说,粗鄙不堪,却是至理名言。”

朱由检噗嗤一笑道:“其才何其高也!其人何其阴也!你我不早就领教了么?”

三人不由哈哈大笑,携手前行,伟岸的魏公公又一次成了悲催的跟班。

沈重一边引路,一边笑道:“今日不论君臣,只论挚友,民见而不跪,军视则不礼,请两位公公莫要见怪才好。”

朱由校、朱由检自然犯贱,点头而笑。三人随着沈重,跨过沟壑,越过工棚,穿过帷幕,停在了一大片冷清的工地边,望着工地上高低起伏的形状,不由纷纷目瞪口呆。

只见方圆两里的平地上,到处都是人工搭建的造型,虽然尚未完工,可三人是何等人物,一个天子,一个亲王,一个太监,自然能够看出,这广大的土地上,竟是一副实景地图。

一处处高山峡谷,一处处河流海洋,一处处森林城池,一处处丘陵平原,仿佛众神用无上法力,将千里江山浓缩,竟摆放在这方圆两里的大地上,让人一目了然,尽收眼底。

朱由校指着工地,对沈重傻傻问道:“这堪舆是哪里?”

朱由检、魏忠贤也盯着沈重露出疑问的目光,沈重仰头哈哈一笑,坚定说道:“辽东!”

朱由检傻傻重复问道:“你说这里就是辽东?”

沈重肯定道:“正是辽东全景!北至赫图阿拉,南至旅顺双岛,西至朝鲜鸭绿江,东至万里草原,当然还有辽西、山海关、京师以北诸城!”

魏忠贤疑惑问道:“伯爷这是何意?”

沈重笑道:“圣人曰,谣言止于智者!可是百姓愚昧,文人酸腐,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的智者?自古眼见为实,为正本清源,还我定边军公道,自然干脆造个辽东,给天下百姓看看,到底是谁谎言污蔑,别有居心,又是谁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朱由校深吸一口气,忽然回头说道:“魏忠贤,等威海伯用完了,就把这里给…给我买下来,此后这里便是我的讲武堂!”

不等魏忠贤点头应诺,朱由校回头对沈重说道:“你意欲何为?”

沈重笑道:“公示于众,配上导游,任由士子百姓参观学习,将鞑子崛起、抚顺失陷、萨尔浒之败、辽沈大战、辽西会战一一展示,将辽东变局、庸臣之误、天子之冤、定边军之功表白天下!”

魏忠贤怒喝:“威海伯,不可。此图乃军国重器,兵略乃朝廷机密,重臣乃国体脸面,不可轻示与众!”

沈重冷笑道:“辽东地理山川,皆在奴酋心中,何谈军国重器?兵略皆已过时,何谈机密不传?重臣为一党之力,揽功于己,退过于天子,若不驳斥,丢得就是天子的脸!川浙军、定边军、九边勇士、土司精锐,为天子国家,浴血辽东,却为群臣所误,身死名灭。若不使之含笑九泉,若不使之名垂千古,若不使之载誉而归,日后还有何人,愿为天子效死沙场,愿为国家流血牺牲?”

瞧着朱由校、朱由检仍然踌躇,沈重高声喝道:“民间有言,大明颓废,始于万历皇帝数十年不视朝,躲在深宫贪婪酒色,挥霍无度,而与民争利也!民间还有言,当今天子不学无术,目不识丁,又与客奶有私,重用客氏对食,沉迷木匠粗陋之术,昏庸无能而将国事尽附于权阉,以致民生困苦,国事颓废,方有辽东大败也!”

朱由校勃然大怒,见信王也是点头叹息,而魏忠贤更是愤恨不平,便决然喝道:“好,就公示于众,让天下万民,好好看看他们的嘴脸,瞧瞧到底是朕昏庸,还是他们无能!”

朱由检看看怒气冲冲的皇兄,摇头对沈重说道:“天子与朝臣对立,诉不平于百姓,终是有些不妥啊。”

沈重笑道:“自隆武皇帝之后,皇权不张,臣权高涨,皆历代天子宽仁所至。诸党文人不念天子恩德,不思自身腐败无能,反而鸡蛋里挑骨头,抓住天子些许疏漏,以奏疏谩骂于上,以文章达于天下,何曾想过不妥二字?而且若让百姓知晓辽东局势,对朝廷还有一大利也。”

朱由校笑道:“我就是你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有何好处,快快说来。”

沈重肃然道:“辽东大变,全辽尽失,朝臣争于朝,士人贬于文,百姓骂于野,群情汹汹,群愤滔滔,其实不过替古人操心罢了,辽东又与他们有何相干?若通观辽东形势,当知辽东既失,则山海关危及,则华北危及,则京师危及,则大明危矣!鞑子铁骑南下之日,即是覆顶之灾之时!当关切自身,人人奋力,与天子国家,共度此难关!”

朱由校摇头道:“百姓哪里理会朝廷边关大事。”

沈重肃容道:“百姓之力岂可轻忽?若非蒙元肆虐,残暴不仁,以致民怨沸腾,揭竿四起,太祖高皇帝何以扫平天下,驱除鞑虏!抚顺初陷,辽沈、辽南、辽右、辽西,百姓皆漠不关心,孰会毁家离乡,一死反抗?可是此时,陛下不见今铁山六十万百姓,正枕戈待旦,蓄势而发乎?”

朱由检抚掌高喝:“斯言大善也!兄长可还记得,沈东海南京激万民而敲登闻鼓,一举打翻三千士子。如今正当驱天下百姓,与天子朝廷同心,与奴再战辽东!”

朱由校叹道:“自平定倭寇,抗倭援朝,天下承平已久,恐士子不识兵凶战危,虽可激昂热血,却难免空谈误国。亦恐百姓安居百年,早已没了血气,忘了罹难之苦,失了警惕之心,只顾斗米油盐,谁会与国同气?”

沈重哈哈一笑道:“请随我来!”

朱由校笑道:“你又有什么坏水?”

沈重不语,笑着领着三人越过帷幕,到了另一处场地,竟然也有方圆两里之地。

沈重指着尚不成型的工地笑道:“那里是校场,可点将阅兵,可模拟马战!那里是一面城墙,可模拟攻守城池!那里是山川沟壑,可模拟野战厮杀!我亦准备一同公示,以美人为导游,以定边军为陪练,以四万颗人头为警示,让京师士子百姓,亲领金戈,再识狼烟!”

朱由校坏笑道:“你这场面虽然好看,只怕他们光看热闹,可生不出虎狼之心。”

沈重笑道:“凡事岂可一步而蹴,当然要慢慢来。今日识得干戈,明日见惯兵凶,后日体会生死,总有振奋血勇的一天。”

朱由校不明所以,对沈重问道:“如何体会?”

沈重笑道:“我试举一例,三位体会一次可好?我大明一向重文轻武,勋贵文臣视武夫为低贱,士子百姓视将士皆粗鄙,每以胜败谈茶余,每以将帅论饭后,谁又曾为士卒而鸣不平?胜则忘死难,败则斥三军,饷不足养家,甲不足护身,兵不足杀敌,训不足征战,残不足抚恤。名将驱使伤残,庸将驱使亦死伤,谁又关心其对阵时何思,谁会在乎其厮杀时何感?如此不公,我大明纵有军卒百万,若没了为天子国家,不惜一死之悍勇,又岂有强军?”

朱由校郑重问道:“依你之见,当如何体会?”

沈重扬声大喝:“铁毅何在?”

铁毅昂然而出,拱手高喝:“末将在!”

沈重冷声喝道:“与我四人长矛,你领五百铁骑冲阵,五十步漫射,四十步斜射,三十步直射,二十步冲阵,十步而止!”

铁毅拱手而去,沈重领着三人到了校场,一人给了一支长矛。朱由校、朱由检居中,沈重、魏忠贤护卫左右,四人持矛并排而立,目视前方。

沈重坏笑道:“万岁若是此时后悔,还来得及。”

朱由校、朱由检对视一眼,昂然而立,冷笑不已。

沈重哈哈一笑,高声喝道:“铁毅!冲阵!”

百五十步外,铁毅拔刀怒喝:“定边军!”

五百骑阵列森严,挥刀山呼:“威武!威武!威武!”

铁毅长刀高举,扬声喝道:“定边军!”

五百骑马刀竖立,轰然高呼:“死战!死战!死战!”

滚滚声浪,杀声震天,雄壮威武,气动山河。肃杀之气,凌冽无情,冰凉彻骨,慑人魂魄。铁骑嘶鸣,铁甲光寒,马刀嚯嚯,气势逼人,向百五十步外汹涌澎拜,如浩浪冲天。沈重若无其事,魏忠贤一身骚气,朱由校、朱由检一齐变色,双股战战,长矛乱抖,竟是浑身酥软,神识模糊。

铁毅大刀一劈,怒声咆哮:“冲阵!”

五百骑闻声而动,缓缓向前,逐渐提速,卷动风云,滚滚而来。百骑在前,如林而动,百骑在后,如山在摇,百骑相随,如天塌地陷,两百骑奔腾,如海潮洪涛,铺天盖地。

朱由校、朱由检、魏忠贤手足无措,转身欲逃,沈重一把拉住,高声喝道:“阵列森严,不动如山!”

三人无奈,胆战心惊,咬牙坚持,只是已不自觉退后一步,和沈重已不在一线之上。

八十步铁骑全速而驰,激荡起茫茫尘烟。五十步铁甲如山撞来,勇士双手挥动,无边箭雨瞬时遮天。三十步弓箭斜举,箭矢寒芒闪动,瞬间掠过四人头顶,三十步张弓虚射,哗然弦声,心神俱碎。

魏忠贤双腿一软,扑通跪地,朱由校摇摇欲坠,朱由检连连晃动,沈重一把死死拽住,高声喝道:“抵住长矛,迎敌冲阵!”

二十步瞬间即至,如同天摇地动,天塌地陷,狂涛倒卷,骇浪迎头,朱由校、朱由检仰头摔倒,连声惨叫,五百铁骑轰然齐喝,向一人三倒狠狠撞来。

沈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猛然惨叫着摔倒在朱由校身边,凄厉的喊声如同鬼魅,震破苍穹。

安静,瞬间的安静,威风徐徐,气息重重,朱由校慢慢睁开双眼,却见五百铁骑阵列而立,不动如山,唯有战马铁蹄刨地,唯有马刀闪亮高举,唯有铁甲森寒冰冷,唯有紧紧抓着自己的朱由检和沈重,仍然不住哭嚎,唯有魏忠贤跪伏于地,状若死人。

朱由校苦着苍白的脸,对比自己还惨的沈重说道:“朕…哦,我久在皇城也则罢了,你堂堂辽东名帅,竟也如此狼狈?”

沈重一脸鼻涕眼泪哭道:“我乃是儒将好不好,平日里光动嘴不动手,若不是为了你,哪里会受这个罪?”

朱由校感动片刻,忽然冷笑道:“跟我演戏吧,你小子贼精贼精,我可不上你的当。”

沈重苦着脸嚎道:“不信你摸摸我的裤子,全他娘的湿了!”

朱由校、朱由检素知沈重阴险,竟然也不嫌恶心,一齐伸手一探,然后连连甩手哈哈大笑。

远远听着朱由校、朱由检,得意地喊着诸如“狗屁名将,还不如我”的叫声,吴天武捂着脸对满脸羞红的李晟低声骂道:“真他娘能装,还有没有点儿廉耻?”

李晟叹道:“伯爷一向没下限,想不到这回连底线都没了。我倒是不担心伯爷,只是有些同情铁毅那傻小子。”

吴天武嘻嘻坏笑道:“领着铁骑逼得大人故意尿裤子,用无矢之箭将魏忠贤吓得跪伏于地,最后冲阵将天子和信王跌了个嘴啃泥,铁毅何其威武!壮哉!”

李晟摇头斥道:“你和伯爷就学不了什么好。别看热闹了,还不快跑,想看天子他们换裤子不成?”

洗漱既罢,魏忠贤恨恨瞪着沈重,朱由检又好气又好笑,朱由校则得意地撇着沈重,而威海伯爷则唉声叹气地为三人烤着羊肉串。

朱由校扫了一眼沈重的新衣,然后很有优越感地绝口不提,对沈重笑道:“堪舆不错,模拟更不错,我心甚慰啊。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搭建的那个圆楼是干什么的?还有听说你调回了沈家班,又召集了全京师的戏班子和青楼琴娘,跟我说说,到底要排什么新戏?”

沈重愤愤地看着得意的朱由校,怒声回道:“圆楼乃是戏台,传音效果良好!新戏乃是战争大剧,名曰大!决!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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