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北门城头,城垛上的火把在寒风中摇曳,将四处照的昏暗不定。几堆将要燃尽的篝火旁,围挤着百余个浑身哆嗦的降军。四五个倒霉的士卒,被领头的喝骂着,不情愿地下城搬运木柴。
骂骂咧咧下城的士卒,刚刚走下城梯,十几条黑影便从暗处窜出,捂住他们的口鼻,用锋利的匕首便划开喉咙,任由热血喷射而出。
当尸体被拖走,一个黑影一招手,百人便端着连发弩,从两侧城梯而上。为首的几人,普通明军装扮,手里捧着木柴,低声抱怨着从黑暗中走向光明,引来了降军的一片哄笑和讥讽,浑不知左右两旁就要释放的杀机。
为首的降军将领,对走来的部下骂道:“打仗怕死,守城怕冷,弄点柴火也慢吞吞的,想他娘的冻死老子啊。”
那几个士卒连连称是,却仍然慢吞吞靠近,那将领勃然大怒,刚要发飙,就看见了火焰中隐现的陌生的面孔,骇然喝道:“你们…”
一支箭矢插入了他的喉咙,浑身无力不甘倒下之前,眼中唯有一片片的夺命的箭矢,正源源不断而来,将身边的同袍纷纷射倒。
一排三矢射尽,蹲下复装,二派三矢射尽,蹲下复装,三排三矢射尽,第一排又开始了怒射。两边忽然的杀机,瞬间就将毫无防备的守卒掀翻,当定边军扔下弓弩,拔刀而上的时候,惨嚎声此起彼落,再无能站立抵抗的降军。零散的哭声远远传开,广宁城其他三处城门上,也相继传来隐约的哭嚎,广宁四门失守。
四门发动攻击的同时,府司、粮库、仓库、值守营房外,埋伏的定边军一齐发动,对熟睡中的降军,开始了无情的杀戮。
房门被踹开,几支火把扔了进去,一组组死神随之冲进,借着火把的照明,端着连发弩不停射击,将一个个熟睡的士卒钉在床上。一一查验没有活口后,便迅速退出,向下一个目标继续攻击。血腥味越来越浓,惨呼声越来越多,一边倒的屠杀,终于遇到些许抵抗。
值守营房外,鲍承先领着十余个亲兵,穿着常服提着大刀,惊恐地看着四面持弩而上的定边军。
鲍承先恐惧地叫道:“你们是谁?告诉我,你们到底是谁?让老子死个明白!”
一片箭矢怒射,瞬间就将鲍承先等人插成刺猬,鲍承先倒在血泊中,仍是不甘的呢喃:“你们是谁?你们到底是谁?”
一个定边军走到他身边,举着弓弩扣下扳机,嘴里冷冷说道:“下去自己问阎王!”
田大壮彬彬有礼地走进卧房,从地上捡起一件裘袍,走到床前温柔披在两个****的女子身上,然后拱手对孙得功笑道:“孙游击好!”
孙得功身无寸缕,被几个士卒架在地上,已是面若死灰。
听到田大壮的话,孙得功浑身一震,深吸口气压下恐惧,鼓起勇气说道:“我已经派人飞报大金,建州十万大军正在疾驰广宁,你们没希望的,不如随我一起归顺,荣华富贵愿与你共享之。”
田大壮笑道:“好是好,可惜比起奴酋,老子更怕威海伯,孙游击的好意,末将只有心领了。”
孙得功恨恨道:“威海伯?你们是定边军!”
见田大壮笑着点头,孙得功苦笑道:“竟然是你们,十四万明军败了,王化贞跑了,熊廷弼都不敢前来,唯独没料到你们会来,还来得这么快。”
孙得功想了想,忽然冷笑道:“定边军在辽西只有两千,就算你得了王化贞的消息,仓促之下最多只有千人可用。又一夜疾行广宁,想来已是疲惫不堪,而广宁城内尚有我千余步卒,你定边军一向怕死,激战之下死伤必重。若肯放我一条生路,我愿率军投降。”
田大壮摇头笑道:“多谢孙游击体谅,只是老子昨晚就进城了,还美美睡了一觉,顺便吃了顿早饭,一点也不累。至于孙游击麾下的悍勇,好像还剩下四十来个活得,都捆在外面等您呢。所以,就不劳孙游击费心了。”
孙得功愣了一下,仍不死心道:“为讨好大金,小人搜刮了全城富户,还挑选了几十个美女,将军若肯高抬贵手,小人愿拱手奉送。”
田大壮哈哈笑道:“广宁已在老子手中,金银美人也在老子手上,你拿老子的东西,来买你自己的小命,何其可笑也?”
孙得功不甘道:“小人一直与李永芳单线联系,只要有条活路,小人愿为将军诱杀李永芳,助将军封侯拜将。”
田大壮不屑道:“建州十万大军即至,老子心里怕怕,马上就要逃跑,没兴趣为了个李永芳,搭上弟兄们的一根毫毛。”
李永芳惨然一笑,摇头说道:“这么说,大人必要杀我,我唯有死路一条了?”
还未等田大壮说话,楚金走了进来,拱手对田大壮禀道:“大人,广宁城已下,各处要害皆已控制,已经按照预案开始布置。如今广宁百姓已被惊动,正茫然不知所措,四门各自调拨了五十人,正在主要街口弹压,请大人示下。”
田大壮笑道:“打开各处仓库,让百姓使劲儿拿,然后从南门给老子滚蛋。你小子既然夸下海口,说什么焚毁广宁不费吹灰之力,那就拿出本事,让老子看看。”
楚金嘻嘻笑道:“广宁仓库里火药如山,有了这么多火药,再加上咱定边军的手段,大人您就瞧好吧,保证连个毛都不给鞑子剩下。”
看着兴冲冲离去准备放火的楚金,田大壮摇头骂了几句,便对孙得功笑道:“孙游击劳苦功高,一计败十万,大义献广宁,若不让你活着去见天命汗,来一出明君忠臣齐相会的戏码,你怎会甘心?来人,挖掉他的双目,刺聋他的双耳,打烂他的牙齿,割断他的舌头,冻掉他的四肢,好好保住孙游击的性命,让他活着去献广宁城!”
孙得功闻听,骇然大呼,连连咒骂,又忽然醒悟,就想咬舌自尽,却被周围士卒用力按住,用匕首撬开大嘴,拿着刀背狠狠砸下,将一嘴的白牙尽皆杂碎。孙得功浑身颤抖,流着眼泪鼻涕,连连呜呜求饶,田大壮却冷冷一笑,转身离去。
那一天,广宁十余万致富的百姓,纷纷推着装满钱粮的小车,幸福地向南迁移。那一天,广宁城内如同巨大的烟花作坊,火药火油遍布了每一处宅院。那一天,热烈恭迎天命汗入城,庆祝建州军南下的彩纸贴满了北城墙。那一天,孙得功躺在北门内的空地上,在暖和的被窝里感受着人生苦长。那一天,刘渠、祁秉忠、罗一贯,还有数万死难的将士,终于可以瞑目。
而那一天晚上,广宁南门外,田大壮和麾下士卒,迎着冰冷刺骨的寒风,抱团依偎在火堆旁,浑身冻得直打哆嗦,不时吸溜着又黄又浓的鼻涕。若不是还有烧开的热水,若不是还有热乎乎的饭食,若不是还有滚烫的美酒,定边军已然失去了战力。
田大壮指着楚金骂道:“老子真他娘的服了你!偌大的广宁城,连个烧火做饭的地方都不留,天寒地冻的让全军野外宿营?孙得功都有几个火盆,咱自己却连个火苗都不敢点?你脖子上的那个球,是不是怕别人说你矮,你才他娘的长的?”
楚金委屈道:“大人,要不是您的军令,还老学伯爷用激将法,末将怎会如此积极?”
田大壮立即一蹦三尺高,跳脚指着楚金大骂:“老子只是让你烧了广宁城,可没让你冻死定边军!”
楚金双手一摊,昂首牛掰说道:“那只怪大人军令模糊,没有说清!从总体上看,方案细致,布置合理。从过程上看,组织得力,执行到位。当然,从全面衡量,确实白璧微瑕,考虑略有不周。但是,从效果上看,末将已然尽心尽责,问心无愧!”
田大壮嘿嘿冷笑,大手一挥,无数怨气冲天的同袍,向楚金恶狠狠扑去,拳脚相加之下,隐约传来楚金悲愤的怒吼:“不许打脸。”
两天后,十万大军,步步为营,时时警惕,赫赫军威,摧枯拉朽,沿途诸堡,望风而降。终于,广宁城如同褪去衣衫的美人,矗立在建州大军眼前。
吊桥落下,城门大开,空无一人的城头,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帜。又高又宽的城墙上,到处都是彩纸条幅,还有“恭迎汗王入广宁”、 “祝贺平阳桥大捷”、“辽西功成,全辽可望”之类阿谀奉承、奴颜婢膝的口号。喜庆的气氛,欢乐的场面,唯唯少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人,活生生的人,孙得功麾下千军,以及十余万焚香出迎的百姓。
看着祥和中杀机无限的广宁城,天命汗冷冷一笑,对皇太极傲然道:“熊廷弼和沈重这是学诸葛亮,给咱们摆下空城计,你说咱们学不学司马懿?”
皇太极摇摇头说道:“全军戒备,稳妥为上!定边军、川浙军火器厉害,骁勇善战,沈重又是个诡计多端之人,保不准广宁城内就都是埋伏。父汗,还是先阵列防御,再派人入城打探虚实。”
天命汗点头同意,下令列阵防御。
百余只号角吹响,建州军开始列阵,在各级额真的催促下,一万死军在前,一万射手在中,两万蒙汉女真步卒阵列于后,五万八旗铁骑分裂左右,终于对广宁完成了防御部署。
李永芳一声令下,十余骑打马就向广宁奔去。越过护城河,跨过吊桥,躲躲闪闪进了广宁城内,便看见了远处一张大床。未及靠近查看,两侧劲弩飞射,七八个鞑子立即摔落战马,其余几人也不敢恋战,连忙拔马向城外奔去,一路高喊着有埋伏,惊动了建州大军。
天命汗冷然一笑,对皇太极吩咐道:“抽调两千死士,配以一万蒙古军,给我打出沈重的底。”
皇太极领命刚要离去,就见数骑哨探飞驰而来,到了天命汗的近前叫道:“大汗,费扬古额真命奴才传信,何和里百里急报,辽右的定边军攻占了连山关!”
皇太极急忙问道:“辽南的定边军呢?”
那哨探回道:“还在旅顺,毫无动静。”
天命汗点头说道:“可以确定,沈重就在广宁了。辽南完全是虚兵,辽右辽西的定边军才是主力。辽右不去管它,辽阳有何和里、扈尔汉和八音,定边军攻不下来。命费扬古立即从西平堡西进,咱们和沈重决战广宁,一战底定辽东。”
说完也不看远去复命的哨探,对皇太极说道:“人数再加一倍,对广宁发起第一波试探攻击。”
皇太极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两万建州军完成了调动,杀气腾腾看着空空如也的广宁北城。
号角吹响,军鼓阵阵,莽古尔泰纵马驰骋,万千大军齐声怒吼,两翼铁骑蓄势待发。当天命汗的大旗挥舞,两万军列如同溃坝的洪流,向广宁城汹涌而上。
天命汗手握刀柄,代善、杜度、阿敏、皇太极、阿巴泰各居其位,数万八旗铁骑双目圆睁,紧紧盯着仿若死城的广宁。
望着奔流而来的黑潮,满脸血痕的楚金打个招呼,领着麾下十几个人转身就跑,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路飞驰到城中央,几十个步卒不待吩咐,迅速点燃引线,翻身上马,会同楚金等人向南门逃窜。
从广宁中央至南门不足百步,飞驰的骏马快如闪电,可是还没到南门,广宁城内便四处响起了爆炸声。
几十条火蛇一路喷火爬行,钻入各个街巷道路的火药层,然后迅速喷发灿烂,形成数百条肆虐的光带,向两边的房宅卷去。绚烂的光芒大盛,顺着房门和墙上的火药层蔓延而过,又引燃了房宅内的地面,再从墙壁和房柱攀岩而上,立即点燃了屋顶。
不时爆裂炸开的火药桶,不时轰然四溅的猛火油,不时燃烧倒塌的房顶,将熊熊火焰传送的更远、更猛、更烈。
从中央到街巷,从街巷道到四周,从地上到房顶,再从房顶蔓延到隔壁,干道开始喷发,支路开始肆虐,房屋冒出了浓烟,空气开始炙热,广宁开始愤怒,广宁正在燃烧。
攻入北门的军队,骇然回身就逃,两三千人挣扎哀嚎,拥挤踩踏,亡命逃出城外,丝毫不顾北门内外倒地翻滚的同袍,会同两万大军,一齐向主力阵列奔去。
代善急声高叫:“父汗,快撤,小心定边军驱溃败冲阵,八旗铁骑要紧,顾不得许多!”
天命汗恨恨点头,数万铁骑拔马掉头,如钱塘大潮般,向西方滚滚而去。蒙古属军和女真步卒见汗王逃跑,铁骑逃窜,也是惊慌失措,全军瞬间崩溃,追着主力方向,死命而跑。一地的盔甲武器,一地的弓弩箭矢,一地的伤残士卒,一地的惨呼哀嚎。
广宁在燃烧!
楚金狼狈地逃出南门,看到了让哨探说傻了的田大壮,得意地问道:“大人,怎么样,末将没有辜负大人的厚望吧?”
田大壮也不理他,嘴里喃喃说道:“多好的机会,可惜了啊,老子真他娘的笨,怎么就没预料到,否则这将是多大的功劳啊。”
楚金委屈道:“大人,您没听见末将的话啊,你刚才说什么呢?”
田大壮嘿嘿笑道:“娘的,玩大了,等奴酋清醒过来,还不跟老子玩命?你小子闭嘴,哪那么多废话?弟兄们,惹祸了,一个字,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