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平静地给王老爷续了茶水,眼光扫了扫刘爷爷他们。刘爷爷仍是一副殷勤小心的模样,胡木匠和王铁匠满脸愁容,大柱和栓子却是强忍着愤怒和不平,浑身发抖。
沈重笑了,对着王老爷说道:“小子冒昧问一句,王老爷和吴家可有亲?”
王老爷仿佛对沈重很有兴趣,对刘老头儿虽是一副呼来骂去的态度,对沈重却是极有耐心。见沈重询问,便摇头道:“倒是没亲,只是寻常往来罢了。”
沈重点点头,说道:“即是无亲,那他们吴家总不好白白请托了王老爷,须有孝敬才是。良乡村既也求到您老身上,也不敢让您两手空空地推了吴家的请托。只是良乡村实在没甚钱财,那吴家的园子还是按刘爷爷的价格,良乡村只收本钱,利钱当做孝敬如何?”
王老爷听了笑道:“你这小哥倒是有几分机灵,难怪刘老头儿要找你帮衬。只是老夫和吴家也是好几年的交情,即是应了他们家又怎会为了些许银两反悔。”
沈重也不坚持,继续问道:“即是王老爷为难,良乡村再难也不敢推诿,就是一百两接了。只是这夏收快了,耽误了朝廷的赋税当是大事,请王老爷慈悲,夏收后再修园子如何?”
王老爷微怒道:“你这小哥好不懂事,吴家若不是为了苦夏,何苦要修园子,不行。”
沈重仍不生气,继续说道:“即是如此,良乡村不敢违了王老爷的意思,只是求王老爷也慈心体谅良乡村的难处,今年的加饷和徭役可否通融?”
王老爷冷笑道:“老夫既然当了朝廷的差,就当以朝廷大局为重。如今辽东叛乱,正是吾等报效之时,岂能拿着国事私相授受。看你也是读书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你这书怕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沈重点头称是,顿首受教,似乎仍不死心地问道:“刘爷爷他们愚昧无知,小子年少不知世事,恐怕听不出王老爷的本意,小子就莽撞直接问了,可还有第三条路?”
王老爷听了哈哈大笑,指着沈重笑道:“小小年纪,倒是个老城缜密的性格,真是难得。”然后神情一冷,说道:“老夫兴趣尽了,没工夫陪你绕圈。我不知道什么三条路四条路,我这里只有两条路。”
沈重哈哈一笑,回头冲着刘爷爷他们说道:“你们都听真了,要么修园子,要么服徭役,没得选,如何?”
刘爷爷脸色灰败,只是流着老泪绝望地自语:“这下可完了,良乡村可活不下去了,怕是卖儿卖女也难挺过去。”
胡木匠搓着手对沈重道:“重哥,你再帮我们求求王老爷,要不良乡村老少可就活不下去了。”
沈重冷冰冰地说道:“王老爷态度你们也见了,若是觉得求他有用,不妨自己去求。”
胡木匠呆了一下,还是拉着王铁匠一起跪了下去,冲着王老爷苦苦哀求着,王老爷则仿佛听不见一样,指着沈重示意续茶。
沈重顺从地给王老爷续了水,就听见大柱愤愤不平地叫道:“这吴家的园子要三个月的工期,却只给了一个月和一百两银子,分到全村五六十户才一两多纹银,若是误了工期还要扣罚。这马上又是夏收,接了吴家的活计就绝了收,这朝廷的赋税和全村二百多人的口粮如何能够,我不服。”
栓子听了也是一旁喊道:“若是不接,便要我们良乡村负责全部徭役,哪年不是全县均摊,如何只盯着我们一个村。今年徭役这么重,我们全村丁壮再自备口粮和银钱,非得卖地卖人才够。你这黑了心的老东西,明明是帮着吴家压我们,我去县里告你。”
沈重插话道:“告,不说你的诉状能不能到了县老爷手里,就是县老爷看了,会为了你这个小民恶了全县胥吏不成,尤其是夏税在即。就算县老爷是个青天,肯为小民做主,可王老爷他们都是经办老手,随便给你安个罪名,说你抗税,扰乱辽东大事,县老爷高高在上如何分得清楚,到时候还是你倒霉。”
栓子立时哑口无言,大柱怒道:“你到底是帮哪边的,不想你竟是如此势利眼。”
王老爷不屑地瞥了大柱栓子一眼,冷声道:“告我,信不信明天就让你吃牢饭,先关个一年半载的收收性子。”然后转头对沈重笑道:“你这小子倒是清楚县里的门道。”
沈重却是无奈地长叹口气:“小子知道的更多,给您老讲讲如何?”
王老爷笑道:“人不大,口气却不小,老夫倒有兴趣听听,没准还能长长见识。”
沈重指着刘爷爷等人,对着王老爷说道:“你给了他们两条路,却都是死路。接了吴家的活,没了进项,等着的只有卖地卖女饿死。不接吴家的活,添了出项,等着的还是卖地卖女饿死。他们都是小民,无权无势还没见识,在您眼里如蝼蚁一般,他们能怎么办?我虽然没有见着,但想来必是先愤愤不平地同您讲理,接着低三下气地向您祈求哀告,然后求着您来见我希望我能主持公道,最后再麻木绝望地接受,怨自己命苦。”
王老爷笑道:“你倒是说了个明白,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沈重冷冷笑道:“您再看看这良乡村老中少三代,年轻的鲁莽耿直要和您理论,碰个头碰血流后就会学乖变成他们的父亲;中年的这两个只会祈求您发发慈悲,盼着您瞧他们可怜给留一条活路,可像您这样的贵人怎会在意他们的死活,于是在屡屡受挫后就会习惯,变成那个最老的一样,听天由命。可他们忘了,他们明明没有错,是他们受了你和吴家的欺负,你们才是罪人,跟他们的命运和老天爷没有半点关系。他们明明有理,他们明明人多,自己却不敢站出来抗争,总希望别人替他们出头,于是他们就忘了是非对错学会了顺从、习惯了顺从。即使有一天有个看不下去的为他们出了头,他们也只敢在心里叫几声好汉,却不肯上前相助,等那个人死了,他们就会更加顺从。给你们讲个故事,有一个朝代,首都让敌人占领了,几十万敢拼命的军队或死或逃,留下几十万听天由命的百姓被几万人俘虏。这几万人押着几十万人一批批宰杀,可这几十万人明明知道要死,却大多不敢反抗,顺从得被杀,你们说可不可笑。几十万上百万对几万啊,反正都是死,十个拼一个,一百个拼一个都不去做,他们都听天由命,等着有人出头,可是没有,于是就都老老实实得死了。”
王老爷听沈重说得难听,脸色冷了下来,哼道:“这就是你们的贱命,改不了的。你说这些什么意思,相当那个出头的人吗。”
沈重笑道:“改得了的,正义需要人多才有用,等大多数顺从的人都忍不下去了,也就改了。在这之前,我可不想当死了的好汉。”
然后转过头去,对良乡村几人问道:“王老爷给了你们条死路,你们准备顺从还是反抗?”
大柱喊道:“两条路都不选,我和他拼了。”说着就要冲上去找王老爷拼命。胡木匠死死拉住大柱,对沈重怒道:“重哥,你想害死我们么,让你同王老爷说说情,谈什么反不反抗。”
沈重笑道:“情说不下来,胡叔你是准备先卖地还是先卖小翠儿?”
胡木匠立刻呆滞了,然后抱头痛苦地蹲下,哭道:“都是没有法子的事情,这就是命。”
沈重笑道:“有法子的,看你选不选,敢不敢。”
王老爷大喝道:“你这小崽子胡说八道些什么,不要命了么,老夫懒得和你们废话,等着衙门的差票,老实服徭役去吧。”说完双手扶着桌子就要起身离开,却看到了沈重冰冷平静的目光。
王老爷在沈重冰冷平静的目光下,浑身感到一阵阵恐惧的寒意。自从他子承父业,又一步步混成户房主事,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草民。本县的大户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亲热称呼一声王主事,即使在县尊面前,自己也有三分体面。
对面的少年面色平静,并没有任何无礼,可王老爷就是能够感觉到,这个少年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那是一种俯瞰蝼蚁的目光。王老爷愤怒了,你这小子凭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你。
于是就想起身离开,却见沈重拿起桌上的竹筷,挥手就刺入自己的左肩,血红红的没有喷洒,只是顺着竹筷浸湿了衣服,很快便圆圆得湿了一片,却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深深的恐惧。
沈重平静地看着王老爷,摇头说道:“我和你讲哲学,你跟我玩实际;我和他们讲实际,你却一边耍无赖;你跟我耍无赖,我就跟你耍流氓。汤家和吴家什么关系,说说吧。”
王老爷捂着肩膀嘶声道:“小子,我是本县胥吏,户房主事,你敢乱来,不得好死。”
沈重听了叹口气,拿起另一支竹筷,又狠狠地刺进他的右肩,王老爷惨呼道:“服了,服了,没想到你还是个泼皮。汤家三少爷是吴家的女婿,吴家的二小子和汤老三交好,说了汤老丧事上你恶心了他家,吴老二便帮着出气。因汤家声名坏了不敢明着对你下手,打听你和良乡村和睦,他们还帮你建了园子,吴老二就许了好处托我为难他们好逼你舍了这园子。你放了我,吴老二就在外面等着,我出去交代他们,双方罢手如何。你若是不听,吴老二就是人证,到时候让你吃了官司,双方都不好看。”
沈重说道:“我就说么,都是一县乡亲,怎会如此不留手,直接逼人走绝路,果然是汤家的人。”
然后问刘爷爷:“吴老二真在外面,你们在何处碰到的。”
刘老头儿哆哆嗦嗦地说道:“我们几人下地回来,想着你这里还有些首尾没做完,便想着天色还早,过来干完,顺便看看鲜儿她们。只是你门口有贵客要走,就等了一会儿,却碰到王老爷和吴家二少爷吃了酒过来,说了事情就进来寻你。吴家二少爷因酒多了,不愿走动,碾子杆子在外面陪着。”
沈重笑道:“王老爷,那就是没人看见了,你瞧老天都看不过去,不愿意帮你啊。大柱、栓子,把吴老二弄进来,不要让人瞧见。”大柱栓子高兴地点头出去了。
王老爷见不是事儿,原以为沈重只是年少冲动,现在隐隐觉得危险,忙颤颤巍巍地求道:“沈公子,息怒,是我们的不是,起了贪心,丧了良心,您大人有大量,放了我,日后县里有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小人也能帮衬一二。就是良乡村也好说,往后的徭役都免了,再不敢滋事。”
沈重笑道:“刘爷爷,瞧见没,这就是法子,民不畏死,奈我若何。只是他的话,您信么?”
刘爷爷和胡木匠几人互相对望了几眼,一齐摇头,刘爷爷说道:“老头子再糊涂,也知道这事情大了,重哥听你的意思吧,大不了把老命搭上。”
说话间,大柱四人绑了吴老二回来了,大柱将吴老二扔在地上,对沈重说道:“重哥,才绑了在园子里问清楚了,吴老二刚刚请托了这姓王的,要帮着汤家出气,夺了你的园子做好处许给这老东西。他们俩在城里喝了酒,这老东西本想先瞧瞧园子,就直接过来了,不想正碰上我们。重哥,怎么办,你就说吧,今天的鸟气,我是受够了。”说完一把扯过王老爷,和栓子两人把他绑了。
王老爷挣不脱,吓得脸色惨白,不停求着:“沈大爷,是我错了,你高抬贵手,放了我,我保证事后不追究,以后帮着您和良乡村做事儿。”说完连连磕头。
沈重在王老爷身边蹲下,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平静地说道:“你不是要和我学学好长长见识吗,我就教给你三个道理。第一,这人啊什么都怕,怕损失,怕麻烦,怕恶名,怕疼,怕死,反正怕得越多越有顾忌,顾忌越多,输的越多。而我,没有顾忌,你若是要对付我,我就先掀翻桌子,至于掀翻桌子以后会有什么损失,要承担什么后果,我根本不在意。第二,我这个人,要么不做,做就做绝。你刚才说事后不追究我,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我根本不在意。第三,你我两人今天聊得很好,虽然你没有全部理解我的话和用意,但最起码你应当记得,我从没有问过你为什么、凭什么、怎么可以这样之类的话。所以输了就要认,若是今天你们赢了,我立刻把园子给你,然后走人,绝不会纠缠或恶言相向。我说完了,你这就去吧。”说完,沈重就将王老爷扯到门口,扔进了鱼池。大柱栓子也不甘人后,提起吴老二也扔了下去。
刘爷爷提心吊胆地说道:“还有汤家老三的首尾,重哥小心。”
沈重笑道:“我了解他,他即使猜到也不敢乱说。就算有个万一,我是湖州温家的血脉,没凭没据的,哪个知县敢断我的案子。大柱,你们几个要连夜辛苦了,用干毛竹裹了他们,坐船去东白山深处僻静之处,挖了深坑浇了菜油把尸体烧了,再掩埋打扫干净。怎么样,敢不敢。”大柱点头,领了栓子他们去了。
沈重又对刘爷爷说:“刘爷爷,即是做了,就不要后悔,明日安排人将湖州温家和我的渊源,以及温家大姑奶奶今日要接了我回去认祖归宗的事儿,找几个大嫂将消息放出去,弄得县里人人皆知,但不要太刻意了。”
刘老头点点头,一副唯沈重马首是瞻的态度,随后又傻傻地问道:“湖州温家是谁,哪个温家,有县老爷大么?”
沈重气道:“掌着当朝南京翰林院的温体仁大人,未来的宰相!”
翠儿和小芝端着水盆,脸色发白地走了过来,一边偷偷打量沈重,一边忍着害怕帮他清洗手上的血迹。
沈重看着她们笑道:“不用害怕,来这里十四年,虽然受了些苦,可还是在象牙塔里躲避着风雨,可风雨终是要来的,日后的争斗也是少不了的。”
翠儿想了想,说道:“重哥要是好好读书,有个功名就不怕他们了。”
沈重笑道:“不是说了么,我身世不清白,走不了科举。那也没什么,当个名闻天下交游广阔的名士,也能让这些小人顾忌。原来还想着三步曲,如今家都有了,干脆明天就进军大明朝的文学界,用书征服这世界的人心吧。”
小芝问道:“什么书这么厉害,比得上四书五经吗?”
沈重瞅着小芝坏坏地笑道:“倒也想了几次,没拿定主意先抄……先写哪本,即是今天见了血,就先走武侠路线,第一本书就是《射雕英雄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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