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苍凉,声声呜咽,如泣如诉,久久不绝。军鼓震震,沉重缓慢,悲壮雄浑,涤荡人心。旭日当空,万丈光芒,蓝天白云,万里之遥。山风徐徐,未暖还寒,群山林海,青色茫茫。
四千五百铁骑阵列林立,夹道肃迎。四千五百骏马骚动不安,高声嘶鸣。四千五百马刀斜指长空,光华闪耀。四千五百双期盼,随头齐转,凝视远方。
营门处军旗飒飒,“钦赐定边军”迎风飘扬。大旗之下,吴天武在左,李晟在右,沈重居中,端坐马上,神情肃穆。身后四十余伤卒,颤抖相扶,翘首以待。
军营内,工匠营、医护营、辎重营的人群密密麻麻,鸦雀无声。他们无权出去,也不愿出去,因为此时此刻,大营之外,只属于军人,只属于定边军。定边军自沈重以下,正以最高、最隆重的军礼,欢迎他们百战余生,浴血归家的勇士。
四百铁骑踏着鼓点两路护卫,中间是坚定、艰难、欢欣、伤感而来的胡大柱部,一百四十二条亡命徒,一百四十二个英雄好汉。
战马呼着粗气,到处是血淋漓的伤口。甲胄破损不堪,伤痕累累,遍布黑色的血迹。胡大柱以下,或是用乌黑的战袍粗裹着伤处,或是草绳树枝紧扎着断骨,或是睁着血窟窿的眼睛被同袍牵着前行,或是失去了胳膊和大块皮肉斜靠在战友胸前,或是血肉模糊绑在马背上昏迷不醒,生命不久。
他们坚定地走着,靠近,再靠近,直奔军营,直奔定边军,直奔沈重。四百人,四百骑,一百二十里,一夜鏖战,决死冲阵,于五千蒙古铁骑的层层围堵中,四荡三决,用二百五十七条性命,传回了消息,挽救了定边军。
他们死伤累累,他们伤痕无数,他们疲倦无力,可他们完成了任务。现在,他们只想回家,重新聚集在沈重的麾下,洗去征尘和血迹,和定边军同袍再去战斗。
薛度挥手叫停了部下,拔马靠近胡大柱,唰的一声拔出马刀,笔直竖立在胸前,大声喝道:“胡百户!我部胜利完成驰援、搜寻你部的任务,现已安全护送你部回营!前方就是定边军大营,大人正以最高的军礼迎接勇士归来!这是属于你部的荣耀,我部没有资格分享,就此停步不前。请接受我部崇高的敬意,兄弟们,欢迎回家!”
薛度麾下勇士一齐挥刀高呼:“兄弟们,欢迎回家!”
胡大柱吃力地挺身回礼,回头用嘶哑的声音低沉说道:“兄弟们,我们到家了,现在,我们回家。”
一百四十二条狼藉的好汉呜咽向前,一百四十二个乞丐般英雄傲然向前,哪怕每一步都扯动了伤口,哪怕每一步都无力蹒跚,向前,向前,我们要回家。
终于进入定边军的怀抱,两边肃立的数千铁骑甲士,忽然一齐挥动马刀,随着咚咚的军鼓,整齐敲击着胸甲,铿然有声。这是崇高的军礼,这是至高的荣耀,这是喜悦的激情,这是悲伤的挽歌。百战余生,铁血归来的勇士,欢迎回家!决死疆场,浴血轻生的英灵,欢迎回家!
石头飞马窜出,刚一靠近胡大柱就一把死死抱住,大声哭道:“我就知道你们能回来,我告诉他们说,你们听到林苦儿的号角,一定会逃出来,可是他们不信啊。我就守着何欢的尸首,一直等,一直等,等了你们整整一夜,我怕你们没遇到薛度那混蛋,自己回来找不到路。可是我等了一夜,也没瞧见你们,你们死哪儿去了?何欢的身子凉凉的,我的心也凉凉的,你这个傻柱子,咋就不早点回来啊?老子都快等疯了,你们要是都死了,老子就是天天做新郎,也生不出那么多儿子给你们传宗接代啊!”
胡大柱紧紧抱住石头,麾下的勇士也豪情不再,一个个热泪滚滚,然后再也压抑不住那一夜的决绝、勇气、害怕、恐惧、失落、伤心和回家的轻松,全部相拥着嚎哭起来。
三军寂然不动,任由勇士哭嚎发泄。良久,石头抬起满是眼泪鼻涕的丑脸,抽泣问道:“袁铁山、狗娃他们都没了?”
胡大柱痛苦地点点头,说道:“袁铁山死在第二道防线,狗娃死在第三道,活着的都在这里,没回来的都死了。林苦儿他们两个今早归队,你们十八个就剩下你了么?”
石头啜泣着点头,低声说道:“都到了青台峪,可是好几百鞑子骑兵拦阻,都没冲过来。何欢为我挡了九支利箭,就死在青台峪外百步,就差百步啊。”
胡大柱点点头,说道:“都是好样的,你也是好样的,兄弟。”
石头用肩膀一撞胡大柱:“欢迎活着回来,兄弟。”
石头纵马越过胡大柱,指着后面嚎啕大哭的战友含泪笑道:“行了行了,还他娘哭起来没完了。哎,丁宝,咋成独臂了,以后咋抱婆娘啊?王黑子,你个龟儿子的,腿咋没了,没得事情,让你婆娘在上面,照样好使,那话儿没伤着吧,伤了也没得大事,老子帮你。石国胜,我就说你这名不好吧,国胜国胜,还不如叫石我胜,成了独眼龙了吧,不过还行,剩了一只眼,回头老子带你去偷看朝鲜女人洗澡…”
哭声变成骂声,然后在一顿打闹后,变成了笑声,这笑声豪迈狂放,逐渐向四周传递着,散播者,直到带起了定边军的山呼海啸,冲破山谷,飞上九霄,越过黑山白水,越过辽阳沈阳,越过辽东大地,越过天下第一关,越过千年万年。
如果你听到,别忽略,别忘记,别扭曲,别嘲笑,那些曾经为民族而战,不惜生死的英雄。他们没有名字,没有记载,没有史料,没有故事,唯有浩气长存,千年不朽,姓英名豪!
马刀霹雳,千军呼嚎:“欢迎回家!我定边军威武!”
破烂的一百四十三名铁骑勇士,心手相连,肃立在沈重面前。胡大柱挺身大喝:“吴指挥使麾下骑兵第一营第五冲百户胡大柱,参见诸位大人。职部血战五千蒙古铁骑拦阻,胜利完成了任务,特来交令。职部应到四百人,实到一百四十三…”
胡大柱忽然哽咽,感伤地看看身后意气风发的勇士。只见他们无论是伤是残,皆微笑着看着自己,豪气顿生。便回头仰首说道:“实到四百人。职部四百男儿,没忘了大人的教诲,没丢了咱定边军的脸,职部还能战斗!”
三军闻听,热血而呼:“胡大柱部威武!我定边军威武!”
沈重止住了三军的咆哮,仰天一叹,说道:“建州突围,骑兵营阵亡了百人,辽阳血战,辽阳军伤亡了一万四千。这一次青台峪会战,地上长眠了七十个兄弟,医护营里面还躺着四十多个伤残的手足。胡大柱四百男儿,只剩下一百四十三条好汉。”
定边军的热情瞬间消退,低头默然,为逝去的同袍黯然神伤。沈重肃容道:“李阿牛与敌俱亡,力折费英东。齐大志断腿退敌,气壮山河。窦三烈火焚身尤未悔,何欢九箭穿身笑自若。我定边军没有孬种,个个都是好汉,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
看着傲骨铮铮的将士,沈重说道:“在我的家乡,有一位名人,他写过一篇文章,我只记得几句。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司马迁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我定边军为解辽东百姓苦难,为我煌煌大明补天,我们在战斗,战斗总会有牺牲,我们死得其所。”
沈重指着胡大柱麾下的一百四十三条亡命徒,手指一划横扫三军,仰头大呼道:“苍天可证,华夏一万年,秦汉二千年,代有豪杰慷慨赴难。辽东天倾又怎样,自有豪杰以命相撑。我定边军是英雄,浑河两岸的川军、浙军更是英雄,今后还会有更多的英雄生死想从。定边军听令!”
李晟躬身,吴天武抱拳,胡大柱仰头,石头怒目圆睁,三军齐呼:“愿为大人效死!”
沈重长笑道:“以辽东三千里江山作战场,从青台峪到海州,从海州沿浑河北上,兵指沈阳浑河两岸,随我南击八音,北戏建奴,浑河解围,闹他个天翻地覆。自今而始,滚滚狼烟,千里江山,万里草原,当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一死方休!”
四千六百定边军将士,轰然领命,齐声大笑。笑得慷慨激昂,笑得热血豪迈,笑得英气无双,笑得战意飞扬。这是忘记生死的大笑,这是杀声震天的大笑,孰可阻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