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都十年二月初十。
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雪,直将这天地间,变作了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在迎接着什么一般,鹅毛般的大雪,从夜幕开始,飘飘洒洒,一刻也不曾停歇。
在这银装素裹中,远处的一条静谧悠长的巷子里,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题着‘尚书府’三个烫金大字。整个府邸水榭歌台,画栋雕梁,楼阁重重,张灯结彩,仿似年节一般,热闹得很。
三小姐回家的消息,早在三天前便传遍了整个府邸。下人们争相讨论,其间自是引出了不少久违的府中秘事。虽然大夫人也曾下令不许再提,却依然止不住留言纷纷。
“三小姐既是妖孽,连老爷都要规避,那又为何忽然间要接回来呢?”
“老爷想什么,咱们哪能猜得到?不过,近日来,府中盛传闹鬼一事。众说纷纭的,不知是否会与此事有关。”
“闹鬼?我怎的没听说?究竟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废院啊……这些日子,据说总有人能在夜里听到从那个废院传来的哭声呢。那哭声,可凄惨了,阴森森的很是吓人。”
“竟有这种事?那老爷找小姐回来,难道是以妖除鬼?快别说了,怪瘆人的。”
“应该不是,听说那废院是从前兰夫人住的,大家都说,是兰夫人想念女儿才会如此。你们看那废院前边的柔香苑都一直在收拾吗?听说就是给三小姐住的。”
……
桦辰苑。
大夫人云氏身着暗紫色的狐裘冬装,头上挽的是盘桓髻,手上还抱着一个紫金色的暖炉,一派从容的坐在主位上,把底下坐着的人的脸色尽收眼底。
嫡出的二小姐梁心雅黑沉着脸,任谁看了都不难明白她心里的憎恶。
“梁雪柔自出生起就是不祥的妖孽,这次她回来,势必会搞得整个尚书府鸡犬不宁的。母亲当初就该劝着父亲不要接回她才是。”
听了这一句,大夫人原本端庄的脸上,顿时变得威严凌厉起来,沉声道:“你如今倒是越发的放肆了!雪柔是你妹妹,也该直呼其名么?!”
梁心雅被吓得一滞,方才的张扬跋扈顿时减去了七分。
大小姐梁心敏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
这时,外面走进来一位满身落雪的下人,匆忙禀报:“夫人,三小姐的马车已然到了城门,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回府了!”
大夫人挥挥手让他下去,随后目光巡视一圈,厉声道:“我不管你们怎么想,老爷既然做了决定,雪柔自此就是尚书府的三小姐,是梁家的一员。若是再让我听到有人在背后生事的,我定饶不过他!”
说完,再不看其他人,自己当出了门,向着尚书府大门而去。
众人愣怔片刻,随即跟上。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城门口停下,里面的人轻轻掀了帘子。一张洁白无瑕的脸探了出来,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头绾简雅倭堕髻,青丝垂肩,玉簪斜插,目如明珠又似春水荡漾。鼻子因为寒冷微微有些发红,粉红朱唇紧紧地抿着。脸上虽然稍稍带着些稚气,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仅仅十四岁的年纪,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稳内敛。
梁雪柔从马车里钻了出来,轻轻跳到地上,积雪将她淡粉色的鞋子几乎埋了个底。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上飘着些雪花,她却只顾着盯着门口的灯笼,还有那大红色的布幔出神。
大夫人微笑着走上前,执起梁雪柔的手,惊讶道:“怎的这样冰凉?一路上来,可是冻坏了吧?这里也冷,先进去喝点姜茶,暖暖身子。”
“母亲!”
手上传来异样的温暖,梁雪柔抬头,大夫人脸上长辈般的慈爱,和眼底难以掩饰的威严都是那样清晰。
看到眼前那美丽的脸庞,梁心雅忽然身子一震,倒吸一口凉气,连眼睛都不自觉的睁大了。
身后的心巧和盼儿更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急忙稳住了身子,轻轻扯了梁心雅的衣襟,颤抖着道:“二小姐……”
梁心雅悄悄挣脱两人的手,稍稍往边上挪了些,脸色已开始微微发白,身后传来小小的骚动。
大夫人身边的几个丫鬟也是颇具异样,以欢脸色发白,盯着梁雪柔再移不开视线,转头欲问,却见以希早僵硬了身子站在原地,脸上满是恐惧,张着嘴巴似乎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三夫人殷氏盯着梁雪柔看了好一阵,忽然笑道:“心雅本就极怕冷呢,如今站了这会子,都开始发抖了。”
梁雪柔闻言看了看二姐梁心雅,抬头对上大夫人温和的脸,眸中尽是自愧的光,柔声道:“让大家陪着雪柔受冻,实在是雪柔的不是。母亲说的极是,还是回去再说的好。”
大夫人微笑着点点头,众人当即便拥着梁雪柔进了尚书府。
大夫人极为热情的拉着梁雪柔,一边走一边介绍着,虽然没有逛遍了整个尚书府,倒也让梁雪柔幼时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整个尚书府最中间的主楼,是老爷住的,连带着议事和待客的大厅;旁边那个稍微小一些的,是我住的桦辰苑,以后你有任何需要,尽可以来找母亲……”
“女儿省得了!”
“说着这就到了呢,雪柔啊,这里就是你今后要住的柔香苑了……”
一路上浩浩荡荡,及至一处修葺一新极为华丽的阁楼前,众人停了下来。
梁雪柔眼中盛满了激动和喜悦,看着阁楼上“柔香苑”三个大字的匾额,当即便眼光闪闪。
“这座阁楼,大夫人可花了很大的心思呢。无论大小,尽皆夫人亲自挑选,屋里头的物品摆设,全都是最好的。三小姐可真是有福气呢!”
三夫人殷氏在一旁笑着说道。
听着这话,梁雪柔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了下来,反握住大夫人的手,哽咽着道:“谢谢母亲。”
大夫人拍拍她的肩膀,淡然道:“谢什么呢,傻孩子。”
梁雪柔点点头,用袖子擦了下眼眶,转身对着众人,行了个礼,“让大家为雪柔一个人如此费心,雪柔实在是过意不去。天寒地冻,若是各位姨娘和兄弟姐妹因着雪柔一人冻坏了身子,雪柔可真是万死难辞其究!”
纷扬的雪花,成了最美的点缀,眼前这女子,白皙的肌肤,绝美的容颜,配上粉红色的狐裘大氅,仿佛与天地都融为了一色,让众人下意识的噤声,不敢打扰这样纯粹的美景。
这时候,人群外一个威严的声音忽然乍起,“大雪的天气,怎的都聚在了这里?”
人群自动分开两边,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上前来,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雪花落满了肩头,但那脸上的威严神色却丝毫不减,眨眼间便已到了近前。
“父亲……”
梁雪柔怯怯的叫了一声,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期待一般,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望着眼前父亲的足尖。
梁青山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个十年不曾相见的小女儿,忽然想要伸手摸摸她。但伸到一半,却仿佛遇上了什么无形的阻力一般,硬生生停了下来——停在梁雪柔额前一分处的地方。
时间仿佛静止,天地间只剩下雪花还在飘飘洒洒,梁雪柔等了半晌,期待的回应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诧异的抬头,对上了梁青山犹豫而又痛苦的面容。
“父亲……”
再次叫了一声,梁青山却狠狠的收回了手,盯着眼前还在发抖的小小身子,沉默不言,仿佛想起了往事一般,神色复杂。动了动唇,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面无表情的拂袖而去。
梁雪柔饶是有所准备,也被那目光中赤裸裸的恨意惊得身子一震。
是的,她的父亲,恨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