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了多少代的一个不能实现的梦想而兴奋,村里仿佛是过了盛大的节日,大人小孩的脸上都挂着笑容。
工期安排了半个月的时间,因为资金有限,也只能把村里的坑坑洼洼填平压实,争取修出个象样儿的路来。白天,大孙与小李在村里转一转,小李跟村长提出是不是跟老乡们一起干,村长说那可使不得。你们是尊贵的客人,来指导指导就行了,哪儿能让你们亲自动手呢。
白天的场面还算热闹,全村齐动员,能出的劳力都出来了,连放了学的小孩子也帮着大人运沙石。小李被山里人的勤劳与朴实所感动,觉得这样的袖手旁观实在不好意思,因此也抄了把铁锨跟着干了起来。村里人受了感动,说小李不像干部,没有官的架子。小李红着脸说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干部。
大孙是城里长大的,干不惯粗活,他还对小李说修路的现场太脏,照看照看就得了。可小李觉得在村里干呆着怕村里人笑话,于是就跟大孙说:"孙哥,你就在屋子里看看书吧,我在现场就行了,山里空气好,我多洗一洗肺。"
"你连烟都不会抽,洗什么肺?"大孙有些不解。
这样的过了三天,大孙觉得熬不住了。白天还好说,人多,热闹,好热闹的大孙觉得还有点意思,但到了晚上,这里连个电视信号都收不好,换来换去的就是那几个图象模模糊糊的频道,不是房子上了天就是人脸变了形,美女变成了张飞,张飞变成了妖怪,妖怪又马上变成了一棵树,一座山等,苦得大孙直拍大腿,说他们简直是被发配来了,他说他想到了林冲。说这个时候的城市里是灯红酒绿,而他们呢,却在这里听西北风唱歌。埋怨处长不体贴人,埋怨老钱老奸巨滑,抱怨厂里领导不拿行政处当回事,等等等等,五味杂陈,说东道西,长吁短叹,牢骚满腹,说这就是现代版的《甲方乙方》。小李倒不觉得什么,因为小李自小就爱清静,再加上是农村长大的,对这里的条件很适应,大孙却半宿半宿地睡不着觉。
电视看不了,大孙和小李就关了灯东拉西扯地说闲话,当然大部分时间是大孙说,小李听。谈话的内容也无怪乎是行政处从前与现在的那些事,以及化工厂里的所谓的一些内幕消息。这让小李觉得大有收获,他觉得这一趟简直是不虚此行,从前的好多日子几乎是糊糊涂涂地过了,因为有好多内容都是他第一次才听说的,这是帮着村里人做事之外的意外的不可多得的收获。
比如,有一次他曾经跟工会的马干事抱怨党办的魏副主任太世故,有些不太通情理,因为有一次小李有个证明需要盖章,可那主任说什么也不答应,闹得小李没办成事。那天,他跟马干事唠起这个事来,小李还很气愤地骂了几句粗话。马干事当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脸色不太好看,随口说,背后骂人总不好。小李今天才知道,原来那马干事的媳妇是那魏主任的外甥女!啊呀呀,这厂里人与人的关系真是盘根错节,八卦连环,来龙去脉一般人哪里能搞清楚?搞不清楚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吃亏,得罪人,而且自己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和什么时候得罪的。人生的知识只有百分之三十来自书本,其余的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来自于生活这句话,现在小李才信以为真了。
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与祸福,一场挫折正在悄悄向兴奋的人们袭来。
修路的工程本来进展很顺利,村民们的积极性也很高,连老头老太太都出来帮忙,全村几乎是一片沸腾的景象。"要致富,先修路",村长与村支书一边指挥着大家加油干,一边用这样的话鼓励着大家。
根据老支书回忆,村里人的热情这么高涨,在他的印象中是第三次。第一次自然是解放那年,家家分田分地,穷苦人一下子过上了好日子,受压迫的人翻身当家做了主人,村里又是唱戏,又是扭秧歌,热闹了好几天;第二次是联产承包那一年,老百姓觉得是第二次土改,土地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种什么庄稼自己说了算,村里也很快就解决了温饱问题。吃饱饭的村里人高兴坏了,上了年纪的人直高喊"共产党万岁"呢;这第三次呢,自然就是这一次,有人出钱帮着他们修路,而且乡政府也给予了重视,视察了几次不说,还拨款了一万元。
在家的村民,只要身体没太大问题的,都出来出力了。连年岁大人也帮着干点这个,干点那个,村里人的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那微笑里写满了对明天美好生活的憧憬。
"老三蔫巴,加油干呐,等路修好了,你的娃儿就能找个好媳妇哩!"村长对一个中年的汉子嘿嘿地笑着说。
"是哩,是哩,俺那新媳妇第一次来就说咱村的路不是人走的呢。嘿嘿。"那个叫老三蔫巴的汉子也笑嘻嘻地说。
"那你是什么?是驴子,还是骡子?"一个村民打趣到。
"去你的吧,你个老绝户头,你才是骡子呢,下辈子你还是娶不上媳妇!"那个叫老三蔫巴的村民对着与他开玩笑的那人说。
"嘿嘿,这话你说错了。等咱村的路修好了,跟公路连上了,俺老汉没准要枯木逢春呢,村长,你说是不是?"那个村民问村长。
"没错,二杆子,路修好了,你媳妇就到家了,那你还不卖命?"村长眨眼说。
"村长,就凭你这句话,我二杆子豁出去了,"说着往手里吐了两口唾沫,又挥动的铁锨风车似的干了起来。工地上虽然说不上旌旗招展,锣鼓喧阗,但也称得上是人欢马叫,热闹非凡。小调,山歌,劳动号子响成一片,古老的山村沸腾了。人们都在为了心中的一个美好希望而拼命地挥动着手里的工具,他们要用自己的双手,铺就一条希望之路,幸福之路。
已经过去快一个星期了,村里的路也有模有样了,依照这样的进度,再有四五天,路基就差不多了,而后雇来压路机碾压结实,简易的村中公路,以及通往村外的公路就算可以完工了。临来的时候,处长吩咐他们两个人没有急特殊情况不能回家,要在那里一直盯着把路修完,好歹时间也不长,请务必坚持一下,克服一下。
山里的秋天似乎很短,没有几天就已经是寒风刺骨了,早晨也能看到树叶子和白菜叶子上挂满了白霜。这样的天气变化让大孙与小李都不太适应,因为城里是秋意正浓的时候。天也一天天地阴沉下来,好久不见太阳的影子。村长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他的脾气也忽然变得暴躁起来,催着村民快点干,有的时候不免要大声地骂上几句:
"你们这几个混蛋玩意,人家出钱帮俺们修路你还磨磨蹭蹭,糊弄洋鬼子呐?"
小李闹不明白一向温和的村长为何忽然间变得容易发怒了。后来,还是老支书说明了原由:
"领导啊,您不知道,这山里的冬天来得早。你没见这几天总是阴天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是一场秋雨,那雨来得又猛又大,弄不好会让我们干的活儿都要泡汤的呀。山里人种庄稼靠天吃饭,这修路也要看老天的脸色呢。"老支书担心地看着铅灰色的天空,揪心地说。
大孙与小李这才明白,原来村长是怕秋雨冲毁了道路,因此才心急火燎地催促大家快些干,再快些干,人们在与老天赛跑。若要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话,那么,现在时间就是路,是一条村里人盼望已久的路。这样的渴望万一遇到了威胁,又有谁不心急火燎的呢?听了老乡们的解释,大孙与小李也焦急起来。对于他们来说,眼看路就要修成,他们做的工作也快完满结束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莫非老天真的要跟他们作对么?
但着急归着急,天气归天气,老天并不是总是照顾人的情面,也并不会因为这里的穷困就对这里多一份照顾,多一点怜悯。一场来势凶猛的暴风骤雨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席卷了山里!
整个一个晚上,小李都听到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似乎要把玻璃窗敲破到屋里看个究竟一般,听到狂风吹着树木发出呜呜的怪叫。村里的房子房顶薄,那雨点砸在屋顶上噼啪作响,似乎要把这间小屋子吞没。风呼呼地刮着,发出狼嚎似的呜咽的吼声,屋子里的温度猛地降了下来,小李与大孙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盖在了身上,可还是觉得瑟瑟发抖。
整个山村在风雨中飘摇,一场灾难不期而遇了。一由于暴雨来势凶猛,山洪如惊涛骇浪般呼啸而下,向着村民修筑的那条路涌来。
"这鬼天气,成心跟我们作对呀!"大孙没好气地骂到。大孙看了看手表,刚刚三点多,但是,两个人已经睡意全无了。大孙继续说:"这份儿罪受的,咱们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处长也是,给我们找这么一个苦差事,厂领导也他妈的太不拿我们处当回事,为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都让我们去干?"黑暗中,大孙哧啦一声打着打火机点燃了一只香烟,蜷缩在被卧里一口一口地吸着。
"你不干,他不干,但这事总得有人来干啊,"小李说。
"你说的不假,但是爱谁干谁干,为什么非派给我们?这是典型的歧视,不对,是蔑视,他妈的!"大孙在黑暗中骂到。
"孙哥,既来之,则安之,再说路马上就要修完了,你就等这老乡给你送锦旗吧。你做了件天大的好事,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在说了,你不说村里有小芳么,发现了么?"黑暗里小李打趣地问大孙。
"嗨,哪儿有什么小芳啊,我看都是老芳,大芳,或者小芳他舅舅、他太爷了。你说说,这村里的年轻人都哪儿去了?这不是典型的嫌贫爱富嘛!"大孙说。
"孙哥,我看到一个小芳,"小李眨着眼,看着大孙那红红的烟头,若有所思地说。
"哪儿呢,哪儿呢?"大孙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闪了一下。"我怎么没看见呢?你是不是看花了眼睛了?"
"真的,那女孩子长得真标志,我觉得她不像是山里人,可老支书却说她是地道的山里人。"小李说。
"兄弟,熬不住了吧,是不是?想弟妹了吧,啊?"大孙拍了小李一下肩头,仿佛体贴地说。"哦,这赵老秃子也真够狠的呀,让我们这如狼似虎年龄的兄弟来这里过苦行僧的日子,太不人道了!"
"孙哥,我跟你说真事呢,你看你,又拿我取笑。"小李不满地说。
"这有什么呀,人之常情嘛。兄弟,我给你讲个故事怎样?这也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说男人是'二十岁更更,三十岁夜夜,四十岁周周,五十岁月月,六十岁年年';,嘻嘻。"大孙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孙哥,你说的这是什么呀,跟绕口令似的,我怎么听不明白?"小李好奇地问。
"什么?不明白?兄弟你不是刚刚三十出头么?怎么会不明白,就是那事儿啊!"大孙提醒小李到。
小李猛然清醒过来般,在黑暗里对着大孙道:"孙哥,你真有两下子,对什么都有研究呢。"
"你呀,别拿我开涮了,咱们这也是叫花子跳舞——穷欢乐嘛。你看看这村子里,都什么条件啊,非让我们在这儿受这个罪,他们在城里搂着小姑娘跳舞喝酒打麻将!"大孙恨恨地说。"兄弟,你说的那个小芳是怎么回事?"
"哦,是这样。那天修路的时候,我口渴了,老支书带我去路边的一家人家去喝水,我看到了你所说的小芳了。皮肤白皙,一头的黑发,真的很漂亮。支书说我是城里来的帮着修路的干部,那女子端了一碗开水给我,用很好看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甜甜地说了声'谢谢';。"
"是吗?那我明天可得去看一看,"大孙兴致很高地说。
"孙哥,你看你,着什么急呀,我还没说完呢。那女子挺着个大肚子,老支书说腊月就能生娃了。"
"嗨,我说兄弟呀,你怎么说话大喘气呢?让我白高兴一场。"大孙有些失望地说。
"怎么,孙哥,你想采路旁的野花儿吗?小心我回家告诉嫂夫人去!"小李威胁到。
"这里山高皇帝远,采了也就采了,可是到哪儿去采呀。以前有那贼心没那个贼胆儿。现在是贼心贼胆儿都有了,可连一朵野花儿也看不到了,哈哈——"大孙高兴地笑了起来,小李也跟着呵呵地笑起来。
这难耐的黑夜即将过去了,窗户已经泛起了白光。
当公鸡叫第一声的时候,雨似乎小了些,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这个时候,猛然间传来村长那粗壮的嚎啕的声音:"都他妈的给我起来,哎呀,我的路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