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晏清屏住呼吸,指尖紧紧捏着衣裳,说不上哪里来的一股噎住了的感觉,闷着胸口难受。此时留在这里偷听当然不合适,可是……可是好像转身走人也不合适啊!
“此事我绝不告知第三人,与你我而言都不会有影响。”
穆晏清没听到顾甯川的任何回应,却自然而然地想象到他铁青的脸色,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北风似乎凝固了须臾,顾甯川低沉的声音才传来,“姑娘,这衣裳,恕在下实在不能收。儿时母亲与我说过,女子缝制衣裳,是……”
岳兰显然没明白,又想讨个明白,“是什么?”
穆晏清侧过耳朵也想听清,就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穆晏清忘了,通常都会有猝不及防的变数,比如自己在两个武力不低的人背后偷听,一个不留心就容易被发现。
“谁在那儿!”岳兰忽而喝一声,一转眼功夫已经飞奔到惊慌失措的穆晏清面前来。
两人面面相觑,墙边的白雪像是一下子蔓延过来,将两个抱着衣裳的人塑成冰凋。两个冰凋很快都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向对方手里的衣裳。
穆晏清率先组织好临场发挥的台词,好奇又尴尬地笑道:“我正要找小川,听着这边有人说话就过来了。”
小川,内务府孝敬过来的新衣裳,你赶紧看看合不合身,给那边回个话。
穆晏清酝酿好台词,话到嘴边却情不自禁地凌厉又自然了几分,鬼使神差就变了样,“小川,内务府孝敬过来的新衣裳……我看着都不满意,我给你又做了一件,你看看合不合身。”
去他的理由!去他的掩饰!我就是重视这个人怎么了!
岳兰顿时目瞪口呆,脸上夹杂着难为情、难以置信、难以回应,连握着衣裳的指尖都在微微颤动着。
后面的顾甯川原先也讶异了一瞬,看到穆晏清闹了事情又气定神闲的模样,扬起嘴角一笑,同样气定神闲地过来伸手接过衣裳,故作夸张地举过头顶,说:“谢主子赏赐。”
岳兰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笑道:“原来如此,穆常在的赏赐与心意自然是最好的,既如此……我家主子原还担心小川缺衣裳呢,如今可以放心了。”
“那烦请你替我谢谢骁嫔。”穆晏清真诚道。
岳兰点头应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甯川如获至宝地捧着还留有余温的长衫,张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澄清又不知道澄清什么。
穆晏清背过身去,说:“怎么?你总不会想在这里试吧?这里不适合说话更不适合试衣服,先回去吧。”她没搭理顾甯川还想说什么,自己先迈开脚步走了。
她心里闷着,在等顾甯川试了衣服来回话。岳兰那一套私人定制,她虽然只是匆匆几眼看了两眼,但是阵线和纹样,显然是在她之上的。没办法,论针线功夫,穆晏清自知是远远比不得这些自小就习练女红的姑娘们。
那顾甯川会不会暗戳戳地去对比甚至是嫌弃?再不然就偷偷取笑她那些毛毛虫一样的花纹?
采莲进来换炭盆,终于没忍住叮嘱道:“主子,你快别摘了,自打从外面回来,这软枕的线都快给你拔光了,这可是骁嫔娘娘殿里的东西。”
穆晏清这才停下手头的动作,问:“小川呢?怎么还没过来?”
采莲才想起这茬,说:“哦,二殿下来了,小川正陪着殿下说话呢,主子不如出去一起玩。”
穆晏清扔了手里的抱枕,“我才懒得更衣出去了,天寒地冻的,你就说我在睡觉吧,谁也别来找我。”采莲一头雾水地正要出去,穆晏清又强调补了一句,“记住,除了你谁都不行。”
李璟辞带着礼物想过来请安的时候,穆晏清到底是没忍心将他拒之门外,便让他去正殿等着。
秦佩英问:“我听皇后说,前日起你们都不必过去学堂了,殿下怎的还急着过来拜个早年?”
李璟辞眼里闪着一丝兴奋,说:“我从前都是除夕宫宴那一日才回宫,这一回才知道,原来宫里还有这许多事情要忙。我担心后边的日子都抽不开身,便赶着先给二位娘娘拜个早年。”
原来,李煜玄前些日子亲自到学堂过问了皇二代们的功课,李璟辞都能答上来,皇帝很满意,提醒李璟辞,过年的那些仪式祭祀,他都要和其余的殿下们一起准备着。
穆晏清夸赞李璟辞的争气,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皇帝会亲自过去突击检查,“那其他的殿下们都答得如何?”
李璟辞说:“太子殿下自然不必说,先生们都赞不绝口。三皇弟和四皇弟的对答,父皇似乎都不太满意,还斥责了几句,说他们的心思都没好好放在用功苦读上,净想些别的。”
秦佩英得意道:“自己心思不正,也该给皇上当众斥责。”
李璟檀近来春风得意,后宫人尽皆知,延禧宫多的是眼巴巴等着上去巴结的人,谁见了四殿下和敬贵妃不得远远就点头哈腰?
穆晏清心底却忽地一沉,李煜玄这不是捧杀么?
李璟辞走的时候,穆晏清寻了个借口一直送到宫门外,又迟迟开不了口提醒他。这可怜少年大概还以为,他是靠自己的努力才争取的这一切。
“穆娘娘可是有话要与我说?”李璟辞察言观色,甚至有几分期待,“娘娘有话不妨直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的。”
穆晏清稍稍弯下腰,与李璟辞平视着,说:“殿下回宫才短短几个月,如今已经能与诸位殿下并肩而立,我很开心,殿下如今一定也是。”
李璟辞点点头,眼中的兴奋和冲劲无处掩藏,“父皇还说,年后春猎也等着我们兄弟之间一较高下。父皇还当众夸我,说我的功夫有骁娘娘和顾公公指点过,一定……”
看着穆晏清愈加沉重的脸色,李璟辞忽地说不下去了,沉思一会儿,问:“娘娘可是觉得我太招摇了?”
穆晏清转念一想,不愿意让李璟辞此刻就明白,他爹的赞赏并非真心实意,“殿下有上进之心,这算不得招摇。但宫中的孩子多,殿下心中明白,他们在宫中都是万千宠爱地长大的,殿下回宫才短短数月,就得皇上屡屡赞赏,这也许是别的的殿下日夜苦读都得不到的。”
不必明说,李璟辞也知道那位“殿下”是谁。他细想想回宫以来的几个月,事事都用心做到最好,李璟檀对他冷嘲热讽的时候,他都耐住性子不去计较,也正因为他的不计较,反显得经不得嘲笑的李璟恒更小气。
“殿下,我说这些,不是要殿下事事退后一步,保持一颗上进努力的心绝不会有错。但殿下在宫中势单力薄,得失其实皆在皇上一念之间,此时过于冒尖引人妒忌,对殿下而言可没有好处。殿下聪明,一定明白我说的意思。”
穆晏清心中也在纠结着,帮那个心机渣男维护他在儿子心中的地位,太考验台词了。李璟辞没有背景,但别的皇二代们都有个受宠爱的亲娘,随便一个在皇帝耳旁造个谣,就够李璟辞受的。
李璟辞略失意地低下头,似乎正细细思考着穆晏清说的那些,片刻后仿佛意志坚定般抬起头,“谢谢穆娘娘的指点,锋芒毕露会让自己过早地暴露在明争暗斗中,我知道怎么做。”
穆晏清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李璟辞像是懂了,又像是一下子领悟得太多。
“穆娘娘,这宫里除了你,大概再没有旁人会与我说这样真心实意的话,就连我身边的嬷嬷都叫我再用功些,风头盖过三皇弟和四皇弟才好,这样我们的日子就会更好过,想要什么都有。”李璟辞平静地说,“可若要事事顺心如意,还得先学会避开瞩目才是。”
李璟辞郑重地告辞,临走时又恢复了兴高采烈的模样,期待着过了除夕和初一,他会立马过来永寿宫拜年。
吹到脸上的风不知不觉间就夹带一点飘雪,穆晏清没去在意肩上的雪花,一直望着李璟辞渐行渐远。这位二殿下的剧情线,注定不会容易,甚至还会比其他的殿下们更早学会明争暗斗。
那里面就有她穆晏清的指导在。
天上的飘雪忽而就像避开了她似的,只落到眼前。那股熟悉又安心的气息,悄然无声地萦绕在身后代替了风雪。
“你可偷听了好一会儿的墙角都不出来,是不是觉得我不该和他说这些?”
顾甯川一手撑着伞,顺着穆晏清的目光看过去远方,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你不与他说,他要在宫里活下来,迟早也要自己学会的。可那个时候,他先看清的就不是明争暗斗,而是亲生父亲的模样。”
穆晏清转过身,“你也察觉皇上是刻意而为之,对不对?”
顾甯川近来见李璟辞比穆晏清见李璟辞还要多,当然听了更多李煜玄对儿子的赞赏,“所以,你情愿如今就提点他几句,也不想他来日看清了这些反而一蹶不振。”
“四殿下和敬贵妃眼看着如日中天,风头极盛,连带着苏答应也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穆晏清转身往宫里走,“由得他们自己做宫里的顶流最好,谁也别在这种时候去瓜分他们的流量。”
这样才好一并发作。
顾甯川不是第一次听到“顶流”这样的词,心里也估摸出个大概的意思,“林贵人默默熬了这些日子的苦头,来日复宠定会对永寿宫感恩戴德。”
穆晏清头也不回,一步一步慢慢踩在薄雪上,语气故意冷了几分,说:“你如今懂得体察人心了,猜到林贵人会如何,怎么没猜到自己应该怎么样?”
顾甯川立即察觉到语气不对劲,想起来今日的事情,迈开大步就跨到穆晏清面前堵着去路,刻意地郑重谢道:“谢常在赏赐之恩。”
穆晏清期待着后文,结果只看到顾甯川写着“我说完了”的俊美面容。
“说完了?”
顾甯川只一怔,抬起头时,颀长的身影几乎整个罩住了穆晏清,真诚地不懂,“还有事情要交代吗?”
穆晏清想,没什么要说的了吗?也是,他还能说什么,还需要说什么?
“没有了。”穆晏清没好气地绕开了顾甯川。
背后举着伞快步跟上来的人正低头偷笑,却见穆晏清忽地又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问他:“林贵人那边,可交代好了?”
“可是主子,此事是骁嫔去办的。”顾甯川不假思索道。
穆晏清如梦初醒,骁嫔肯定是让岳兰去交代的,顾小川这个时候怎还好去找岳兰呢?罢了,还是自己去问。
到了除夕家宴的前两日,皇后特意过问了各宫的备置如何,顺带又赏了一轮恩典。
“后日便是除夕,明日大家就不必过来请安了,各自预备着除夕夜的家宴就好。”皇后双手抚着手炉,比往日更随和些,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为难起来。
穆晏清虽是坐在嫔妃之列的最末端,眼尖地瞧见了皇后的“笑容消失术”,大声问道:“皇后娘娘可是身子不适?怎的脸色看着不好?”
姚既云抬头一看,心疼道:“琐事繁多,皇后娘娘一心操劳,定是累坏了,如有需要臣妾等分忧解劳的,还望娘娘不要见外。”
皇后欣慰笑了笑,说:“后宫事情再多,还有敬贵妃如此得力帮衬着,本宫还可借机偷个懒。只是念起除夕家宴一事,到底是一家人的团圆佳节,本宫想,林贵人还在闭门思过中,这些赏赐送过去,也不知能不能宽慰她一二。”
易桂华起身道:“娘娘放心,过年的赏赐,臣妾一定让人安排妥当,不出差错。”
穆晏清故意瞥了一眼坐在正对面的苏颜,见她一脸春风得意还带点不屑的模样,心道正好,起身道:“皇后娘娘既然心有牵挂,臣妾斗胆想,再好的赏赐,林贵人也只能独自观赏。能否趁着如此喜庆,赏贵人一个恩典,让她出来一起团聚呢?”
皇后果真在考虑这一道提议,却略有为难地看了看易桂华和苏颜。
易桂华偏是装作看不见,只轻咳一声,苏颜便会意,委屈地看着穆晏清说:“臣妾是真羡慕林贵人,一人犯错,却还有皇后娘娘和穆常在时常惦记着,还有人为她求一个破例的格外恩赏。不像臣妾,初来宫中无依无靠的,住得偏远不得姐姐们的教导,还好有皇上垂怜……”
“行了知道你得皇上宠爱,”晔妃一看苏颜那委屈的模样,就忍不住出言打断,“你何必回回都要提一次?言多必失的道理今日就教与苏答应,那可不仅是‘过失’,还可以是‘失去’。”
易桂华说:“苏答应还是新人,年轻不懂事,晔妃何必与她较真呢?”
“都当几个月的小主子了,还不懂事?敬贵妃,苏答应身边的嬷嬷们到现在都还没叫她点规矩吗?”晔妃不依不饶,说:“她不懂事,但罚过打过的人可不少呢。”
“有错当罚,有功论赏,不论主子还是奴才皆是如此,岂能因为她是个新人就罚不得奴才呢?”易桂华一语双关,转而看向皇后,说:“同样,总不能因为自己当了主子,犯了错就总想着刻意格外开恩,您说是吗,皇后娘娘?”
皇后只苦笑了笑,“自然是这个道理。”
易桂华的双手一直拥在白得发亮的狐皮袖套中,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其余的妃嫔,说:“娘娘放心,林贵人的东西,还有娘娘和众姐妹的心意,臣妾作为协理六宫的贵妃,一定会给林贵人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