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港城的这两日,最终还是没能闲着。
因为原本过来的目的,就是在这次出发去杭州港之前过来看望一位老人的,所以第二天,梁生就独自去了趟位于半山的一所英国人开设的圣约翰疗养中心。
这家疗养中心外部占地面积并不大。
本身就是提供给一些进行过心脏搭桥手术的中老年人用作日常康复修养的处所。
所以这周围安静无比,没有太多现代噪音污染的三层小楼也将内部设计最合理化了,算上最底下的会客室也只有不到十多个房间。
梁生早上上山的时候,一路上山路上都没人。
等到达山顶,才远远见疗养中心这边依稀已经有人在外面等候着他的车了。
而拎着带来的参酒和其他东西下了车,他先是被问过详细的姓名,又在一名菲律宾籍的护士的引导下就走上二楼最东边的那间有着单扇窗户的病房。
这么看,这里的日照环境确实不错。
风景宜人,温度适宜,套用一句港城年轻人喜欢用的时髦词汇,就是空气中都带着充足的芬多精,多闻几口仿佛能帮人延年益寿。
待几步跨过整体纯白色,还挂着当年白求恩和毛/主/席画像的走廊,又转身走近了那朴素的小病房,梁生这边才一停下准备敲门,里头就有个老者的声音缓缓传来了。
“进来吧,别敲门了,都半年没见了,以前也没见你客气。”
这话听着倒是和他挺熟络的样子。
梁生闻言手上也顿了下,随后也没有真的摆的一点不客气,直接推门大声闯进去。
而是控制着音量先是轻轻推开病房,这才对着已经坐在落地阳台上喝茶,看样子是早知道他会来的病号服老人笑了笑。
“碰巧路过港城,所以又来打扰您了,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又让你破费了,赶紧进来坐一坐吧。”
老爷子老神在在干脆也没转过身来。
“这两年,也就只有你会有事没事跑这么大老远的地方来看看我了,我家里的闺女小子都没你这份心,更别说那帮早些年天天跟着我的人了,快,进来和我坐坐,喝杯茶。”
“……”
这带着些许回忆的话说着,两鬓斑白的老者也态度挺随和地抬起胳膊冲梁生招招手示意他进来,又给他顺手斟了杯紫砂壶里茶。
他的口音并不是港城本地的,也像是内地人士。
一双未显丝毫老态的手很有力道地伏在桌面上,神色言辞间更有种长居某种特殊位置所以自然就带着的威严感。
梁生见状先走进了这病房,等把特意带来的参酒之类的中老年补品放下,又在拿出一把似乎是人工制作的鹤头拐杖放在一边后,这才落座之那老者继续坐下说话。
这把拐杖是上一次见面时,老者无意中与他聊起的。
他说自己最近想选购一把合适的拐杖,但他掌纹少,寻常木头他年纪大了压根握不住,就会容易重心不稳,踉跄摔倒,谁想梁生居然真的记住了。
而那老人家见他这次次来,次次都给自己带些需要东西的样子倒也没说其他的,反而是顺着些岁数大了的人都会念叨的话题两人就这么挺放松地聊上了。
“你这次打哪儿来啊?”
“哦,首都,去办了点事,又看了看弟弟。”
梁生笑着答。
“嗯,你那个读书很用功的弟弟是吧,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了清华大学,他明年都快毕业了吧?”
老爷子岁数大了,一直一个人呆在这儿,记性居然不错——时隔那么久了,居然还记得上两次梁生与他聊天时说过的话。
“对,快毕业了,不过毕业了才是人生的开始,这种事我也帮不了他,他打小就好学又聪明,他自己看着办。”
一向心大的梁老板只要一聊起自己宝贝弟弟,仿佛永远都是这么骄傲自信又放心。
“嗯,这话也不好这么说,大学这个环境还是挺复杂的,虽说是供人读书上学,求知深造的地方,但又和真的纯粹给孩子们考学的中学时代有些区别,算是个小社会。
“……”
“里面真正的成年人多,小孩子少,但偏偏又顶着学校这个名号,那么真遇上什么事,自然也会套用上成年人世界的规则,那这种时候,真正没经验的小后生们就要吃些亏了哟。”
这话说的颇有些深意,望着远处饮了口茶的老者其实只是在当下随口一提。
但因为两人今天都没什么着急的正事要聊。
梁生也难得来这种地方看他,拿手拍了拍自己膝盖骨的他就也干脆顺着这个彼此之间都息息相关的话题往下多展开了两句。
“你创业的时候就习惯了单打独斗,这么多年了功成名就底气也足了,自然没人敢来你面前放肆,但你不懂得在这种封闭,有阶级之分的环境里的处事学问,这种学问放在机关,放在学校之类,任何有上下级位置的地方都是一样。”
“……”
“有时候,你不能轻易地说存在这样阶级之分的机关,学校就是骨子里开始烂了,因为这和地方无关,地方是没有黑白对错的,那就是个死物,往往是里头来来去去的人在默默主导着内里的规则。”
“……哦?您这话怎么说?”
听他句尾暗含的意思,这些年每每过来,也都爱来向他请教些生意之道的梁生挑挑眉,看样子也有些好奇了。
“我当年初入那样复杂的环境,因为怀揣着一些较为天真,大胆的想法,就也碰过壁,最令我错愕的一点就是,我发现,明明我才能做出很多出色的成绩,我的上级依旧讨厌我,甚至会转而更喜欢,提拔那些比我平庸的人。”
“……”
“我那时候经历过一些困难时期,后来与我一同的一位同志便和我讲,你要想,为何雍正爷那么贤明还选那无赖李卫做官,为何乾隆爷明知和|贪/腐却又多年重用,这世上哪来那么多非黑即白的道理,那时我才知道,我的上级也并非是真的糊涂,他们往往有自己的考量,那就是究竟什么样的人,才最是适合一个位置的人,而这个人又是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人,不能掌控的利剑,那到底是容易划手的利剑。”
“……”
“有些时候有些发生的错误大伙明明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偏偏,就是没人会替你站出来主持那份公道,上头的人有自己的顾虑就也默认其发生,只让那些真的资历尚浅,没有任何根基的来承受这份委屈,绝不会说随意站出来主持任何正义,后来我学聪明了,渐渐明白了这些规则,也就渐渐地被同化成了差不多的人……只是,也是年纪大了才会觉得,到底是敢一直说出真话来的那些人最令人佩服啊……”
这一席话讲的极有深意。
到最后摇摇手指只做笑谈一番的老爷子反而是在自顾自地做人生感叹,而不像是在分享什么宝贵的个人经验了。
梁生一路默默听着,开始还没吭声。
最后倒觉得这老人家还是老人家,真的字字句句都正好切在题上了,堪称是一番问人出事大学问了。
而既然来到来了,接下来这一个下午,随性聊了会儿的两人用过茶,又在疗养院内下了两盘棋后,才一块用了个午餐。
席间,梁生开了那瓶自己带来的参酒,老爷子从年轻到岁数了都没贪过杯,这次却还是和他这位忘年交极有默契地喝了一杯。
到吃过饭,梁生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签字笔,登记完前台给他的固定探望卡之后就想离开了。
算算一年多之前,他来这里时,还时不时能见有些人打着过往的旗号千里迢迢来寻老者办事,又是畅谈革/命往事,又是聊起多年旧情,没想到这半年,这里倒是真的冷清了。
而那一辈子了什么大场面都见过了的老爷子对此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在他这次临走之前,才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他这么一句。
“从我这儿走之后,是不是就又要回去了?”
“嗯,对,接下来就往舟山了。”
梁生和他这么多年关系亲近,好多事又都是老爷子亲自传授的,就也什么都不避讳了,还有点故意似的厚着脸皮干脆笑着承认了。
明摆着什么都清楚的老爷子听到这话‘嗯’了一声,转而眯起眼睛和只老狐狸似的回头看看他思索了下,才一副对待儿子似的态度无奈挥挥手道,
“知道了,就知道你来看我不会是什么好事,又是好酒又是好东西,还陪着我聊那么久。”
“……”
“放心去吧,转头去了舟山,有什么事都去找邓凌峰那小子商量,你们当下要做的都是有利于国家的大好事,早点忙完,下次也把你那弟弟,也带来给我看看。”
这一句话,就算是将梁生这一次来的最主要的心头大事给彻底解决了。
他嘴角不自觉露出丝感激的笑容,离去前最后给老爷子认真斟了杯功夫茶,会说了句‘诶,下次有空带他来,您多锻炼’,这才一门心思出了安静疗养中心又径直下山去了。
2012年8月5日
梁生坐飞机从港城离开。
起飞前,他用自己购买的内地新卡给梁声大学宿舍那边打了个电话,但可能是因为这两天那头的学生已经放假了,所以并没有任何人接听。
对此,梁生也有些无可奈何,加上公事缠身,便只能先将联系人这事搁置,动身离开了香港。
他这一次随身携带着的不仅有这一次港口贸易的大批重要公文,另还有之前由龙江飞腾参与投资的一个轮船底部压力零件。
这个技术尚且不算成熟的零件,一旦试用,具体效果还是未知的,只是现在舟山那边估计也等不了更多时间了,一切机会都要抓的牢牢地。
因此他这次的首个目的地是杭州港,而真正等他从萧山机场出来时,先一步已经抵达的毛成栋秘书便已经派车过来接他了。
“三堡码头,先去找邓凌峰邓大校,他这会儿人在那儿吗?”
“在,不过听说昨天还在电话里对着咱们的人发了好大一场火……我们,真的要这种时候主动送上门去吗,您可和他关系一直不太好啊……”
毛秘书这话说着,似乎是之前那两天已经亲自体验过了传说中的‘邓大校’那恐怖如炸/药般的脾气,言谈之间颇有些对着自己老板才敢瑟瑟发抖的架势。
而早些年无数次,其实也就差没和某个老小子当众拍桌子互骂对方老娘了,想象了一下待会儿可能发生的场景,咱们的梁飞龙‘梁狐狸’老板也老神在在地笑着开口道,
“没事,我保证这趟过去,肯定什么状况都出不了,开车,咱们就先去三堡码头。”
这一句话,促使伴着停在机场外的黑色轿车引擎声就这样发动了。
默默合上窗户的车轮碾过斑马线与前方车流,径直便向市区外的某一处封闭式港口前行。
此时车中的梁生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他的车窗合上的那一霎那,马路对面另有一辆类似校车的紫色大巴正与他擦肩而过,在那窗口边,依稀坐着个青年的身影,另有一排红色横幅挂在那校车的最前方。
‘首都-嵊泗县’
‘清华工程系暑期农村社会与服务实践小组’
‘下一站,李柱山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