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后,梁生再回过头想想,都会觉得这段日子,可以称得上是他生命中最孤立无援的时刻。
那三天里,他被困在中山医院的一间不到十五平米的隔离病房里哪儿也去不了。
每天早上醒过来,鼻子边上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那时候他对面病房里,集中还住着近六名目前还未确诊的‘肺炎热’病人。
但考虑到交叉传染性问题,临时在这里设置传染科的病房与病房间都用加固的真空玻璃隔着,还死死地拉着窗帘,看不到一点外头的阳光。
他为此每天都难受到干呕不止,身体和灵魂也接受着来自外界的双重打击和考验。
而与此同时,外头‘非典’已经彻底爆发。
工厂那边原本洽谈中的运输去到也因为国家疾控部门暂时限制人员出入境而搁置。
香港,越南河内多地也陆续被波及,各地确诊上报的死亡人数也不断增加。
因此世界卫生组织也正式地将‘非典’即“sars”这种疾病划入了全球性健康警告中,并着手组织专人来到中国本土展开配合调查。
这些事看上去和咱们这些普通人虽然也有一定联系。
但说到底,还是更多地出现在各类社会新闻和广播上,和小老百姓的生活有些距离感。
可在这样的前提下,梁生这些时间在中国本土‘shopping mall’上投入进去的大量时间金钱非但没有得到回报,他重金押下的这块宝,还因此面临跳楼悬崖式的资金链断层风险。
他的事业那会儿才刚刚起步,一切也步入正轨不久。
一旦资金链断裂,生鲜供货渠道因为‘非典’暂时锁死,加上国家疫病引起的金融风暴,导致股市资金回转困难将摧毁他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努力。
我这次是真的要重新……一无所有了吗?又变回一个穷光蛋?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那段日子,被困在广州隔离病房的梁生总在心里这么想的。
因为他固然有幸重活一生,但说到底,他就是个普通人。
老话都说,好运气不会永远眷顾在一个人的身上。
身体上的疾病,事业上的失败这些每个人命中都会有的挫折,磨难,坎坷,梁生这次也算一次性尝了够。
他甚至开始觉得老天爷其实很是公平的,在曾经给予他一次普通人难以碰到的重生机会的同时,也把同样的可怕的‘非典’放到了他的面前。
可命运,命运这次又真的要待他如此吗?
而在因为疾病折磨而难免开始胡思乱想过程中,他的低烧症状竟然又一次开始了。
肺部开始小面积水肿,身体检查显示的白血球的数量也还在不断减少。
住院部内,负责看护他的医生和护士虽然没有和他明说什么,但从眼神中就可以看出已经是非常糟糕了。
可一生下来过惯了苦日子,天生就是一副硬骨头的梁生对此似乎并不想轻易放弃。
因此,虽然目前他的情况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可是他还是通过病房内唯一安装的一步电话机一边和外头广州分厂的人保持着联络,另一方面天天咬着牙吃起了药。
而大夫护士大概也是这辈子第一次见这么‘怕死’,这么想活下去的病人,积极治疗之余,也就时常会说一些医学相关的文字内容给他听。
“‘sars’,是一种偶发性的上呼吸感染病,它的前期发病征兆和我们熟知的‘病毒性肺炎’很像,因此才会被人忽略,因为单凭胸片和血相常常看不出来其中的区别,但前者所造成肺部感染的速度极快,血相低于4000,血液中能查找到抗体就可以确诊……”
“……”
“但需要纠正的一个大众错误是,‘sars’并非是绝症,即便真的确诊被感染后,只要及时且正确地就医也是具有被治疗的可能性的,这完全建立在病人在治疗过程的配合度和现有医学的发展程度上。”
“……”
“而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从现有的确证病例中寻找出‘非典;病人的接触史,这才能够判断出疾病目前扩散的地区,造成的危害,从而以最快的速度切断这场疾病的蔓延速度,将损失降低到最小……”
这些大夫口断断续续得知中的话无形中也说明了现在情况本身的严重性。
在这种情形下,梁生压根无路可退。
除了不断地坚持等待生的可能,就连自己在这场全国性的疾病风暴中能否最终逃脱都无法确定。
而在这一场接着一场的风暴中,唯一让他觉得有一丝庆幸的,大概就是他此刻生活着的这个世界上,即便他这次挺不过去,却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也叫作……梁声了。
【“2003年3月1日。”】
【“我不知道我明天早上起来还能不能活。”】
【“但我想现在写一些东西,记下来,万一我之后有个好歹、,至少……至少让声声知道我去哪儿,知道他不是被和曾经我们的父母那样被不负责任地抛弃了。”】
【“声声……你,你可能还不知道,哥,哥的身体好像……有一定可能是害病了。”】
【“以前有一句话,叫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老人的话……果然有时候是说对了。”】
【“哥以前做祸害的时候,一直无忧无虑,这辈子决心一定做好人了,却……却老是碰壁,不过即便是这样……哥真的也不后悔……做好人,真的感觉挺好的,所以……你长大,也要做个好人。”】
【“声声……哥昨天晚上做梦……梦到你终于长大了……”】
【“咱们俩一起长大的那种,不是让你一个人,不是留一个人孤孤单单在世上的那种……没人要咱们了,哥要你,无论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这是一段梁生自己后来亲笔写在病房里那本住院簿上的话。
他文化程度低,所以字字句句都不带虚假,全都都是说的肺腑之言,是最真最真的真心话。
加上他的手掌上都是以前过苦日子送货时积累下来的老茧,为了能攥住笔,还发着低烧也没办法和外面人接触的他得特别费劲地趴在小桌板上一笔一划地写这些东西。
唰——唰——唰。
每写下一个字,拧着自己这身被病菌折磨摧毁的骨头,脸色差的像失去了生气一般的梁生就觉得自己的气都快上不来了。
可即便是这样,他依旧坚持着,坚持着。
只等待着灾难过去。
只等待着那一个让他在夹缝中活下去的机会。
即便那时候的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等不等得到到。
“声声……求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
关于y市的家,也就是和小梁声和金萍那边——这两天还算平安度过。
虽然‘非典’初期爆发的几天中,y市周边不少区县也有被波及到。
但总体上来说,y市作为一个人口并不密集的三四线城市,与各个设有流动港口,飞机场的沿海大都市目前水深火热的情况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可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问题,有时候信息闭塞起来,在这种大灾大难面前就会显得愈发慌乱。
而这些天,各地板蓝根和84消毒液地价格也是一次次的暴涨。
不少商贩借此机会大面积哄抬物价,五倍,十倍,二十倍的高价下,都挡不住外头那帮怕死的普通人疯抢囤积这类药品的心。
外头每天都有认人心惶惶地谈论着。
谁谁喝了哪种新厂生产出来的板哪种蓝根,就管用,那病菌就不敢轻易上身了。
记挂家里人安危的金萍为此甚至托熟人奔走几个区县才高价买到了几箱,又抢在板蓝根‘高价潮’进一步扩散前,赶紧把这当时价值万元的板蓝根,给自家老曹和熟人朋友送了去。
原本,在这种情形下,大家都是一药难求。
在不清楚具体药效管不管用,以及所有人对未知传染病的恐惧下,任何一个普通人难免会有些自私的心理。
但金萍两口子半辈子都是真正内心善良的实诚人。
即便遇上这次‘非典’席卷全国搞得人心惶惶,这平凡却也朴实的夫妻俩也真心实意地拿出全部对待着各位老街坊老邻居。
过程中,老庞家,会计二花姐家,出纳家,几个厂的员工们,还有林奶奶家都分别拿到了这来之不易才买到的‘板蓝根’。
这笔卖药钱放在这个时代几乎相当于是一栋50平房子的价值了。
因此这于危难时刻的感慨解囊也让老街坊们感激不已,许多那会儿压根卖不到板蓝根,只能干着急的家庭都忍不住哭了。
而在保证周边人都拿到了药的前提下,即便不清楚这板蓝根究竟有没有用,又能起多大的预防作用,可大家的心起码是稍微定了一些。
刚好等到28号早上,林侗和暂时并无任何发热迹象的曹茂才也都拿到第一次身体检查的报告。
林侗和曹茂才虽然一个在春节期间去过隔壁市,另一个曾在途中遭遇过中山医院的疾病救护车。
但在经过一周的暂时性隔离后,无论是体温,还是身体各方面指数都趋向于平稳状态。
这无疑是一件大好事,眼瞧着紧张了数日的林奶奶一家和金萍小梁声这边都为了这事而长舒了一口气。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另一边,却又有坏消息突然传来。
原来林侗那个早已和他父亲离婚改嫁的母亲,因为本身从事的是护士相关工作,所以第一时间反倒出现了疾病症状,并已经被隔离了起来。
据说,她是因为春节期间,接触了一位携带了‘非典’的农村孕妇,并在亲自替她输液后的八小时出现了咳嗽等问题。
在此之后的数日,她作为一名急症室护士,一位平凡岗位上的白衣天使。
在接受医院方安排连续性加班,甚至没办法回家和亲人过年,这才拖延了最佳的检查确诊时间。
事后,她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身体方面的异常,因此第一时间将自己的儿子送回了y市来,也是这之后开始,‘非典’爆发,陆陆续续的更多病例才开始被确诊。
而至1日,身处于邻市生死不明的林侗妈妈听说已经被隔离了。
她现在的丈夫也不知从哪儿听说他们这会儿可能有药,还特意提着水果,营养品和一包钱转大车跪在林家的门口哭着求。
可板蓝根这种东西,说到底只是一个预防作用。
就连大夫也说这压根救不了人的命,偏偏这男人硬是和疯了似的不肯走,只说哪怕让老婆能有一丝活下去的机会都给他们一家当牛做马一辈子。
林侗一家为此是闹腾了好多天,搞得他那个瘫痪的爸和他奶奶在家一时间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诚然,多年前,林侗的母亲抛下丈夫和儿子去了隔壁市改嫁。
但在这种关头,即便刻薄疯癫如林奶奶,在得知那个她嘴里诅咒了半辈子的‘破鞋’要死了也是头一次讲不出诅咒的话。
因为谁都知道,死亡这种事,活着这种事,真的一辈子只有一次。
谁生下来都都有亲人儿女,在真正的死亡面前,即便是疯子,其实也狠不下那份心肠。
“……声声,你可能觉得我这么想很坏,我自己都觉得我坏,但我妈当初把我扔了,我是真的恨她,恨透了她这个坏女人……”
“……”
“我想过她老了没人照顾,我那个后爹以后也不要她,她变成没人要的老太太回来哭着求着我这个儿子赡养她的那天,还想过我到时候要不给她钱,让她流落街头像我们一家这么倒霉可怜的一天……”
“……”
“我真的……恨过她,也怪过她,到现在都恨,都怪,觉得她不是好妈妈,但我也真的……不希望她死……不是因为我对她还有什么不舍得,就是因为她救了人,让她以一个好人的身份死掉我不忍心,就像我奶奶说的那样,好人怎么应该死呢,祸害才应该死呢,即便,她是个坏妈妈,是个坏女人,只要她是个好人,她就不该死……”
这尚且还是小梁声第一次从林侗的口中得知他对自己母亲的看法。
可这明明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对抛弃自己的生母全无保留的恨,但是此刻听来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心酸和无奈感。
而隔日,就在小梁声都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林奶奶一家竟托人将先前原本得来不易的十袋板蓝根,另还有三百块钱给了那女人现在的丈夫,又让他就这样走了。
林奶奶和林爸爸到最后也没有要那个男人的买药钱。
而这三百块,按照平日里林奶奶一家的生活情况,该是老太太和瘫痪的林爸爸在罐头厂帮忙两个月省吃俭用才攒下来的。
但这一次,疯了一辈子的林奶奶拿的很干脆,也很沉默。
还头一次像一个正常老太太对着空荡荡的院子,门口的老炉子说了这么一番话。
“哪个好人家的女儿都不该一辈子守着一个瘫痪……走吧……都走吧,我的儿子,我的孙子,我们老林家再也不欠谁的了……”
这一番话像是轻飘飘的,把过往的林家关于这一场爱与恨的纠葛全部一笔勾销了。
骂了半辈子儿媳妇的林奶奶从那天之后再没有骂过一句,反而是跟着老巷子的周边其他人静静地等候着这场疾病的真正过去了。
此后的数日,‘非典’在电视上集中出现报道的新闻越来越密集。
全国上下,无人不知‘sars’,就连这个时期的牙牙学语的孩子心中怕是都留下了关于这场疾病潮和这个时代最惨痛的记忆。
小梁声的学校和外边单位不少依旧在停课中。
班主任万老师好几次有打电话过来,还特意关心了一下他寒假在家的自习情况。
得知他这段日子里一点没落下功课,万老师语气明显挺欣慰的。
还在电话里叮嘱对他说,让他不要紧张,等‘非典’过去,就会开学,让大家一块回到教室里去好好上课。
对此,小梁声虽然没有明说什么。
但其实在他心里,一直也很期盼着眼前的所有事都早点恢复正常,学校,外面,包括他心里一直在惦记着的那个人能早点回家。
不过,唯一让他有点放心不下的是。
自打三天前起,他就再没打通过他哥的电话。
放在以前,虽然他哥有时候在忙接不到,也会在事后笑嘻嘻地补一个电话给他,再好好哄一哄他。
可这一次,竟是彻底地打不通了。
小梁声不想在这个每个人都手忙脚乱的节骨眼麻烦其他人,现在这种疾病爆发的大环境,所有通往省外的高速公路都暂时停止了运行,要去省城找人更是万分危险。
但他真的很担心他哥,也很紧张他在外面过的好不好。
而说来也巧,就在当晚,他还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在梦里,小梁声梦到了一段十五年之后的事。
他梦到了一个人,梦里有一个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人活的失败窝囊,浑浑噩噩地惨笑着躺在被几个人殴打的血泊中。
他看着那个人那么绝望,那么痛苦。
那么像困兽一样在这糟糕的世上活着,最后还死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很难受地哭了。
【哟,这不是梁哥吗?还出庭作证?何必呢?那小/婊/子不过是哥几个玩烂的破鞋……您这是准备英雄救美了吗?】
【呵,老子就爱多管闲事,你们这些狗杂种管得着吗……】
【你这孙子再说一遍!】
就是这个梦,让懵懵懂懂的小梁声第二天早上醒过来都觉得不安稳。
于是乎左思右想之后,隔日还是个孩子的他便干脆壮着胆子自己用家里的座机按照记忆里的印象,给g省疾控中心那边小心翼翼地打了个电话。
——之所以小梁声会知道g省疾控中心的电话。
其实还要归功于他这段时间一直有留意外头那段全国性的广播。
从‘非典’爆发的最初开始,每天早上他就都有留意疾控中心的人数增长,他听到广播里说市民可通过热线电话将周边情况及时反馈。
【按9转2再转人工台,g省,市中心,二级传染科。】
他通过自己有限的,作为孩子的知识和见闻记住了在这场灾难面前的所有大人们都未知能记住细节,并通过自己的办法竭尽所能地寻找着已经失踪半个月的梁生的下落。
而当对方那位工作人员热线亲自接起这个电话时,这年还只有十四岁的小梁声即便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却还是悄悄地因为内心的焦虑紧张带上了哭腔。
“喂,您好?这里是g省疾控中心,请问您有什么事?”
“阿姨,您,您好,我想……我想查询一下,g省市中心有几家设有二级传染病房的医院呢……”
“啊,小朋友?请问你查询这个是有什么原因呢?”
“……因为,我想找我哥哥……我想知道我哥哥现在人在哪里……”
“额,我这边是可以帮你查询,但你哥哥的名字和身份证号你记得吗?”
“我,我记得……”
“……”
“他,他的身份证号是320xxxxxxxxxxxx……他叫梁生,新生的生……”
2003年3月2日。
就是这一通救命的电话,唤醒了原本已经在隔离病房肺部水肿一夜,也睁着眼睛等到天亮的梁生。
彼时,他已经快十个小时没有睡着了。
这两天,被关在病房里哪儿也去不了的他开始疯狂地想念家,想念还在家乡的亲人,朋友们。
但是这个节骨眼,他知道自己就算是打电话回去,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用处。
上辈子他在y市出生,后来闯荡江湖都是在g省,没想到这辈子兜兜转转竟也回到了这块地方,等候着命运的拷问。
他不知道该如何和小梁声亲口说出并解释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更害怕作为至亲死亡这件事,对于一个此时没长大的孩子来说会不会过于残忍。
所以梁生干脆像个全天下最不负责的人那样逃避了起来,并暂时切断了和y市那边所有有可能的联系。
“哥……哥……呜呜……”
这几天的梦里,他老梦到自己声声。
可醒过来,眼前却又什么看不到。
此刻,头顶的灯,惨白的墙,旁边的点滴和呼吸机一点点摧毁着梁生曾经坚定的求生意志。
他开始自我怀疑起自己到底有没有可能走出这间疾病隔离病房。
他也开始认真地想自己这次是不是真的会死。
身体里的病毒肆无忌惮地侵蚀着他的身体,大脑,思想,让他从一个硬骨头变得开始软弱,胆怯。
梁生开始疯狂地害怕着死,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会死。
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毫无预兆的,他冷不丁看到走廊上有个带着大口罩的护士有点匆忙地跑进来。
起初梁生以为她是来给自己换药的,但这位这段日子一直坚守在传染病科的护士在进来后,却只是情绪怪,红着眼圈擦擦眼睛后才开始地对梁生说,
“23号床,你来感染室接一下电话,有你的电话。”
“……我的……电话?”
“对,你弟弟,还有你的家人,梁生,你家里人从y市打电话给你了。”
“……”
后来再想起那一刻,梁生都觉得护士亲口告诉他y市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可当里三层外三层穿着防护服他被护士推着从感染室递过那通电话,又亲耳听到曹老哥和金萍责怪和忍不住啜泣的声音时,这头的他还是一下子就清醒了。
因为电话的那头,就是家人传来的声音,也只有家人,才会在这种时候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这个人,你真是糊涂了呜呜……怎么能和你大哥一个样!这种事都不打电话回家说……阿生……要不是声声找到医院的电话,我们又通过瞿先生还有小江秘书和毛助理那里联系到医院,我们真的错过了……你这是想做什么啊……”
“……”
“阿生,咱们可千万别钻牛角尖,就,就是咱们这回真重头再来了,咱们还年轻,咱们还有家在,累死累活,刮风下雨,咱们一家人都在一块,咱们能度过难关的,我们相信你……”
“……”
“你想不想吃点什么……病房里现在能送东西去吗?我们已经在家里收拾东西了,也和那边的医生说好了,换洗衣服,吃的喝的都带够了,明天早上就过去,一块陪你把病看好,阿生,你听见了吗……”
明明就是一些再简单不过的,每家每户都常见的体己话。
但毫不夸张的说,梁生坚强了半辈子,从没有对什么人软下来的心肠都一下子酸胀了。
他一言不发的埋着头,发着抖,生怕自己这么一个大男人就这么在家人们的面前突然丢人现眼地大哭起来。
可下一秒,当听到那个对而他而言熟悉的,属于世界上另一个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梁生还是一下子没绷住,眼泪直接就掉下来了。
“哥……”
这是声声的声音。
梁生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也不可能会听错。
可此刻面对着这个对自己而言世界上最宝贵,最珍惜的人。
他话到嘴边,却一句像样的,像个大哥一般顶天立地的话都说不出来,半天才哆嗦着,发抖着,像个世界上最软弱的懦夫一般弯下腰缓缓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声声,我……不想死……哥,真的不想死……”
“……哥,呜……哥……”
“声声……声声……”
“哥……”
就是这一句话,打开了分开数日来两人内心担惊受怕和恐惧的情绪闸口。
两兄弟在电话里嚎啕大哭。
小梁声甚至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和对方的哭声。
他们都哭的好大声。
像是要把这两个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孤儿要把在这世上的委屈,伤心,难过都一下子发泄出来。
而两人紧紧维系在一起的灵魂和意志仿佛再一次相互融合,再难分开。
——哥,死真是这世界上可怕的事。
我很害怕,很害怕。
所以,请你以后千万不要死好不好,求你不要死。
——上一次,是你千里迢迢拯救我的人生。
——这一次,就由我来留住你的生命。
“……哥……求你一定坚持下去,你一定会活下去,相信……我……哥……”
“……”
“因为是你告诉我的……咱们两个……都叫生生……新生的……你忘了吗?”
……
2003年3月3日
金萍,曹茂才带着小梁声从y市赶到广州中山医院,决心与梁生共度难关。
与此同时,伴随着中国疾病防治中心的《非典型肺炎防治技术方案》的发布,后世记录中轰轰烈烈的‘sars’潮也正式拉开。
据后来的医学相关记载,这是整个中国自建国来最大的一场传染病突发疫情。
短短数月,非权威统计就有将近百名医患人员就此倒在了最前线,再没有醒来。
首都医院,广州医院,川大附属医院的门口挂着红条幅,将‘医学精神贯彻到底,与非典疾病’抗争到底。
可其实,大多数在前线感染的生命并没有等到那一刻。
社会各界都太恐慌了,心里也实在太害怕了,经历过那一年的人都会那么说。
孩子们不能上学,工人们不能上班,整个城空荡荡的,商场,马路上根本没有人,谁也不知道疫病究竟已经波及到了什么程度。
陈醋,消毒液,温度计和紫光灯成了每个家庭的必备品,外头更是被商人们炒的疯抢。
疾控室外头躺着的人没半刻就发着高烧没了。
医生们,护士们累的几天几夜睡不着,有的苍白着脸说着让我睡五分钟,然后就再真的靠着手术室外的枪毙也没有爬起来。
医生护士们不敢回家面对亲人,有的实在想,就得全身消毒三次以上,然后眼泪巴巴地隔着疾控室的窗户见一次。
明明人还活着,却好像是在提前经历一场生离死别。
没人再想着在国家与人民危难的时刻赚钱。
大家只想着,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熬过这场仿佛过不去的难关,熬过压在国家头顶的灾难。
哪怕是如林奶奶这样平凡了一辈子的老人,如依旧等在y市的小梁声的一样拥有无限将来的孩子。
多一个人活下去,便可让亲人安心,父老安定,生活永不丧失希望。
说来也怪,在中国人的家庭文化和价值观中,大家似乎从不惧怕灾难与死亡。
无数次近现代的天灾人祸前,只有国家和人民需要,总有那样一个个愿意为更多人幸福生活做出努力的中国人愿意主动站出来。
仿佛天生就有一种民族血液里的大无畏,既勇敢又赤忱。
仿佛为国,为家,为人,只要沾上了那情与义二字,死亡便不再是可怕的事。
自古英雄,不分男女老幼。
抛头颅,洒热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
“2003年4月16日,世界卫生组织正式宣布sars的致病原为一种新的冠状病毒,并命名为sars病毒。”
“2003年4月21日,在抗击非典第一线被传染的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传染病科党支部书记邓某殉职,北京确定首批6家非典定点医院。”
“2003年5月21日,北京最后一名非典病例张某从北京地坛医院出院。截至5月23日,北京市747名密切接触者全部解除隔离,北京地区非典患者的救治工作已经结束。”
“2003年5月30日,中国政府认定,非典传播链在本土完全切断。”
……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全国性疾病灾难,就这样在半年席卷世界之后,于这一年的年底落下了尾声。
2004年,这一年时任的最高领导人,也就是梁生头一次去往省城追求人生梦想时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位老领导亲自下达批文,认定‘非典’这种疾病已在本地完全切断。
这一年,‘非典’不仅影响了社会各个阶级,也极大程度限制了中国本土商业贸易,沿海运输等经济方面的发展。
好在,一切最终及时止损。
经历了一年半的消沉,中国金融业历史性的一刻也终于来到!
——04年8月25日早上8点20分
龙江飞腾暴涨,传奇商人瞿朝拍卖行亿元成交的散户传奇!成为了真正万人敬仰的滨江最牛散户!
“恭喜恭喜!小江秘书!瞿哥!来,为了庆祝下个月中国第一家‘shoppingmall’即将在z市落户,也庆祝下咱们家小声声中考结束,入选省队,大家一起举杯庆祝一下好吗哈哈?”
“行!也庆祝下梁老板大难不死三周年哈哈!对,还有,梁老板可是吹过牛早晚要比我老板有钱的,这次服不服气?”
“服气!服气!瞿哥一辈子都是我梁生的偶像!我发财追梦路上的第一人啊!”
“快快快,大伙都别说话了!赶紧吃饭!老曹,大生,小声,小江,瞿老板都坐下来一起吃吧……”
还是熟悉的懒洋洋腔调,还是那群记忆中的老街坊,还是那个y市石榴巷16号的小院子。
时光冉冉,此时已经是‘非典’正式结束三年。
林侗和梁声中考结束,今天大家一起在新屋子里为乔迁新居而庆祝
林爸爸林侗一家都来吃饭,而原本在省城忙工作的瞿朝,江清泉等也被梁生顺道请过来正式来新家做客了。
因为是小年夜。
所以白天,大伙一块在家里包饺子,还用炉子烘地瓜和板栗吃,板栗是金萍老家寄来的山里毛栗子,很香很甜。
瞿朝头一次见小梁声,就大方地送了梁生三箱五星茅台酒作为见面礼,让江清泉给直接送上门了
小梁声这会儿已经不能叫小梁声了,算是个彻彻底底的少年人了。
赶上今天家里客人特别多,面容轮廓已经显出青葱少年人模样的他一边帮忙在家招待客人,之后就一直在楼上认真赶自己的作业。
他话不多,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孩。
一双眼睛倒也和他长久以来的生活环境不同,显得十分干干净净。不过一转眼,这像个闷葫芦一样的孩子就跑楼上去了,搞得其他人也没怎么见到他开口说话。
因为他亲哥梁生方才在楼下和众人吹嘘了好几遍了,所以大家已经都知道了。
梁声今年的中考成绩非常优异。
不仅没有辜负他那位浙大名师多年来每周六的栽培,这次还以y市第一名的成绩被省内最好的奥数队伍,金牌教练薛峰老师的队伍选中了。
这放在普通孩子身上,无疑是通过自身努力踏出人生最精彩的一步了,也难怪他家亲哥这么高兴。
而热热闹闹过了大半天,到晚上,大伙吃过年夜饭,梁生也和瞿朝喝了几杯,就出来门口喝酒聊天。
这三年,‘茂金’的企业效益日益增加。
当年梁生承诺地给瞿朝挣出省城半片天的那句话也早就实现了。
他们从投资人和被投资人的身份转变成了商业合作上的伙伴,梁生自己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菜市场小工真正地闯出了一片天。
正好今晚小年夜,两人坐在门口聊着明年的投资案。
对门隔壁人家的电视机里在放传奇女歌手邓丽君生前的一段电视访谈节目,中间穿插了她的一首老歌。
烫着时髦卷发,一身白色长裙装的邓丽君那音容笑貌依依在人眼前,传奇女歌手那明丽的容貌如百灵鸟般点亮人的双眼,软糯甜美的酒窝在电视机里依稀闪烁着。
瞿朝不由得看入神了,而梁生这家伙见状也乐了,流里流气地打趣了对方一句。
“说实话,瞿哥,你也羡慕这歌里唱的那种的小日子吧。”
“嗯,羡慕。”
“诶诶,难得见你也这么诚实啊。”
难得照着机会损这位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大佬,梁生这家伙也笑了。
“梁生,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辈子就是生下来这么顺风顺水的?你知不知道,我这条腿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到底怎么得到人生第一桶金的?”
“……不,不知道。”
突然被这么反问了,梁生也愣了。
“其实,我一生下来就是个弃婴。”
“……”
“梁生,你见过那些被父母遗弃在路边而死去的弃婴吗?七几年那时候,全国各种菜市场,收费站门口总会有时不时出现那么一个水果筐,筐上盖着碎花布,但这种筐子没人敢随便捡,因为里边装着一般就是一个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抛弃掉的孩子。”
“……”
“新生的孩子被随便丢弃,大� ��一夜过去就会死去,而我出生不到二十天,就因为先天性残疾被我的父母丢在了这样一个筐子里扔了。”
“……”
这个故事对梁生的思维冲击性可太大了。
他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去想象过瞿朝过往的故事,但从未想到如他这样的人,会是一个弃婴,还最终靠着自己走向了一条大多数都难以想象的道路。
所以憋了半天,自小也是苦日子泡大的梁生也不敢说些什么别的来刺激别人的伤心事,而是难得有一丝感同身受问了身边的瞿朝一句道,
“那你还想过……去原来的地方找你的家人吗?”
“……不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有些事经过那么多年,现在也没必要去打扰了,他们应该也早忘了有过这样一个残缺的孩子了。”
“……”
“我快十年没有回过老家了,这两年,江清泉一直在帮我来回跑,我在那边修了路,还资助了些家里上不起学的学生,但从来没回去过,我有想过生我的那个女人会是什么样子,应该很美吧,嗯,也许就像电视里的邓丽君一样。”
“生死无常,所以,咱们大家都得好好活着。”
拄着拐杖的瞿朝这么淡淡地回答着,也似是有所感慨的默默看了眼巷子外吵吵闹闹的电视机。
再过一会儿,小江秘书就会来接他了。
今天来梁生家做客的行程对于一年到头都在忙生意的他来说格外少见。
从前在梁生的印象里,他这么一个大忙人似乎从不需要休息,除了投资和那些忙不完事业基本也没有什么家庭观念和人情味。
可此刻,眼看瞿大佬,再次和人聊起自己少年时的往事,意外地有几分少年人的单纯。
“我该走了,明天上午的飞机去北京,有事电话再聊吧。”
“嗯,出去当心点,晚上巷子里黑,要不?我让小江秘书把车开进来?”
“不用了,我自己出去,开进巷子里喇叭太吵了,而且,以前就靠着这把拐杖,我一个人也过了那么多年了。”
“……”
“你的家,你的家人还有你曾经站在我面前坚持着说一定要好好守着的弟弟我都见到了,我承认,他们确实像你说的那样,比有些财富看上去更吸引人,所以,好好珍惜眼前的生活吧,梁生。”
说着,轻轻摇摇手拒绝他的瞿朝喝完最后一口啤酒就这么走了,江清泉和司机在巷子外头按了喇叭,来接他。
目送着他离开的梁生坐在台阶原地,看着两个空啤酒罐一个人走神。
背后是家家户户的爆竹声,电视机声,吃晚饭声。
他想起了瞿朝刚刚的背影和两人之间的那番话,他忽然觉得那个和他差不了几岁,却和他的人生阅历完全不同的人可真是孤独啊。
这么想着,心情复杂地抬起头,又攥了攥自己裤兜的梁生看到了巷子口卖面窝和豆腐花的张老太。
张老太这么多年了也还在继续摆摊卖豆腐花。
从2002年到2004年,关于梁生身边的一切好像变了好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这么想着,梁生也笑呵呵地走上去招呼了老人家一句。
“张姨,这是回家吃饭了啊?”
“是啊,哈哈,是大生,对,今天最后一锅了,卖完回家家里人还在家等吃饭呢……”
“行,那都给我吧,小声爱吃,您也好早点回家……”
“哎哟,好嘞好嘞,当心烫啊孩子,回家和小声一块吃……”
而再等这位不靠谱的大哥拎着豆腐花和面窝回来,又冲小楼上喊了一句后,就得到了他家小少年的这么一句话。
“我们家宝贝下学期明年就是高一生!看书累不累?吃自家亲哥的爱心炸面窝和豆腐脑吗!”
“不吃,我要看书复习,明天还要去薛老师那儿参加训练。”
屋子里,十六岁的梁声的声音明显开始变声了,沙哑成熟稍微有点粗的青少年嗓音从小书房里传了出来。
楼下的梁生听到小孩一本正经回答后笑了,接着才摇摇头回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屋里去了。
真好啊,2004啊,就要过去了。
2005终于要来啦!
……
【2006年4月3日晴】
我叫梁声,今年17岁。
明天是我第一次代表我的母校参加全国金牌联赛,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我的老师,我的家人和我自己都曾经想象过我亲自站上这个赛场的那一刻。
而明天早上,他们所有人都将站在台下看着我走上那里。
我曾经没有任何自信,因为家庭,父母的关系,我一度认为我会走上一条歧路,但很幸运,我在12岁那年,遇见了一个人,从而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热爱数学,热爱科学。
是数学点燃了我少年时关于梦想,学业全部的热爱,让我从一个自卑怯弱的孩子走到了这一步。
而现在,希望我能够用自己的全部努力去实现他,不仅仅是为了我在乎的人,也是为了我的家人,为了我自己。
……
【2007年10月27日阴】
我叫梁声,今年18岁。
今天是我第三次作为g省的数学金牌联赛冠军得主来参加清华大学筹办的冬令营。
这一个冬天,我可能不会回家过年。
冬令营里的训练很紧张,我有时候也会担心我目前的状态能不能走上全国更好的竞赛舞台,会不会辜负彭老师,薛教练他们对我的期待。
而且我有点想家,想我哥,想家里的亲人,也想林侗林奶奶他们,但今晚和我哥打过电话后,我又突然坚定了很多。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未来而努力。
活着,是停下,亦或是奔跑,我应该好好想想清楚。
……
【2008年5月28日晴】
我叫梁声,今年19岁。
今年中国北京即将举办世界级别的奥运会赛事,而有幸,我也将在这一年完成我生命最重要的时刻。
高考。
可就在16天前,在中国的一块众所周知的土壤——汶川,却发生了特大级别的地震。
我没想到,作为一个普通人会直面这一场灾难,我也从新闻中看到了许许多多受灾地区的同龄人遭受着何等的苦难。
这让我想起了曾经发生在我和我哥身上的那件事,那时候,我们也是如此地害怕死亡,希望生机能降临到我们身上。
而大概是因为这件事的影响,我哥他也在这个节骨眼放下了一切去往了汶川参与了为期多日的救援。
他从来是个好人,即便我快高考了,他又一次‘很不靠谱’没有在我身边,但我知道,我一直在,他也一直在。
我们都在为成为更好的自己努力着。
这一篇篇来自于少年人地的日记就这样记录下漫长的人生,记录下流转的光阴,无人知道,时间究竟过去多久。
直至——
那一个炎热聒噪的夏天,林爸爸,还有彭老师一起在家中紧张地陪着孩子们在家里电话里前熬夜等着放榜,回忆三个月前的种种,直到教育局统一电话铃一声响,所有人呼吸屏住。
再紧接着,就听到深夜通宵亮着等捷报的小院子里传来一声兴奋激动的高呼。
“什,什么,两个分数线都上了……考到首都去了,声声还成功保送了,清,清什么……我的天啊!大伙都听见没!咱们老街道出了两个状元郎啊!两个活生生的状元郎!”
……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
“一个人的生命是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死篇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