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2月24日 g省
海边城市的暖风伴着冬日里的些许降温,将这座沿海都市的外部也笼罩了一层朦胧的薄霜。
未来即将竣工的城郊机场外,一步步搭建的大型建筑工地发出剧烈的轰鸣声,大路上运载着各类货物的重型大货车来往频繁。
伴着高架桥上下的车流,一些早几年还不多见的私家车已经开始悄然进驻城市的一角。
这里是g省——中国金融贸易之都。
全国放眼望去,未来无数外资企业,重工业工厂,电子科技公司都即将在这里破土孵化的最肥沃不过的一块土壤。
政府连年来的经济年产值都在这里得到了一次次历史性的突破。
海对岸的华人,侨胞,外商也因此纷纷看重了这块土地,使近两年的这里愈发地受商圈瞩目起来。
人们来到这里,谋取金钱,寻找商机,洽谈买卖便是第一要务。
而大清早的,透过喜来登大酒店的透明落地窗,远处,隐约有从大气层中徐徐飞过的飞机映入人的眼帘,另有依稀的对话声闯入人的耳朵里。
“诶,喂,ok,您找哪位?诶,您好您好,我是梁总的助手小毛。”
“……”
“噢噢,麦克乔先生,前天一起在珠江大饭店吃饭的那个,我当然还记得哈哈,关于昨天的那份投资案您想要个电子文件,行,我马上就用酒店这边的传真机给您去一份……”
“……”
“对,梁总这会儿人是不在,东区咱们不是弄了个临时地基准备看一看?他这两天去现场看规划图安排工人去了,是,等他回来我一定让他给您去个电话……”
凌乱铺满了文件的地毯旁,两个临时拼凑在一起的办公桌旁正有个被电话惊醒而匆忙爬起来接电话的男助手。
他看岁数差不多像是三十来岁。
带方框眼睛,略胖,会讲熟练的英语,看掏出钢笔飞快落在便签上留下的字迹也很利落。
虽然身底下的衬衫被胳膊和订书机压的皱巴巴的,但看口才和能力还是很有专业助手的风范的。
至于这间酒店高级套房,从他话语中的意思,应该就是这位助手和他口中的梁总——梁生同志临时办公的地方无疑了。
说起咱们的老朋友,梁生。
其实距离他本人被麦德龙卖场的投资方邀请到g省的省会城市来洽谈这笔未来的‘shopping mall’,工期投资建设也已经快十多天了。
年前他和自家小声声自打从北京旅游回来,就一个人跑来这省城,热火朝天地投身到了这开年新局面的事业中。
都说他这人注定闲不住,成天想发大财。
但其实关于他此刻脑海中盘旋着这‘shopping mall’的宏伟蓝图构想,最早还要追溯到他上辈子。
那时候他自己还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
十几岁辍学后他没再继续读书,就在社会上乱混,大世面没见过几次,飞机汽车之类的更是只存在于想象中。
但有一回却很凑巧的,让他在一本挂在一家发廊的风景挂历上看到了十分陌生神奇的一幕。
那是一本生产于2003年的风景画挂历,对应梁生自己的上辈子,恰好也就是现在这个时间点。
挂历上画着一座十几层的玻璃高楼,里面有很多摆放着蔬果商品的商铺,看上去特别气派,底下有停车场,外面有天桥长廊,咖啡厅,快餐店等。
这样的存在,放在当时还处于经济实力各方面刚刚与国际接轨的中国人眼里肯定是十分陌生的,新奇的。
而也是通过这一次机会,那时的梁生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shopping mall’即后来每座大中小城市都必定会有的商场,购物中心的前身。
毕竟在零售业中,shopping mall是一种高级的商业业态形式。
在西方国家,shoppingmall与百货店一超市一样是一种常见的业态形式,属于一种新兴的复合商业零售业态,具有规模庞大,功能齐全的特征,它集购物、休闲、娱乐、饮食于一体,是包括全力百货店、大卖场以及众多专卖店、娱乐中心,连锁店,餐厅在内的超级商业中心。
于是乎,从那时起,拥有一个完美的,能够满足人一切需求的大型连锁超市的理想就埋在了他的心底。
直至这辈子他从头来过,从菜市场的一辆三轮车小贩做起,一步步走到现在,能够带着完整市场进货渠道和充足的底气去联系接洽人真正的国外超市,将其引入中国。
这一切,不得不说听起来真像是一场美梦,亦或是一则天方夜谭了。
“梁生,你给我说说,咱们到底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搞这个……超,超市大卖场?”
“……”
“这年头大家连基本消费水平都没和国际接轨,咱们这帮卖罐头起家的人真的能做到吗?你就和我说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吧!”
“哈哈,我啊,要等着咱们市开起大商场,全国连锁大超市,然后把咱们的罐头都统统塞满里面的货架,要把咱们的产品买到美国,卖到加拿大,卖到世界上任何有华人居住的地方,让那些留学生,华侨都吃到哈哈!我啊,做咱们市,咱们省,全国都知道的‘超市大王’!”
“我靠,梁生,你这是痴心妄想跑去非洲卖拖鞋,找死啊!”
“找死就找死呗,向死而生,西部淘金潮的美国牛仔也想不到在那样一个荒芜的地方底下真的存在金矿,我梁生天生就是这样的孤胆英雄啊嘿!
这是一段他在出发前对昌平厂房,包括老庞这帮老伙计拍案定下来省城计划时,亲口笑着许下的承诺。
可梁生离开y市前,春节假期眼看着还没过完。
结果这一番折腾,正月十五眼看着都被他给糊里糊涂地忙过去了。
期间他忙的脚不沾地,也没工夫和家里边多联系,仅有的几次通电话,却也没和金萍小梁声说上几句话。
不过不得不说,这一次,也的确是他这二十几年上下辈子加起来,到目前为止碰到的最大,最不容许错过的一次机遇。
抓住了,那他就是亲手拿下这00年后,内地大型连锁超市合作商的中国第一人。
抓不住,那即便是如他这样的乐天派,怕是也会难免也因为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而遗憾终生。
也因此,这段日子,匆忙带着几件西装,一台电脑,外加一个外聘来的助手就上了省城的梁生每日都基本在酒店房间里办公度过。
酒店每天送三顿饭,拿小推车专门送上来都是些卖相不错的西式简餐。
可他这种米饭养大的中国胃,愣是一口都吃不惯。
为此还搞得免疫力都下降了,又是低烧又是头疼的,弄得助手小毛还去药店给他买止痛药。
但为了这买卖进行的顺利,身体隐约觉得哪个环节好像是有点不舒服的梁生也只能硬生生熬着。
守着这块商场的战地焦头烂额地和各路投资人耗,搞得一嘴巴都是泡,天天还只能使劲地灌洋咖啡提神。
而这头五天,他基本就是带着人聚会吃饭见各路外宾。
期间,各种大胡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他是见了一波又一波,西装夹层里的塞进去名片那也是一波波地见涨。
好在他的英语水平吧,虽然自学了那么久还是个半吊子,但各种涉及商业合同上的专业性词汇倒是熟悉的差不多,加上还有小毛这个助手从旁协助。
于是乎,承载着昌平,y市两厂几十人乃至百人的希望,咱们的小梁总这回也就作为这企业独当一面的老板,好好在谈判桌上和对方派来的各路人员正式交手了起来。
……
2003年2月26日 y市
(广播内播报内容)
“26日早,本市中医院疾病科再度引来挂号高峰,传染病高发期,公共环境下请注意卫生安全,因坊间传闻四散,及部分不良商贩恶意引导,近日市场内物价再次上升,各区居民大量采购蔬果,口罩,84消毒液,特在此辟谣,请市民朋友切勿相信社会不实谣言……”
连栋居民楼之间用锁头死死扣住的钢筋窗户外,楼下电线杆大喇叭下方正断断续续传出播报声。
市广播电台一大清早就面向全市连续转播了数遍内容,但具体有多少人听进去内容却也是完全未知的。
此刻,外头来往路上行走的车辆其实很少。
结束春节假期的天不算特别冷,可偏偏头顶的空气云层都是黑压压的,显得怪窒闷的。
空荡荡的城市马路上显得格外的静的,以往满大街热闹的活人好像一瞬间人间蒸发了,连个路边摆摊卖菜的乡下老人都没有。
而头顶没装声控灯的楼道里,偶有几声楼下防盗铁门开合的动静传来。
但伴着不知名邻居凌乱单调的脚步,和人手上拎着塑料袋的哗啦声,很快整个底下就又什么多余的动静都没有了。
“咣当——”
铁门不知道是被风刮上了,还是被人给重重推上了,发出好大一声响。
被惊动了的小梁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听到动静跑到自家窗户旁边看的。
在此之前,他早上起来打了点水洗脸刷牙,又在家里做了两套题之后,就踮脚趴在自家铁窗户外一动不动听了一早上广播。
今天已经是26号了,距离热热闹闹春节已经过去快两周了。
说好了一个礼拜就从广州谈买卖回来的梁生目前还没回家,他们学校那边,班主任万老师竟然到现在也没开学。
这事放在往年肯定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
他书包里这会儿还塞着成堆做好却没交上去的假期周记和寒假作业,原本这时候他已经在学校上了小一个礼拜的课了。
可现在,不仅仅是他。
整个区,整个市如梁声这样的初中生,高中生大多都还在家里焦灼地等着学校那边时间未知的开学通知。
金萍今天一早上就又脸上蒙着个大口罩,另带着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个装着生姜母鸡汤的保温桶出门去了。
临走前她给小梁声做好了早饭,并叮嘱他下午记得把锅里的醋再里外烧一烧,以及千万别开窗户别下楼玩就走了。
烧醋,别开窗户,不准随便下楼玩——这就是这两天小梁声从金萍嘴里听到的最频繁也最密集的叮嘱了。
小梁声不知道她这两天时不时地这都是悄悄去哪儿。
但他隐约还记得,曹叔叔自打前天接了个居委会的通知,又被上门检查了圈身体后,大半夜就也被一辆120给接走暂时性隔离了。
——暂时性隔离。
这个词也是小梁声从居委会那帮带着袖章的工作人员嘴里听说的,期间,他作为小孩子也被特别询问了一下春节期间的外出动向。
“小朋友过年去过外地没有?”
“……”
“去过北京?哎哟,那大致是什么时候?期间去过什么流动性场所吗?比如医院,网吧?火车的时候靠近过什么流鼻涕打喷嚏的人没有?”
“……”
“哦,正月之前回家的?那还好,那就先拿两板退烧药和咳嗽药水,最近注意保暖,提高下免疫力,一有不舒服记得要早点联系我们,我们好安排暂时隔离,没多大事,就是流感,这两天得流感的人特别多。”
上门来的那些工作人员说到关于隔离的原因时,口气似乎没有太多紧张感。
无论是传单派发,还是义务科普都做的相对流程化。
似乎除了说要把有‘流感嫌疑’的人集中先安置在一块观察两天,也没有散播太多不安和恐惧。
可与此同时,小梁声也是后来才知道,被陆续带走暂时隔离不止有他们这一家。
还有半个区这个春节去过外省外市走动亲戚,做买卖的人,包括梁声的小哥们儿林侗。
居委会说这是区医院下的通知,区医院则说这是区政府给安排的大型体检,而所有上门负责检查的医务人员也都口径一致。
——这事不大,就是流感,人先隔离两天,过几天就回来了。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给的说法是政府给安排地方先住一段时间,天天有医生护士检查身体,但是就是不能四处走动。
关于自己的好哥们儿林侗为什么也会出现被暂时隔离的人群其中。
究其原因,就是现在外面已经持续多日的市民广播里提到的那场至今没有被定名的‘流行性感冒’。
以及,他刚好在春节的那段时间去过他妈妈和继父家,也就是邻市z市。
“诶,声声,我悄悄告诉你,我过年那段时间不是去我妈和后爸家住了几天,然后又提前回来了么,他们那边不知道为什么过年街上都没人,一点都不热闹,特别奇怪。”
“怎么没人?他们不出门玩吗?”
“对啊,我也纳闷呢,过年大家怎么都不出来玩呢,后来我就问我妈了,我妈不是护士吗?那段时间她也天天呆在医院整天不回家,也不和我一块吃饭,有一次加班到很晚,刚进院子她就突然咳嗽地摔在地上了,鼻子里还有消毒棉球塞着淌出来的血。”
“……”
“我和我妈从小也不太亲,她抛下我爸和我改嫁那么多年,我就见过她几次,但我看她那个样子我也吓死了,可我妈非和我说她只是上班累着了,不小心感冒了,后来每过两天,他们就赶紧先把我送回我奶奶这儿了。”
“……”
这个之前从林侗口中偶然听说的关于邻市的奇怪见闻,这会儿小梁声其实心里还是存着疑问的。
后来林侗被隔离的时候他俩没再有机会见着面。
但通过金萍之口,小梁声还是得知,林侗目前没什么事,他奶奶去给他送过好几次饭了,这小子活蹦乱跳的,
可在一个普通青少年的认知里,咳嗽到倒地不起,还有连日来市内悄悄扩散的‘流感’风波其实给人的感觉都不太好。
即便所有人目前都没当回事,但这种恐惧又反常的气氛还是像结了冰的湖面下渐渐扩大的某种细小裂缝一般让小梁声内心隐约不安了起来。
可现在一是金萍不准他随便出门乱走动,搞得他既不能上学又不能去彭老师家补课,二也是他哥暂时又没回家。
因此小梁声思索之下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一边利用起时间也没敢耽误自己的学习进度,另一边就悄悄留意起外边这些广播来了。
他有每天从公共广播中记录防疫站变化的隔离患者增加人数。
大概是出于对数字的敏感程度,在家除了做数学题也没别的事可做的小梁声还列了个表格,算了下周边几个区的患者数量的增长趋势。
因为以前上卫生课,他有听老师说,传染病等级其实是可以通过区域密度划分的,一旦一种疾病达到了危险值,那就意味着一场灾难即将爆发。
此刻尚还年幼的小梁声并没有想到,他这样完全出于巧合的数学计算,将在接下来的一场巨大疾病风暴的边缘,拯救包括他至亲在内的数条无辜者的性命。
而此刻,年幼的孩子只是又一次拿起自己手中的笔,又在铁窗隔着的广播中一字一句地写下了一段这样的话。
【今天早上起来,我哥还是没回家。】
【广播里说最近生病咳嗽的人好像多了,可是我其实并没有在路上见到这样的人。】
【金萍阿姨说,这两天市场里所有的蔬菜和猪肉都突然涨价了,大家都开始往不在意的价格往家里买菜,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吃得完。】
【这一天是26日,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但我希望我哥哥早点回家,曹叔叔和林侗也能早点平安地回家。】
【——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