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日, 南京,阴。
晚六点的城市里陷入一片夜色之中。
华灯初上, 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车流人流, 来往的人缝里渗透出一些斑斑点点的光, 在地铁站旁边的新闻转播器上,也充斥着这样两条暂时还无人注意到异常的新闻。
“现为您播报下一条新闻, 气象局显示, 14日凌晨将降下大暴雨, 雨势预计维持一周, 云层今夜一点多登陆南京上空, 出行务必带好雨具……”
“据居民举报,华电路科技园附近前日有泔水厂疑似泄露事件, 南区下水道拥堵持续蔓延, 夜间厂房内恶臭不断,请周边注意安全……”
电视转播中江苏公共频道女主持人的声音从清晰逐渐转至微弱。
几个等候过马路的行人百无聊赖地抬眼看了下, 之后就一脸无所谓地低头继续踏着脚下似有若无的黑气继续往前走。
连绵半座南京的地铁站上方黑云叠加,云层深处, 似是有一双双猩红凶恶的巨大眼睛在牢牢地盯着下方。
“——!!”
暴雨来临前的风依稀还在作响,城市的另一头, 无人的一小后门口,头顶的夜色有点抹不开的浓稠。
全校人都几乎完全走空的小学门卫室外,陆三二他们学校的那位教导主任也正大腹便便,衬衫西裤扎在皮带底下打扮的提着个公文包独自走出来。
他看样子像是准备下班了,啤酒肚, 秃头,厚眼镜,怎么看都给人一副满大街都可见的肥胖中年人的样子。
而平常学校的其他老师说起他来,除了用自家主任自家主任这个代称来提及,最多的就是说到这位主任这稀有少见的姓氏了。
亓官。
说起来这个姓氏,其实之前陆三二也有在心里暗自腹议过,说别看自家主任貌不惊人,但这个独特的姓却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可除了这个姓,自打五年前就也出现在这个学校默默工作的‘亓官主任’身上,还就没有更多令人值得注意的地方了。
学校里的人顶多只知道他姓亓官,南京本地人,没结婚,99年分配到一小,之后就一直呆在这儿了。
他和陆三二一样,看上去只是这个城市中忙碌生活的芸芸众生之一,既不像是拥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又从不爱管他人闲事。
每天上班下班,正常生活,自然也就更不会为人所更多的注意了。
可事实上,有些过往‘秘密’,原本就埋藏在历史和真相之下,只是很多时候……连曾经置身于其中的人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罢了。
“诶,主任,您终于下班啦?”
下班前,办公室里的几位刚好准备离开的老师经过走廊时,还都有停下和他主动打招呼。
见状,这平时就挺低调的中年胖主任看了眼里头某张常年因为临时请假翘班而空着的办公桌,又当做什么也没看见的就走开了。
“李师傅,陆老师又请假了?
“哦哦,是主任啊,对……昨天我才看陆老师人急匆匆走的,估计啊,还是家里有什么事吧。”
“他说家里什么事了没?”
“没有,估计又是什么亲戚生病,朋友生孩子之类的?但您之前不是说了嘛,只要陆老师那天看上去有急事,想从门卫室请假就都让他走……”
“嗯,那就好,平时麻烦您了。”
经过后门口门卫室门口时,坐在里头的李师傅回答的话,让看样子像是随口问问的主任一时点点头。
想到陆三二长年累月都是这样整天翘班也不好好在学校上班。
‘亓官主任’对此似乎也没什么话想说,反而是一副早已习以为常的样子就缓步出了校门。
但当他一如往常地一步步走过学校后门口,又打算自行去马路的另一头坐公交车自己在南京某地租住的家时。
挺忽然的,本还勾着背走的好好的肥胖中年人却是忽然听到了身后放的很轻,听上去也极其奇怪诡异的两道脚步声。
“踏——踏——”
这不轻不重的声音明显就是在一路上鬼祟地跟着他。
两边暗的几乎看不见光的路口似乎都隐约有传来,伴着地上扭曲歪斜落下的黑影,想来对面应该是不止一个人。
冥冥中,一股强大的黑气从地底的深渊中不断泄露出来。
尤其是这南京城这两日并不太平,身后这一股异常诡异味道的气息也不会是什么‘常人’……
这么想着,手上还拎着公文包的‘亓官主任’一时也是脚步一顿。
随之才脸色略有些难看地扭回头,又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这才提起脚步就飞快地朝前走起来。
诚然,这慌不择路到不行的举动显然是有些匆忙。
但想到自己这都‘一大把年纪’了,多年隐藏在南京城中不与人动手。
估计也正面斗不过有些人间的‘歹徒’,莫名心慌的‘亓官主任’还是用粗短的胳膊夹死死起自己的包就大步地小跑了起来。
可眼看着他这胖乎乎,圆墩墩的身影沿着后校门的小路是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从他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跟着越来越明显。
字气……是字气,所以,今夜找上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人……
内心升起这样的想法,远处的公交站台看着似乎都有些遥不可及了。
四周围的马路上竟然连一辆平时随处可见的电行人瓶车都没有,让人越发心慌起来。
直到,头上已是满头大汗的‘亓官主任’被身后的‘脚步’追赶地猛然间一踩空,又死死捂着自己的脑袋顶上的假发险些摔倒。
一个利索地凌空翻身从马路上跳到旁边花坛后的的他先是骤然间挥开双手,又唤起一阵异样的金光就不受控制地从掌心溢出。
“——!!”
两道金光在半空中对撞,迸发出火光。
手掌交错间数十道光芒从暗处和亮处冒出碰撞在一起,一时竟不分上下,胖墩墩的秃头中年人见状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急速就收回半空中对抗的双手。
等命令身体中的神力强行退下,不得已暴露已经自己身形的‘亓官主任’这才强作镇定地腾身摆出一个‘白鹤展翅’就冲着身后就暴呵了起来。
“到底是谁!出……出来!再不出来!我可就不客气了!你们到底是哪路妖邪!竟敢在这南京城中和一小周边作恶!”
这一道在夜色中,哪怕强行压制也夺目到足够让‘亓官主任’秃顶胖脸醒目威严起来的金光,不得不说也是相当觉得令人错愕了。
纯阳字气,照耀半空。
此前只有字身上才会带上的神光竟从一个‘凡人’身上出现,这一幕着实也令人匪夷所思了起来。
偏偏眼下这一幕不仅出现了,还伴着大半夜身形胖墩墩,明显从被彻底逼急眼了的亓官主任大呼小叫地指着身后的怒斥。
而随着‘他’这么冲着黑暗处愤而一喊。
原本还在那夜色中结伴装神弄鬼吓唬人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也是身形一顿,半天,他身边那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的‘同伴’才低低地皱眉来了句。
黑影a:“都吓唬完人了,你还愣着干什么?”
黑影b:“额,就是忽然看见自己单位领导对着我白鹤亮翅,条件反射有点怕。”
黑影a:“……”
黑影b:“感觉我们好像在拍电影,要不你掐我一把。”
黑影a:“啧。”
黑影b:“嘶,是真的是真的,拜托你轻点——”
“……”
对面这压低着的对话,可把本来还双手运出两团金光摆着防御姿势的‘亓官主任’给弄得一愣。
他像是没料到身后的竟会是这两个人,惊恐地隔着厚底眼镜朝那边端详,却死活不敢吭声。
他的心里又是无措慌乱又难以置信。
只有一种多年秘密身份,被最不应该透露的人一次性揭穿的莫大恐慌。
而漫长的僵持后,像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测般,躲在暗处的‘某两人’才以一种复杂的神情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其中神情明显要尴尬上一点的陆三二更是低头摸摸鼻子,才敢抬起头正式和‘他’对上眼打了个照面。
“……咳,主任,您要不悠着点,别闪着自己的偏旁?”
亓官主任:“……”
……
‘亓官主任’是一个字。
这件事给陆三二带来的震惊,绝不亚于第一次听说这世上还有首歌叫《套马的汉字威武雄壮》了。
可之前他还在邮驿的仓库内寻找线索的时候。
他和刘罘找寻了半天的那张五年前的特殊回执单上,寄件人一栏写着的恰恰就是这亓和官两个字。
亓官,亓和官,亓官主任?!
所以,五年前的那个包裹……是一直都在他周边的亓官主任寄给自己的?
那一瞬间,不可思议的感觉笼罩在他和刘罘的心头。
经历过多次南京城中怪事的两人之前都是从没想到这一层,所以才会觉得事情的发展显得万分蹊跷。
而对于陆三二本人来说,如果说先前还因为不清楚真相。
但当他联系着当时刘罘的话,以及此前无数次‘怪事’被解决之后难免会泄露的蛛丝马迹,他却不得不选择相信。
也许,他爷爷陆一当年在南京城内埋下的秘密和真相,其实远不止自己所了解的这些了。
【嗯……我记得,好,好像,那个字是个秃子……对,它不像头长着辫子,也不像宝带着帽子,它是一个脑袋上光秃秃的秃子……】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字’或许离你并不远,能准时留意到他身边发生的事,也许就是你很熟悉,还经常暗中帮助你,像活雷锋一样的人。”】
亓是陆亓的亓,官是字官的官。
他幼时的名字加上他爷爷的称号,合在一起才是亓官,原来……原来一切竟是这样?
不可否认,因为这个念头而涌上了一丝愕然的情绪。
但想到眼下武夷宫消失的醢的事还迫在眉睫,强压下心头各种错杂思绪的陆三二还是和刘罘想办法,先一起回到人间的学校周边来验证了下他们的猜测。
谁想本是一次手段不算高明的‘试探’,这件事的真相最后竟真的如他和刘罘心中所想。
也几乎就在陆三二刚刚走出来坦白身份的一刹那,本还一脸发飙立在原地的‘亓官主任’连表情都垮了。
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白鹤亮翅’的姿势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还差点又给摔了。
见状,吓一跳的陆三二看自家主任作为字都可以算是一把岁数了,还整天一副高血压高血脂严重心脑血管疾病缠身的样子,顿时也不敢贸贸然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当下,这今夜被迫揭露了真相的三人才不尴不尬地在这离校门不远找了个勉强能谈话的门卫室坐了下来,顺带把有些事一次性说清楚。
晚九点,一小的后门口,连日来的怪雨征兆还积攒在黑压压的天空上方。
再过两个小时,南京气象局播报的‘怪雨’就即将登陆城市上空,但忙忙碌碌的凡人世界里却还是对此一无所知。
刘罘因为不想掺合他们老陆家的事,之前帮完忙吓唬完人之后,就一脸漠不关心地提出去对面小超市说是买矿泉水去了。
所以眼下,唯有陆三二和表情干巴巴‘亓官主任’……或者说亓在后校门对站着。
亓。
说起来,陆三二真是好久没有见过这个字了。
据《说文解字·亓篇》中所说,亓一种具有人形,掌管青少年岁月的字灵,古籍中少有记载它的模样,但凡出现都是在孩子身边,负责教书育人。
因它与笄同,掌笄官之后,笄礼又是古代人年至十五岁时,在头发上插笄的仪式一种,因此亓也作为由少年正式传为成年的一种象征。
这是他曾经的名字,伴着他出生,长大,一直到现在这样。
记忆里,他一直到快上初中,都是叫这个名字的,他爸那时候总和他说,这是个好名字,是他爷爷那个老文盲翻了自己单位里最厚的一本字典亲自给他起的。
可后来有一天,他就忽然不能叫这个了,陆三二不知道原因,只知道再叫这个名字也许会有祸事发生。
而时隔多年,再次面对化身为凡人模样,甚至作为他的单位领导共事多年,却从未和他说出过真相的亓。
注意到南京今夜上空还在徘徊着黑气的‘亓官主任’也是摸了摸自己汗湿的秃头,又在看了眼陆三二那张隐约猜到些什么的脸后,才无奈地蹲在花坛旁边就开了腔。
“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连字的味道都已经分辨不清楚了。”
“……”
“99年之前,和鸡,鸣还有馬两口子帮着字官守卫南京城时,我比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体都要好,可后来退了休,就胖了,秃了,身上每节偏旁部首开始没劲,字术也差劲了很多,真是不服老不行。”
这语调放的有些缓的话听着像是有些叹息回忆的意味。
但从某种程度上,似乎也证明了‘亓官主任’竟然真的是他爷爷陆字官当年手下字灵之一的事实。
尤其是听他话语中提到的鸡鸣寺以及马台庙,更验证了之前多次怪事发生确实和他爷爷的事有关。
只是,亓,鸡与鸣,馬,原来都曾经是他爷爷作为字师驻守南京时的字……
内心因为这番话升起这样讶异的情绪,陆三二略微变化的神情也被对面确实退休后就体重直线上升的秃头大叔版‘亓官主任’看在眼里。
而像是明白今晚他会找到他这儿来,也是想从自己口中得知这一连串‘怪事’后的真相了,。
对面站在城市那轮方形月亮下的一字一人也是沉默了一下,打从刚刚起就神情就难以形容的陆三二才低头面露思索地对‘亓官主任’出声道。
“所以,五年前那个顺丰快递,真的是您受我爷爷,我父亲临终之托从字界寄过来,然后告诉我字界的秘密的?”
“……是我。”
“额,乂口中那个秃子也是您?”
“……也是我,但麻烦你,陆老师,能不能别叫我秃子,秃头这种情况在字里面是很常见的。”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
知道事情瞒不下去了,被叫秃子有点郁闷的‘亓官主任’也是抽抽嘴角同他坦白了,他的一切行为都并非出自恶意,只是有些秘密他必须要遵守。
“那里头的《玉篇》残片也是你放进去的,主任?”
“是我放的,但更准确来说……《玉篇》是字官生前就已经准备好要留给你的。”
“我爷爷?”
“对……《玉篇》,《说文解字》还有四方龟甲,这些东西都曾经是陆字官的看家法宝,他去世前,曾叮嘱我务必要将这些在必要的时候交到你手里,让你继承他生前的衣钵。”
“为什么?”
这个为什么,仿佛化身为十万个为什么的陆三二问的有些语气疑问起来。
事实上,他要是没记错,他爸他妈打小可都是一副逼着他好好学习,别管那些妖魔鬼怪闲事的态度。
可如今,贸贸然对他揭露了多年身份‘亓官主任’却告诉他,其实一切的因果早在故事的开端就已经被他爷爷埋下。
而看他此刻这么问,一直以来深藏不露的‘亓官主任’那张胖墩墩带着厚底镜片的秃头脸上也划过一丝迟疑,半天才背对着陆三二站起来又一字一句道,
“……没有为什么,只因为你天生就该是个字师,也许字官和你父母心中也曾经有过犹豫,但最终他还是给了你一个是否愿意真正踏足字师这个异世界的机会。”
亓的话听上去似是有些道理。
可显然自己去选择是一回事,贸贸然得知自己的命运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被安排好还是令他一时面露空白,半天才抬起头若有所思地开口道,
“所以……把既定的规则强加在我头上,这就是你们给我的选择机会?”
“……”
“我做了凡人二十多年,操心什么时候买房买车好像才是我该走的人生,为什么之前你们都不愿意告诉我真相?”
陆三二这些话听上去莫名不像是他平时会说的。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个随性懒散的人,不与人争辩,也很少会生别人气,但是这并不说明,他就是个会去妥协和一切的人。
而亓听到他这么说,一时也面露复杂,想了想还地有些突兀地调转了一个话题同他这样开口道,
“这两天一直在找第四起‘怪事’的线索对不对?”
“你知道?”
“城内每逢有‘怪事’发生我都会知道……不过你也许不相信,萧无极和醢这两个名字,曾经出现在陆字官的口述里。”
“他们认识?”
这倒让陆三二有些惊讶了。
“上世纪那种时代,国家动乱,每个在那种情况下成名的字师之间或多或少都有些不为人知的交集故事,是敌是友,谁又能知道呢?也许‘真相’,只有真正经历过‘那件事’,如今却还活着的人才能清楚了,其余的,我们这些人也不得而知了。”
‘那件事’?还活着的人?
这个哑巴迷打的让陆三二有点不解,但想想所谓经历过那种时期还活着的不正是谢放之前提到的那位张弘一老字师么,难不成真相还真得到了福建才能为他所知。
而很显然,除了这些暂时也无法透露给陆三二更多了,今夜已经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知的亓皱眉思索了片刻,还是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道,
“……这么多年来,你也许一直都瞒在鼓里,但追寻字和道的道路,从来没有人能替你做选择,字官留下的只是一个契机,无论是甴曱,辶还是如今你即将面临的这场‘灾难’,从头到尾有能力去解决那些问题的人都是你自己。”
“……”
“你现在想尽办法找到我,无非是想问一个真相,或是一个解决你目前困境的办法,可真相从不可能从一个人嘴里听到,办法也不是我这样一个一把年纪,早退了休的字能为你解决的,只有……你自己的字和道才可以做到。”
这番话,不知为何令陆三二一下子想起了那个广协字师杨逍曾经在中心医院的楼顶曾经质问他时说过的话。
那时的他还作为一个凡人站在是否要真正地踏足字师世界的边缘线旁边。
他的内心有过迟疑,想要安稳的生活,正常的工作,但似乎之后却还是一条黑地朝着前路走了过路。
也正是从那一晚之后,他才确定了自己要成为一个真正字师的念头。
——字和道。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让他去坚持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然而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懂何为真正的字和道。
而暂时还没有一个定论,一字一人正这么持续僵持着,挺忽然的,城市上空就传来一阵压抑古怪,暗藏妖气的雷鸣声,而意识到事有不对,又骤然间和马路对面小超市门口的刘罘一起跑出来朝上方抬起头。
下一秒,手掌间金光泄露出陆三二只脸色一沉,又低低地望向南京市中心上方的方向就皱眉开口道,
“遭了,恐怕来不及多说了,那个消失的醢好像……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