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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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的坐在食堂餐厅里的桌子上,眼前摆着那一碗我不会去吃的饭。整个食堂都安静了下来,大家不再呼喊,不再吵闹,甚至连碗筷相撞的声音也已经听不到一丁点。他们都像我一样,把碗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然后静静的坐着,就这样坐着,不吃,不骂,像一群塑像。

看到这种情况,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波澜壮阔了,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心中忽然有了一种激情,一股豪气,好像我真的是什么英雄,抬手一挥,应者云集。但这种应者云集让我得意的同时,也让我有些微微的害怕。

事情也许将闹大的。

我并无意做什么英雄,但时代却无疑已经在呼唤英雄,而且呼唤了很久。虽然在这小小的学校里,虽然在这小小的食堂中,我既然被无意中推到了这风口浪尖上,那么,就承受吧,不是要做出什么大事,就想解决一些小问题。只要是不公平不公正的事情,也许是没有大小之分的吧。

其实事情缘于一只小苍蝇。说缘于它,又并非缘于它。在这所学校的食堂,同学们对饭菜的份量与质量早已经怨声载于道很久了。民以食为天,学生们正长身体,因为封闭式管理,失去了很多丰美食物的来源,所以常常会感觉饿不可言。而食堂的菜价涨得很快,吃一餐,都几乎和在外面的盒饭店差不多的价格了,但份量却并不足,这还不是关键,关键的是,它的味道总是那么的不好吃,有些小菜,只是大锅的煮熟了而已,没有半点鲜美留存,就像农民煮了给猪吃的猪食。而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卫生的脏乱,白白的米饭上,常常会看到一个黑点,像黑色的豆子,那就是老鼠屎。

在冠军中学,丁冬和汪晓辰曾经带头大闹食堂,要求降价,要求保证卫生,要求保证份量。当时群情激愤,同学们把食堂的桌椅都打砸了。当时,校方故意妥协了,可事后两人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被以寻衅滋事罪拘留,差点就坐牢了,后来虽然免于牢狱之灾,却也被学校开除。而食堂的伙食依然没有什么改变。

天下乌鸦一般黑,只要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黑心的老板。我并无意去改变什么,反正大家都这样吃,别人能吃,你就能吃,忍忍也就过去了。何必去强出头呢?

但是,我绝不能忍受别人太过份的嚣张与无礼。

曾经,我在这个学校是如此的默默无闻,就像一滴水混在水里,几乎没有什么特别让人关注的,别说在班级之外,根本没有谁认识我,就是在班级之中,大多数同学们也只知道我的名字,和我的样子,此外,就单知道我是一个天天上课喜欢发呆和看武侠小说的差生而已。

就是后来我和叶菲的那场恋爱,也是如此的默默无闻,无声无息,因为我在学校里,从来没有表现出与她的卿卿我我。我在学校里,最大的特色就是沉默,同班几十位同学,有很多人从来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

但这次入学之后,我忽然之间便成了名人,似乎学校数千人之中,就没有谁不认识我。而且我的身后总跟随着许多朋友,其实我的性格并没有很大改变,我依然沉默,只是把看武侠小说的嗜好变成了努力学习。可这依然无法让我不成为一个朋友成群的人。成为学生中的灵魂人物。我想,武力有时候确实不能解决问题,但实力却在任何时候都有效!

谁也不是天生喜欢孤独,谁也不会不喜欢朋友,所以对于这种场面,我其实还是很开心的。

这天的苍蝇事件是这样的。我们去食堂打饭,当饭端出来后,我看到卖五块钱一份的肉菜只有三块小小的,心中已经很是不快,然后我用筷子随手拨弄着飘浮在汤碗里的几颗玉米,除了那些金黄的小颗粒,我却发现了一个黑点,不,不是黑点,黑中闪着绿,绿里衬着红,竟是一只苍蝇。虽然还没有吃,可我却差点呕吐了出来,用了无上的毅力,才把泛上喉头的酸水压了下去。但愤怒的火却怎么也无法熄灭了。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我把汤碗伸到食堂师傅面前,然后猛的放在了柜架上。汤在盆中晃荡,那师傅伸出一个大铜勺,精准无比的从小小汤碗中舀出了那颗苍蝇,同时舀上来的竟只有一点点汤,这让我想起了传说中武林高手的精准。然后他把铜勺轻轻一扬,那只苍蝇就不知落入何方了,就像我们把一粒沙轻轻的扬在了沙滩上。

“没有什么啊?这里有什么?这不是玉米排骨汤吗?”

玉米排骨汤?我几乎要冷笑出声。不过此时已经无暇计较汤菜的名不符实了。

“那是苍蝇,你眼睛瞎了吗?没有看到?”

“哪里有苍蝇?你一个学生,怎么开口骂人呢?有没有教养啊?我这就告诉你们校长去,你信不信?”

我猛的端起汤碗,向上一扬,就要盖在食堂师傅的脸上。汤碗已经扬在空中,我猛的醒悟过来,我想起了丁冬和汪晓辰的前车之鉴,想起了去退一瓶假酒时,因为忍不住火而造成的风波,想起了许许多多冲动的后果,想起了自己决定不再使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决心。于是

我猛的收手,因为速度与“激情”,那汤已经从碗中激荡而出,像是海潮汹涌而来时,激荡飞起的浪涛。我把碗一伸一缩,那汤又全部落入碗中,竟没有溅出多少来。这一手让我极为满意,看来工夫并没有搁下呢。

“菜里有苍蝇,你还这种态度,你看看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我没有见到苍蝇啊。当然,你要退或者换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态度不要这么嚣张蛮横嘛!”这个师傅口中叼了一根烟,满脸横肉的脸上是一副屌而朗当满不在乎的神情。

若是以前,我真想狠狠的抽他几嘴巴。后面跟着的几位朋友纷纷嚷了起来,“你们菜这么脏,还这么嚣张,找死啊。”

“谁找死呢?这是学生说的话吗?你们是学生还是流氓?”

“学生怎么了?学生好欺负吗?学生照样揍你丫的!”

群情纷纷之中,我却已经冷静多了,我掏出手机来,把食堂师傅嘴中叼着烟的样子拍了下来,然后端了饭碗,离开柜台,坐在了桌子上,思考怎么办。怎么办?用暴力肯定是不行的,但就这样算了,如何甘心?以后这伙食将依然无法改变,剥削将永远进行到底!

朋友们纷纷围了过来,愤怒的问道:“难道就这样算了?”

“不,不能算了!”

“怎么办?”

“先不吃。”

“不吃饿自己啊?”

“对,先不吃,我们绝食,绝食抗议!”我还没有开口,一个朋友忽然大声叫道。此时我其实还并没有想到要用绝食来抗议,但听朋友说出来,心头却有一亮的感觉。

“绝食抗议,对!”

大家纷纷说。

于是大家都围着桌子坐了下来,都停下了吃饭,有些用筷子敲打着桌椅,有些用筷子敲打着碗盆,顿时,乒乒乓乓,叮叮当当的响声在食堂中此起彼伏。其它不认识的同学一直在旁冷眼旁观,也有跟着起哄的,骂食堂骂学校的,叫嚷着要打要砸的,只等有人先动手,便再来一次“二次革命”。有些人已经高谈阔论起“革命先烈”丁冬汪晓辰等人的英勇事迹,只讲得唾沫横飞,热血沸腾。

当我们这一桌子的人静默下来后,就像有人下了什么魔法,就像有一个飞速传染的病毒传染了所有的人,大家都静默了下来,所有的同学们都找桌子坐下来了,却没有人再往口中送一口饭进去。

很奇怪的气氛,很沉静,却又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里奔突,喧腾,就像火山未爆发的内里那奔窜的熔岩。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很神圣似的,很伟大似的,原来有时候沉默也可以让人发泄,比暴力出手时的发泄更痛快!

“操!还绝食,革命党吗?”那食堂师傅冷笑着,放下手中的铜勺,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拿下口中已经燃烧了一半的香烟,吐出一口青烟袅袅的烟圈,说:“有本事就坚持下去,看饿不死你!”

但这厨子毕竟就是一大老粗,还不明白这事态的严重性,只不过十多分钟,就有学生会保卫科的人赶了来。而那保卫科的科长,却不是别人,而是我的老朋友,也是老敌人,赵前锋。

这次我的归来,赵前锋表现得相当低调,他没有找过我的麻烦,也没想要交我这朋友的意思。他就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一样,偶尔在校园里碰到,只是淡淡的擦肩而过。我想他毕竟是恨我的,但他现在却不敢惹我,因为很多人都知道,我其实是罗市长的儿子,虽然这一身份并不是我想要的,更别说想炫耀了。但不管你想不想要,就算你拼命的否认极力的推拒,也无法让别人不把你当市长的儿子!因为这种身份是那么的具有吸引力,就像蜂蜜之于蜜蜂,花朵之于蝴蝶,大米之于老鼠,就像金钱的吸引力,如果你有钱,无论你怎么装穷,也无法抵挡别人对你的羡慕!

赵前锋当然不敢再惹我!

但罗大志――我至今不愿承认他是我的父亲――倒台之后,所有的情形开始发生了变化,这变化几乎是一夜之间的,就像练霓裳一夜之间变白的头发,就像秋天时气温骤渐的夜晚。老师见到我不再那么客气,曾经总是笑眯眯的,无话也要找话跟我聊几句,拉些知暖知热的家常,如今却好像已经不再认识我了。我已经泯然众人矣。

而我,却并没有太多的感觉,曾经他们的笑容只让我烦,让我微微讨厌,我甚至没有弄明白他们对我好的原因,所以这样的好悄然离去,我也无知无觉,就像水里的鱼不知道外面世界的阴晴冷暖,月圆月缺。

但赵前锋的变化我却是感受到了的,他见到我不再避开,而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有时候还要说几句风言风语,亮几个白眼。

赵前锋走到我的面前,并不是对我,眼睛却是盯着我的,喊:“你们干嘛呢?想要闹事吗?”

“谁闹事了?”我冷冷的问。

“不闹事绝什么食?”

“菜里有苍蝇,吃不下就不吃,怎么?这也犯法吗?”

“是呀,这也犯法吗?你要吃苍蝇你吃啊。”大家也纷纷嚷了起来。我不再说话,大家也都沉默下去,赵前锋他们没有办法,学校保卫处的处长来了,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来了,最后校长来了。

“干嘛呢?想造反吗?有任何问题可以告诉老师,告诉学校,老师会研究解决,会秉公处理,你们在这里静坐绝食算怎么回事?你们还是学生吗?还有没有组织有没有纪律?这样的学生,以后怎么接班,做社会主义的四有新人?都像你们这样,学校还不乱了套?国家还不乱了套?”校长站在食堂中央慷慨陈辞,有时大义凛然,有时痛心疾首,有时苦口婆心。“回去吧,回去吧,马上就要上课了。饭冷了,我叫食堂重新热一热,大家都吃饭。中午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想问,也不想追究,在这么大的食堂里,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些鸡毛蒜皮,无非是些鸡零狗碎,有什么好计较的?我们是新时代的学生,是跨世纪的人才,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将来是国家的栋梁,如果没有宽广的心胸,没有如天地般的肚量,怎么能成功?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只是静默着,一言不发,没有人站起来,没有人离开。很多班主任开始叫自己班上的学生名字,但没有人答应,即使班主任去拉,也依然坐着不动。

“好吧,好吧,有什么事情你们说一说,我现在就给你们解决!”校长无奈,只得说。当他听了事情的原委,说:“多大事呢,我马上叫食堂师傅来给你们道歉。”

那厨子老大不甘愿,却也没有办法,走到我面前,抬着眼皮说:“对不起,是我不该把苍蝇丢掉。食堂的卫生有问题,我们以后一定改正,”

“好了,好了,大家都回去,食堂的问题学校会解决的,卫生有问题,一定要整改,要处罚,这是关系到几千师生的健康饮食问题,我们一定要引起重视。放心吧,同学们!相信我!”

但我们依然不动,并提出了三个条件:一,食堂换老板,重新承包,通过公开竞标的方式,而不是由学校指定;二,成立食堂监督委员会,专门监督食堂的卫生问题,委员会成员全部由同学们自己从学生中投票选举产生;三,多办几家食堂,菜饭价格透明化,通过竞争让学生的伙食真正改善!

校长听了,顿时勃然大怒,说道:“你们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们是学生,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份,现在不是闹学潮的时代,你们想闹学潮吗?告诉你们,若那样的话,那就是政治问题了,事情就严重了,可别怪我没有警告你们!学校的管理向来是严格的,律己的,你们不相信学校,不相信师长,这本身就是无父无君的大逆不道,多办食堂,不要房舍吗?不要开支吗?说得这么轻巧?你们要体谅学校的难处,老师的难处。”他说着说着,口气又缓和下来,大是语重心长。

但我依然不为所动,这个伙食问题,存在同学们心中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早已经愤怒了,只是没有一个因由,没有一个人带头而已,现在,我们怎么会被这两句话就糊弄过去呢?

“你跟我来一下!”见一直没有人动,而上课的铃声早已经响了几遍了,校长用手指了指我,说。

我并不动身,这食堂坐满了学生,食堂外也有很多人在静坐,而且已经越来越多。我想,我们是有力量的,如果不趁热打铁,取得实质性的胜利,将会前功尽弃。

“黄沙沙,你以为你的爸爸还是市长吗?要知道,现在我随时可以开除你!”校长终于忍不住了,忽然发飙,向我吼道。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父亲是市长,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纵然我真是市长的儿子,我今天的行为也与这个无关,今天,我只想让他们给我一个关于菜里出现苍蝇的说法,只想以后不再吃这么脏的食物,只想不再被剥削和压迫――说得有点过了,好像我是一个革命者似的,我并不这样认为,我只想争取我应得的权力,花适当价钱吃干净食物的权力,而不是用高价钱买劣质品的傻瓜。

“你赶快回去,大家都回去,关于今天的事情,学校会给你们一个说法的,该处理的处理,该补偿的补偿,但如果你们要闹事的话,有你们的好果子吃。”校长说的话里软中有硬,像棉花里藏着针。

“我们没有闹事,校长可不要给我们戴帽子。”

“现在是上课的时间,身为学生,上课是你们的责任,你们不去上课,却坐在这食堂,这不是闹事是什么?”校长疾言厉色的说。

“我们没有吃饭,没力量上课。”

“那为什么不吃?”

“有苍蝇的饭谁敢吃?”

“可以另外弄嘛,我现在就叫食堂给你们另外弄吃的。”

“我们不会吃的,不换老板,不降菜价,没有我们自己的亲自监督,我们不敢再吃食堂的菜了,这是吃进肚子里去的,我们可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无论校长老师怎么说,我们都不走,也不妥协,而且说了这几句之后,便不再说话,我们只是沉默着,沉默着。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鲁迅先生的这句话,同时在我们的心头响起,我想,应该也同时在老师校长们的心头响起。但我们没有爆发,也没有灭亡,只是让沉默这样持续下去,持续下去。

“好,我看你们能倔强到几时。”校长说,然后带着老师们离去。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同学们在沉静中忽然感到一种神圣的东西渗进心里面去了。

“罗杰,你爸爸来了。”校长带着一干学校的领导和各班班主任又进来了,他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罗杰跳了起来。罗杰是我的跟随者之一,他的父亲是一个局长,他最怕的就是父亲,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你出去见一下他。”

罗杰犹疑着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我,我没有看他,只是沉默的坐在那里,他向外面走去。

“李小明,你的入党申请书我已经批准了,你现在去填一下这张表。”书记手中拿着一张纸,对着李小明一扬。

李小明明显的兴奋了,入党是他近期最大的愿望,因为不是党员,而在官场蹉跎了一辈子却未能有所建树的父亲,从小就不断的对他说,一定要入党,越早越好。

李小明也犹疑的站了起来,看了我一眼,慢慢的走了出去。

“余凡,上次你打架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学校正在研究,可以开除你,也可以留校查看,具体会怎样,就看你的表现了。”

余凡想起了母亲的眼泪,听说可能被开除,她来到学校,求老师,求校长,差一点就跪下了,看到她悲伤的样子,自己真恨不能给自己两刀。可是,有用吗?那只能让她更痛苦而已。如果,可以不让她悲伤……

他也慢慢站了起来,甚至不敢看我一眼,便走了出去。

……

站起来走出去的人越来越多,我知道,这样下去,到最后将会只剩下我自己!那又如何呢?就算只有我一个,我也要坐下去。虽然我知道,那时候他们将对我不屑一顾,就像大象看着一只向他示威的蚂蚁。大象一脚踩下去,蚂蚁将粉身碎骨,大象或者都不屑去踩这一脚,反正无论你怎么挥舞着触须,都只能是一个笑话。

但我还是会坚持,不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只为了坚持一个做法。很多事情,我当然知道不会这么容易的就成功,有些事情不但任重而且道远。但有些事情,是一定会到来的,我坚信这一点。

可是我还是有些失望,无论如何,他们的表现让人伤心。我感觉力量正在心头流失,就像一个受伤的人,血液在慢慢流出,于是,力气也就日渐苍白。

忽然,我看到走出去的人重新进来了,他们全部都坐在了我的身边。我似乎听到了校长气急败坏的声音,罗杰附在我的耳边轻声说:“我们不会放弃的,坚持就是胜利!”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我知道我们会胜利的,因为有一种力量,正重新慢慢回到了我的身上,它们溢满胸怀,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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