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走在冷清的街道上,黄芬心情很是落寞。倒并不是因为自己来求姐姐,受到了冷落与讥讽。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你虽然对我无情,我做姐姐的,可做不到像你一样。”
这些话听来刺耳之极,自己倒并不在乎,因为毕竟是姐姐,她说你,无论是对是错,都是应该的。让她难受的是,她明白,这么些年,姐姐其实从来就不爱自己,所以这些年姐妹之间的关系冷漠,对于她来说,是一种高傲的自伤,是孤独的狼在独自承受着落寞,但对于姐姐来说,她是真的不在乎。她从来不会因为妹妹的冷落而伤心,正如她从来也不会因为妹妹的亲密就快乐一样。
姐姐说自己对她无情,其实她说反了,她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姐姐的事情,而姐姐对她的态度,才真不是一个做姐姐的人应该做的,而两人结怨的缘由,只是因为自己与一个恋人的分手。
黄芬在这个城市,其实曾经是一个名人,她的出名原因,和现在很多明星有类似之处,都是缘于一个字:脱。
那时,她其实是一个很纯真的姑娘,有着傻傻的梦想,痴痴的爱情。她与男朋友罗大志本是高中同学,那时她的家境还算可以,而罗大志家却穷得裤子上满是补丁,但罗大志极为聪明,考试成绩从来只有第一,没有第二。而她恰恰相反,成绩极差,所以对他极为崇拜,由崇拜而生爱,两人在高中的时候就好上了。
后来罗大志考上了大学,而她则名落孙山。几乎就像很多电影电视上演的那样,这个故事极为俗套,在他读大学期间,她常常资助他,直到他毕业,开始工作,两人进入谈婚论嫁的时候。
当时他分在市电力公司。工资待遇还不错,为了回报这么些年黄芬的付出,他对她极好,发了工资就给她买东西,虽然她强烈反对,但他依然故我,买了金项链、金戒指、金手镯,身上的衣服更是买了一套又一套,从内到外,焕然一新。他是那么大方,似乎对她的爱深到不能自拔,只能用买东西来表示了。
他甚至还帮她解决了工作,在一个镇的供电所上班,有编制的。他并没有背景,而能做到这一点,显然是下了功夫的。
可后来出现了一个人,改变了这一切。也许不是因为这个人,只因为,他的本性就是如此。
电力公司总经理的女儿爱上了他。他毫不犹豫的把她甩了。分手的时候,两人在街上,此时两人早已经闹翻,他似乎撕下了对她的所有温情,没有内疚,没有留恋,因为她的恶言,他甚至感觉到厌恶。
所以他叫她把他买的东西都还给他。甚至包括身上穿的衣服。
她赌气还给他了,就当着大街上围观者的面,把耳环、项链、手镯掷给了他,把身上的衣服裤子也脱下来甩在了他的脸上。
其实她从不欠他,这么多年了,只有他欠她的。他连陈世美都不如。但她不想争辩,因为他让她觉得恶心,所以宁可当众赤身裸体,也不愿再与他争执,那是她无法承受的羞辱。她也想借此羞辱他,如果他还能够被羞辱的话。
当时,这事具有轰动效应,她也成了家喻户晓的人,别人提起她,都会说:就是那个当众脱衣的女子吗?而那时,还是保守的九十年代。幸亏,没有警察找上门。也许当时恰好不是严打吧,否则,她为一时之气,会招来牢狱之灾的。
如果盘点一脱成名的人物,也许她可以称得上第一人。只是她并非明星,她的名声也只在这个城市的小范围之类,毕竟那时的网络还没有进入人们的生活。而围观者手中也没有能拍照的手机,照相机。如果是今天,也许她那美丽的身体会被刹那间拍成许许多多的照片,第一时间传到互联网,于是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她了。
幸好没有,她不是木子美,也不是干露露,她脱衣只为了一时气愤,为了对罗大志极端的鄙视与不屑。她做事也从来不想后果,她就是这样率真的人。
她辞去了工作,她不想与他再有一丝半点的联系,以后的日子,她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这样一个人,把他彻彻底底的忘记了。谁如果误吞食了一只苍蝇,最好的办法除了把它吐出来之外,还要学会忘掉,否则每顿饭都会吃不下的。她说。
那个时候市场经济已经开始繁荣,她于是跟着别人,在商贸城摆了个小摊,贩卖服装。直到今天,开了自己的服装店。
她后来又有了一段爱情,那个男孩子非常的不错,他听说过她的轶事,但他没有看不起她,反而对她的敢作敢为表示欣赏。
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官二代,父亲是市委秘书长,但那时还没有官二代之说,他身上也没有一点纨绔子弟的恶习,为人诚恳,性格内向,话不多,但说出来的话则有理有节,对她更是体贴照顾,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显然,在他心中,女人是用来爱的,用来照顾的。所以她曾经的遭遇倒让他更加的爱她了。
他叫邓忠泽,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去当了三年兵,回来分配在地税局上班,与她相识是在姐姐一个同学的家里,他与姐姐的同学是表亲,也许那次相见,根本就是姐姐的有意安排。她的美丽,一举便吸引了他。何况当时她刚刚失恋,脸上的忧郁与落寞更衬托出她的美丽不同凡俗。
黄芬对他也是极为好感,经过交往,他那宽厚的肩膀终于捂热了她有点冷却的心。她爱上他了。她不想骗他,把与罗大志的恋情以致分手的经过都坦白告诉了他。
而他其实早知道了,他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呢?
他不在乎,因为那是在认识他之前的事情。她没有错。
然而,黄芬发现自己怀孕了,罗大志的孩子。
姐姐大急,她嘱咐她千万不要告诉邓忠泽,偷偷的打掉就是了。她不肯,虽然这次怀孕让她很气恼,但她还是无法把这胎儿打掉,纵然他的父亲是可恶的罗大志。因为,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是自己的一部分,不但肉体,还包括灵魂。这种心情,姐姐又怎么能够懂呢?
姐姐天天催她去打胎,她就是不肯,她便又出主意,叫她尽快和邓忠泽发生关系,现在孩子还不到两个月,到时就说是他的孩子,估计也没有什么破绽。就算有怀疑,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他还能怎样?
但她更不同意,不管会不会发现,她不能骗他,否则她一辈子也别想心安。
姐姐大怒,指着她大骂,骂她是猪头,难怪要被人甩!良心,良心有个屁用啊?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担心你被人欺负,怕你没有好的归宿,你若不是我亲妹妹,哪怕你沦落到街头要饭,关我屁事啊!
但她不为所动。两姐妹吵得很凶,可她的性格是如此倔强,自己决定了的事,就算九头牛也拉不回,何况姐姐?姐姐又发动了所有的亲朋好友来劝她,父亲的叹息,母亲的眼泪,朋友真诚的劝说,亲戚好心的数落,这一切的一切,让她烦不胜烦,但她不会妥协。有时候她有一种破釜沉舟的绝然,就算天下人都来压迫我,我也不会妥协!虽然亲情也好,友情也好,她都非常看重,可如果想打着亲情友情的名义,叫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她不惜翻脸无情。
若不是这样绝然的性格,也不会与罗大志分手分得那么彻底了,为了分手,连衣服都可以脱光。那是真正的绝决,洒脱到一丝无挂。
她开诚布公的跟邓忠泽说了怀孕的事情。他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她以为这是无声的表态,他们之间已经完了,但第二天他便又来找她,说陪她去医院。
“去医院干嘛呀?”
“我想明白了,虽然你怀孕了,但那是认识我之前的事,我并不见怪,我也不在乎。咱们把这孩子拿掉,重新开始吧。”
能够这样想得开的男人,其实在那时的中国,真的是很少见,很难得了。但她却并不觉得满意,甚至感到了伤心。也许,人性就是如此吧,没有几个人真正的大公无私,没有人想到,她肚子里面的是她的孩子,是一个生命,无论他的父亲是谁,那都是她的一部分。
爱她的人,为什么就不能爱她的孩子呢?为什么他能如此理直气壮的叫她去打掉孩子,还觉得是对她格外开恩,格外宽宏?似乎她不应该见怪,而应该感激涕零。姐姐就是这样说的,因为她的不感激,还直斥她为忘恩负义。
她知道他们的爱情完了,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急了,“是的,可能有点痛,但我问了当医生的朋友,说这只是一个小手术,甚至不用手术,只需要吃点药,就能够解决问题的。没有危险的。如果有危险,我也不会让你去冒险了。”
“我不是怕痛,怕危险,我也没有这么娇气。”
“那你担心什么?”
“我不是担心什么。我只是不愿意打胎。”
“为什么?”显然,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她竟会不愿意打胎。所以他脸上的神情有些错愕。他其实对她能坦白告诉他自己怀孕的事情是表示满意的,因为有太多的女子都会选择偷偷打掉,而根本把他蒙在鼓里。
“因为,他是一个生命,活生生的,带着我的灵与肉的生命,我不能杀了他。”
“芬儿,你说得严重了。他还是胎儿,还只是一团肉,没有意识,没有思想,你没看到有很多很多人都在打胎吗?这其实是很平常的事情。”
“很多人打胎,并不能说明这事就很平常。每一个打胎的母亲,都是在亲手杀害自己的骨肉。”
“现在计划生育这么严,有多少人没有打过胎啊?很多都快生了,还强迫要引产呢。这说明,只要还没有生下来,就不能算生命!”
“不,这是错误的逻辑。其实从怀上开始,生命就已经涎生。不能因为他不会说话,就说明他没有思想,不能因为他还没见到这个世界,就能漠视他的灵魂。”
“你小说看多了。”
“反正我不会打胎的。”
“难道你就不能为我想想吗?你要想想我的感受。”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很恼火了,只是压制住了。
“忠泽,我想问你一句:如果这孩子已经出生,我带着一个拖油瓶,你还会爱我吗?”
“会!”他毫不犹豫的说:“如果这孩子已经出生,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带着他,我仍然会爱你,并且还会爱他。虽然要想娶你,会因此遇到很多阻力,父母家人的,社会舆论的,但我不会妥协,我会说服父母,我不会在乎别人说什么,怎么看怎么想。爱你,就不会在乎其他。爱你,当然也要爱你的孩子。”
“那为什么他没出生,你就不能爱他呢?他同样是一个生命,同样是我的孩子啊。出没出生,那只是一个出生时间的问题,”
“不,他还没有出生,这就不同了。至少,他还不是一个人!他还没有人的思想与感情,不懂得喜怒哀乐。打掉一个胎儿,这不是一个让你很为难的事,而是一个很简单事,这个社会每天都有千千万万的人为了各式各样的原因在堕胎,因为计划生育的,因为未婚先孕的,因为想推迟要孩子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呢?我觉得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要讲良心,要讲爱是肯定的,但也不必矫情。你要知道,这孩子如果出生,我们肯定要面临这样那样的问题,为了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我们有必要这样吗?何况他的父亲还是那样的一个人。”
“你没法说服我。”黄芬说,“对于你来说,他还不是一个生命,可对于我来说,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是我的孩子,他有思想,有灵魂,会说话,他在我的肚子里跳动,我感觉得到他的喜怒哀乐。”
“你为什么这么说不清呢?别人打胎都稀疏平常,到你这里,就变得这么严重了?你是不是对那个男人还有感情?还无法忘怀他?”
“你错了,这与那个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说我讲不清,也许吧,谁也无法跟我说清,正如我跟谁也说不清一样。在这个社会,本来就从上到下都没有对生命最起码的尊重,就算活着的人都得不到,何况还没有出生的?但对于我来说,我会尊重生命,无论他有没有出生。所以,请别逼我杀死自己的孩子!”
说完,她静静的看着他。
他没有愤怒,却有着无比沉重的失望。
“所以,咱们分手吧!”她说。
姐姐说她是一个不撞南山不回头的人。她确实是,而且是撞了南山也不回头。对于别人来说,撞南山当然是倒霉透顶的事情,但她觉得,南山也自有南山的风景。当孩子出生之后,抱着他那暖暖的感觉,听着他啊啊的哭啼,看着他傻傻的甜笑,她便更坚定了这一点。
她与邓忠泽分手了,她失去了一段纯真的爱情(至少曾经纯真过吧。)、失去了即将拥有的温暖家庭(至少想像中它是温暖的。)、失去了那个强有力的依靠(虽然别人的肩膀无论看起来多么宽厚,也总有些虚幻。)、失去了别人梦寐以求的金钱与地位。但这一切又算什么呢?比起可爱的儿子,那胖乎乎的胸脯,白白的脸,大大的眼睛,比起这个自己怀中的生命,那一切便显得多么的苍白,多么的虚幻,多么的无关紧要。
现在孩子便是她的一切!想起自己竟差点因为那些可笑的世俗的利益,而差点放弃了他,她便感到后怕。
虽然,她因此失去的,其实还远远不只那些。
因为她与邓忠泽的分手,令姐姐非常愤怒,把她一顿臭骂,骂得狗血淋头,她几乎都想狠狠的扇她几巴掌了。
她一开始并不生姐姐的气,她其实理解姐姐,虽然姐姐不理解她,但她觉得,对于一般的人来说,自己的做法,确实是让人无法接受的。姐姐的骂自己,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姐姐的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但她发现自己错了,姐姐生气,并不是关心她,责怪她丢掉了“幸福”。而是为了她自己。其实从一开始,姐姐安排他们俩认识,就已经打好了算盘,毕竟,邓忠泽的父亲是一个官员,而姐夫在政府部分工作,如果成了亲戚,姐夫的高升就指日可待了。
如果仅仅是有私心,黄芬还是能够理解的,毕竟人都有自私的打算,何况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介绍她给邓忠泽,总也不是害她。但因为分手,姐姐表现出来的那种愤怒与失望,甚至连爸爸妈妈都跟着一起来指责她,他们没一句安慰,根本不明白,她做出这样的决定,心情其实比他们更痛苦,她所面临的处境,需要的是安慰,是关怀,而不是没完没了的指责。
她与姐姐吵翻了。甚至与父母也再没有了原来的那种亲密。她终于明白,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地位是什么,也许她曾经是一座桥梁,可以让他们走向荣华,但现在,桥梁已经倒塌,她便只是一块弃之路旁的木头。
她曾经伤心过,难受过,但最终她选择了平静。她与姐姐几乎已经不再来往,不只是她看穿了姐姐的势利,还因为姐姐有些恨她,好像姐夫的官场蹉跎,姐姐自己无法当一个官太太,这一切都是她害的似的。她也很少回家看望父母,两位老人也并不太关心她,更别说那个没抱过几次的外孙了。她只是过年过节回家去,拿些钱给他们,有时吃顿饭就走,有时饭都不吃。
一个人带着孩子,这种单亲妈妈的日子其实很苦,她必须挣钱养家,又必须带好孩子,但她无所谓,她觉得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难住一颗妈妈的心。
也许分手后的日子,她是孤独的,多情的人本来就最怕孤独,所以也最容易受到伤害,他们对爱情、亲情、友情的需要,就像蚌类对贝壳的需要一般,而一旦贝壳上出现了一个缺,脆弱的心就会很容易受伤,别人一个轻视的眼神,一次孤立的聚会,一句无情的话语,都会像剑一般刺穿你的心脏。但她觉得,人是会变得坚强的。如果你能够承受孤独,直至爱上孤独,那么就没有人能够再伤害你。
何况,当孩子生下来之后,她就再也不孤独了!做母亲的感觉和做恋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因为除了浓浓的依恋之外,你还有了沉甸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