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一瞬,伴着落叶滚滚,树上只余下空落落的枝丫,便已是流光匆匆,深秋寒凉了,空青是个极安静斯文的人,出门无声进门寡言,席间也不闻丝毫声响,闲暇之余除了读书写字,便是独坐庭前发呆,像是有满腹心事不知从何宣泄。
“落葵,你快点,还差几个菜。”苏子在院中大呼小叫。
落葵闻言一笑,空青这样安静斯文之人,却与苏子格外投缘,只短短数日,已经熟络的要摆酒庆贺,说是他们两个前世一定有缘,今世再度相见,一定要好好庆贺。
庆贺二字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不止是烫一壶酒这样容易,落葵与丁香从午后起便开始忙活,伴着一阵阵锅碗瓢盆的轻响,直到日薄西山了,才备下了一桌子菜,她在灶间扬声:“你别吵了,还差一道汤,要不你来做。”
苏子登时噤声不语,他的手艺自然是不差的,奈何却天生懒惰,便只能忍受吃人嘴短的苦楚了。
京墨举杯冲着空青一笑,便发了问:“空青,你是哪里人啊。”
空青略一沉吟,淡淡道:“我是小地方来的,不值一提。”
落葵在灶间微微一笑,原来人人都会用这种拙劣的借口,他品貌贵重,身手不凡,绝非寻常小门小户的出身,只是人人都有不可对人言的隐秘,而京墨向来口没遮拦,她担心再如此追问下去会惹人尴尬,反倒不妙,索性倚在灶房门口打了个哈哈:“京墨,你都快赶上听轩楼中的小二了,我看你的古物斋干脆关门歇业罢,反正生意也不好,你去听轩楼当个小二,保管甚么稀罕事都能打听的来。”
话音刚落,就听得曲莲在院中接口:“问问有什么打紧的,家里平白住进个来路不明的生人,总是不好。”
灶台上蒸汽腾腾,菜香氤氲,席间的推杯换盏,京墨的旁敲侧击一丝不落的映入落葵眸中,可空青见招拆招应付的从容圆滑,寻不到丝毫破绽,却也没有一丝可探寻的真实,她不觉微微蹙眉,扬声道:“苏子,汤太烫了,你过来端一下。”
苏子痛痛快快的应了一声,进的灶间,刚碰了一下白瓷莲瓣大汤盆,便烫的缩回了手,一边摸着自己的耳垂,一边龇牙咧嘴:“这么烫,你叫我进来不是为了烫熟了我的手罢。”
落葵扬眉轻笑:“苏大公子果然聪明,京墨这样没头没脑的问下去,可不是甚么待客之道。”
砧板上传来一阵叮叮咚咚之声,鲜红的猪肉登时被剁成了肉泥,苏子一手一个,极利落的汆了丸子,小心放到水里滚了滚,起锅前又撒了一把香菜,听得落葵此话,他微微颔首:“打草惊蛇反倒不好。”
扬眸向外,只见京墨与曲莲一唱一和,轮番上阵,那酒一盏接一盏的灌下去,不见空青有丝毫醉意,反倒是京墨眼风迷离,落葵嗤的一笑:“这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想灌醉的人没醉,自己倒先扛不住了。”又见空青的筷子只碰了碰河鲜,旁的菜丝毫未碰过,她微微一笑:“在北山时,那些野味他便没动几筷子,方才那些菜,他也只捡了些河鲜尝了尝,他对俗世间的吃食似乎十分抵触,我想了想,他大抵与苍龙世家脱不了干系。”
丁香埋头在灶前添柴,听得此话,想起前日翻看的一本书,蓦然抬头插了句嘴:“苍龙世家,主子,是南祁国的那个苍龙世家么。”她哆嗦了一下:“那,那他不就是个半妖了,会不会,会不会吃人。”
落葵摸了摸她稚嫩的小脸儿,笑道:“我家小丁香又是从哪翻出来的闲书,你放心,他若要吃人,也是先吃修为最高的苏子,不会吃你我的。”
丁香却抬着头,眸光坚定无一丝惧怕:“不,我是最没用的,要吃先吃我,留着,留着大公子还可以保护,保护主子。”
落葵眸光柔软,轻轻掠过苏子与丁香的脸庞,这样好的姑娘,还是莫要为情所伤的好。
“你所料不错。这是刚刚从南祁国传回来的信儿,你瞧瞧。”苏子轻咳了一声,打破寂静的尴尬,衣袖挥动,一丝灰芒落于灶台上的白瓷海棠浮纹碗中,那碗里盛了满满清水,灰芒与水面方一接触,便没入碗底消失不见,水面上随之荡漾起淡淡涟漪,数行字迹在涟漪间若隐若现。
落葵仔细看完,衣袖在碗口轻拂而过,那字迹登时消失不见,她思量道:“苍龙世家乃四灵之一青龙的后裔,是至阳道四灵家族之首,此族一向隐世不出,只一心修仙,从不沾染凡尘俗世,门户又极紧,此番为何会接连派出十数名嫡系弟子进入俗世。”
苏子抬手在碗口处一抹,那水中便又显出数行字迹,边看边说,声音益发凝重:“这是截获的名册,上头并没有空青的名字,我原以为他所用的乃是化名,但一番查探,他竟也是苍龙世家嫡系弟子,且是空字辈的,你知道的,苍龙世家空字辈的嫡系弟子,地位超然,向来只有两位,堪比大长老,他又这般年轻,看来颇受族中重用。”
见灶里的火苗不旺,丁香转身去屋角抱了捆柴过来,一根根填进灶膛,登时火光四射。
灶眼上炖着的一锅鸡汤,咕嘟嘟冒起喷香入鼻的气泡,落葵手上沾了黑灰尘土,抬手在苏子身上抹了抹,才去揭开锅盖,沉吟道:“这便怪了,此族族规极严,莫说是空字辈的嫡系,便是出自旁系,没有族长亲令,也是不可离开隐居之处半步的,在北山若说是偶遇,那么在鬼市便不会是偶遇,这世间若与同一人连着偶遇两回,那必定是有人有意为之,文元如是,空青亦如是,他找了诸多借口,死皮赖脸的住进咱们家,定时有所图谋的,只是无论是水家,还是其他,都与苍龙世家没有任何来往,他们怎会突然对水家起了兴致呢。”
苏子拍了拍刚刚被落葵擦手的月白色暗纹越罗直身,发现那黑灰竟拍不干净,又好气又好笑,狠狠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打趣了一句:“我看这个空青和那个文元对水家当真没甚么兴致,对你倒是有十二分的兴致呢,莫不是他二人便是你命中的桃花,并蒂双开了么。”
那微微含笑的一双深眸,像是不住的在眼前晃动,晃得落葵莫名的红了脸,心口怦怦直跳,她一言不发,只冲着苏子翻了个白眼儿。
倒是丁香一脸嬉笑:“若是真的那就最好了,主子整日里盼桃花盼不来,这一来便来了两朵,主子可得好好挑一挑了。”
苏子凑近的落葵的脸庞,瞧着她艳若桃花的脸颊,不停的发笑:“听到没,你可得睁大了眼,别挑花了眼,最后挑一朵烂桃花。”
落葵撇了撇嘴:“万一两朵都是烂桃花呢,我岂不是挑不出来了。”
苏子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叹道:“若这两朵真是烂桃花也便罢了,怕只怕是长了十二个心眼儿的桃花精,那可真要糟蹋了你难得发一回的花痴了。”
听得苏子此话,落葵心中竟生出些许不该有的想法,她竟想着,若真是那一双深眸的主人也便罢了,即便是个别有用心的桃花精,自己也认了,总归是个令自己脸红心跳的人,发一回花痴委实不亏的,但转念想到自己与京墨的那纸婚约,便又暗自骂自己朝三暮四,那纸婚约将她与京墨牢牢拴在一处,无论有情还是无情,这一生一世只有他,也只能有他,更遑论京墨还拿性命救过她。她咬了咬贝齿,将那不该有的糊涂念头从脑中驱逐出去。
苏子见她微微失神的模样,不禁笑道:“莫不是真的发了花痴。”
他凑到落葵跟前儿,仔细端详下来,摇摇头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好好查一查他究竟惹过几朵桃花,生没生出过甚么青桃子红桃子罢。”
落葵笑骂道:“你还要我莫要胡思乱想,你自个儿先想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我是有婚约在身的人,朝三暮四是私德不修,是大罪过,苏子,你还是上点儿心好好查查他的来意罢。”
苏子点着她的额角骂道:“读书读傻了么,榆木脑袋。”
端了滚烫的热汤上桌,苏子便听得京墨低声念叨:“小盏喝酒真是不过瘾。”他旋即冲着灶间喊了句:“落葵,换几个大碗过来,京墨喝得不过瘾。”
落葵将青花白瓷大海碗狠狠惯在桌上,蹙眉道:“你是要灌死自己么。”
京墨挑眉望向空青,不屑的撇嘴:“谁灌死谁还说不定呢。”他咕咚咚在碗中倒满酒,递给空青:“既然是庆贺,用小盏如何能过瘾呢,要用大碗才能尽兴的嘛。”
看着空青一饮而尽,他击掌笑道:“对嘛,在我们面前就不要假装斯文了,大家都不是甚么斯文人。”
几大碗酒灌下去,空青仍旧神情如常,倒是京墨先撑不住了,眸光迷离开始东倒西歪,舌头打结开始胡言乱语。
落葵瞟了苏子一眼,苏子登时会意一笑,拉过京墨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边往屋内拖去,一边嘟囔着京墨不止吃相难看,酒品也着实不堪,喝多了竟然耍赖撒酒疯。
趁着酒意,曲莲大着胆子,借着照顾醉酒的京墨这个由头,留在了他的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