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青略一沉思,摆摆手摇了摇头,谁料抿了口茶后,却瞧见窗外似有花影横斜,思量了一番,喃喃自语道:“这时节,西府海棠许是开了,破军,随本君走上一趟罢。”
破军一时间没能转过弯儿来,迟疑间,空青便已取了金丝斗篷披上,转身往门外走去,他这才匆匆提了一盏风灯,疾步追了上去。
“殿下,夜路难行,您慢着点。”破军弓着身子在一侧引路,一团昏黄的光晕随着他们渐行渐远。
夜间的山路极是难行,虽是有风灯照明,仍旧走的是踉踉跄跄,月色下的西府海棠有着别样的韵致,空青心潮翻涌,前尘旧事纷沓而至,仿佛也是这样的夜,没有一丝风,他提了盏风灯去月下赏花,赏的也是西府海棠,只是花色如何,他不记得了,唯记得月下佳人娉婷如花,令他惦念至今。
空青探下身去,指尖拨弄起月色下海棠,那花瓣扑簌簌的如雨纷乱,洒落一地,许是夜太深,月色太昏暗,落于地上的花瓣辨不清原本的模样。
“谁,是谁在那边。”空青正瞧得出神,破军猛然冲着一处花丛大喝一声,将风灯高高举起照向暗处,空青抬眼一瞧,果然瞧见个暗影一闪而过,一时间怔住,那身影极是熟悉,像是,像是文元,他的脑中嗡的一声炸开,这个发现无异于五雷轰顶,一个早该尸骨无存的人,怎会出现在此处。
空青的面色渐渐由青转白,惊得半响回不神来,直到破军在他身侧唤了数声,他才喃喃问了句:“破军,你方才瞧清楚那是何人了吗。”
破军摇摇头,瞧见远处隐约有一抹烛火,一惊:“殿下,那里有人家。”
“云亭寺是皇家寺院,寻常人家怎会住在此处,走,瞧瞧去。”空青亦是瞧见了那团烛火,又想到方才瞧见疑似文元的身影,顿生狐疑,轻手轻脚的往那走去。
岂料破军却挡在了他的面前,连声说着不可,不可,空青眉心微蹙,有些恼怒的推开破军的手,径直往花丛深处走去,破军见拦不住他,只得招呼身后的暗卫疾步跟上,生怕惹出了什么差错。
破军小心翼翼的跟在空青后头,绕过花丛便是一段泥泞难行的偏僻小路,他不住的劝着空青回转,空青却执意前去看看有何端倪,如此行了几步,便瞧见了路的尽头立着一间简陋茅草房,里头似是有人影绰约。
空青疾步上前,谁知烛火却陡然灭了,四下里一时间静谧无声起来。他顿了一顿,正要上前,破军却死死地拦在他的面前,跪在那头如捣蒜般不住磕着:“殿下,万不可进去,若是有什么埋伏,可如何是好,属下,属下万死啊,不该出什么月下赏花的馊主意。”
空青冷笑了声:“埋伏,后头跟着如此多的侍卫,若还能让本君中了什么埋伏,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言罢,他冲后头一挥手,那些原本隐在暗处的侍卫“呼啦”一声尽数显出身形,将茅草房围了个密不透风。
“马清,马清,你听,外头是什么动静。”落葵方才躺下,就听得外头窸窸窣窣一阵细碎声响,像极了脚步声,却又听不真切,探了探身子,外头仍是夜色沉沉,并无一丝异样。
马清起身侧耳听了听,替她掖了掖被角,说道:“小姐,许是风声,歇着罢。”
谁料二人方才躺下,杜衡便慌慌张张的从外间闯了进来,刻意压低了声音嚷了句:“主子,不好了,殿下来了。”
“什么,”落葵大惊,一下子坐了起来,胡乱裹了件衣裳问道:“当真么。”
“错不了,属下瞧得真真儿的,方才外头一阵响动,属下扒着门缝瞧见的。”
“小姐,快些跑罢。”马清推开后头的一扇窗,一股子寒意迎面涌了进来。
落葵此刻倒是镇定下来,毫不慌乱的穿戴齐整,抿了抿嘴唇轻声叹道:“逃,此处怕是早被围成了个铁桶,还能往何处逃,马清,扶我出去。”
话音方落,门外果然响起个极熟悉的声音:“里头的人听着,圣驾在此,速速出来接驾。”
三人面面相觑,落葵横下心来,一步步往门口走去,岂料杜衡却死死地抵着门,说道:“主子,先不忙,属下出去瞧瞧,殿下许是误打误撞到的此处,并不知晓主子的行踪,主子不可贸然出去。”
言罢,杜衡出了门,却又极快的将门反锁上,冲着立在门口的空青直挺挺的跪下:“属下杜衡叩见殿下,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空青一愣,瞧见出来的人竟是杜衡,再想到方才的人影,更坐实了心中的猜测,面上寒意更盛:“杜衡,怎么是你,你不好好守着王府,到此处做什么。”
杜衡心虚的不敢抬头,生怕空青从他脸上瞧出什么不对劲儿来,怯生生的说道:“回殿下的话,属下,属下听说世子病重,故而上山探望世子。”
空青微微颔首,死死
盯着木门不放,沉沉问了句:“屋里还有谁。”
杜衡摇了摇头道:“回殿下的话,只有属下一人,并无旁人。”
“是吗。”空青并不追问,只冷哼一声,背过手去几步便踱到了门口,拨拉了两下门锁,回首对杜衡吩咐道:“把锁打开,本君走累了,进去歇歇脚儿。”
杜衡登时面色大变,磕磕巴巴的说道:“殿下,殿下,里头脏乱不堪,实在是有辱圣驾,求殿下圣驾回銮。”
空青不温不火,冲着后头的破军吩咐道:“把这锁给本君砸了。”
“哎,哎,是,是,殿下您别动怒,属下这就来。”破军唯唯诺诺的疾步上前,小心翼翼的侧眼瞧了瞧那锁,叫上来两个侍卫,“哐当”一声举刀砍下了门锁。
空青毫不犹豫的就要拉门而入,岂料他的手方一触上木门,那门“吱呀”一声自里向外推开,落葵立在了他的面前,着实让他狠狠地惊了一下。
“是你,本君早该料到的。”空青的声音低沉,辨不出是喜是怒。
落葵行了个大礼,低垂着眼帘说道:“殿下万安。”
空青狠狠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说道:“破军,送落葵回宫。”
落葵跪在地上迟迟不肯起来,低低抽泣道:“殿下,求您容臣妾留在此处照看世子,待他痊愈后,臣妾定会回宫。”
空青伸手想要将她拽起来,软了语气说道:“地上凉,先起来再说。”
“殿下,臣妾从未求过您什么,求殿下应允臣妾这一回罢,臣妾是世子的亲娘啊。”落葵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额头上渗出血来。
空青的心一阵阵抽痛起来,微微欠着身子去拉她的衣裳,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深深叹了口气,正欲说话,却听的身后传来个淡淡的声音,隐含愠怒:“不劳落葵费心了,世子的身子已然大好,且有哀家照看着,贵嫔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落葵慌忙抬头去看,妖后面上如霜冰寒,冷冷立在月色中,空青忙去扶住妖后的手:“母后,您怎么来了。”
妖后扫了一眼跪在那的落葵,回首对空青怒道:“哀家若是再不来,只怕你这个皇帝又要由着宠妃的性子胡来,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了。”
她转过头来又对落葵道:“落葵,你初入宫时,哀家对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若是你仍不死了这条心,就莫要怪哀家翻脸无情,不给你留颜面了。”
落葵稳稳当当的跪在那,低垂眼帘,齐整青砖浸泡在月色中,渗出莫名的纹络,那密密的细纹,仿若她心上裂开的口子,一条条纠缠不清,泪滴落于砖上,转瞬漏了进去,快的令人察觉不出。
山上的夜里仍有些寒意,空气中潮湿的能透出水来,冷痛一丝丝攀上膝头,她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想要挪动下身子,奈何只稍稍一动,如针扎般的酸麻疼痛便蹭蹭窜上心头。
妖后淡薄的瞧着她的动静,抿了嘴不肯叫起,空青几次想要扶她起来,皆被妖后眉眼间如冰寒意给逼了回去。彼时一阵夜风袭过,直吹的人薄寒连连。
僵持了片刻,玄霜取了斗篷披在妖后的肩上,轻声劝了句:“妖后,夜深了,早些回去罢,小世子若是醒了,见不着您,又要闹了。”
她并不看落葵,只望着虚空沉声道:“落葵,好生随皇帝回宫,这私离宫禁之罪,哀家可以不再追究,你好自为之罢。”
言罢,她扶着玄霜的手越行越远,空青忙去拉起落葵,岂料她跪得太久,如何也立不稳当,腿一软几乎跌坐到地上,幸而空青一把扶住她,她有些恼怒,亦或是伤痛,挣脱了空青的手,施了一礼道:“殿下若要处置臣妾,臣妾无话可说。”
空青大力捏住落葵的腕子,眸光狠狠瞪着她:“你想要本君如何处置你。”
许是用力太大,雪白皓腕间印上几个清晰可见的指痕,落葵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求饶,文元与空青的面庞在她眼前交替闪动,最后化作漫天血雨,那是存于彼岸的曼陀罗,隔开了原本的浮生宁静,不由得恨从心生,她咬着牙说道:“臣妾不知,也不愿知。”
空青的心登时沉到谷底,原来不止他冷了心,她亦是冷了心,他别过头去,吩咐了一句:“破军,连夜送落葵回宫,一刻都不得耽误,回去后禁足在绯烟宫内,无召任何人不得出入,不得探视。”
此言一出,落葵低垂着眼帘,再没了什么言语,心知辩驳亦是苍白无力,只会令人平白轻看了去,回宫从长计议总比鱼死网破来的好些,她默不作声的回房收拾,纤瘦的背影在夜风中愈发的单薄,空青顿了一顿,沉声续道:“着半夏严加看管。”
她眸光暗淡,身形顿了一顿,却仍旧强硬起心肠,头也不回的远去,不消一刻,三人便收拾停当,破军谦恭的立在门口,瞧见她出
来,躬身说道:“贵人,属下送您回宫。”
她点点头:“李总管,本宫问你,世子,哦不,世子究竟如何了。”
破军依旧躬身沉沉说道:“贵人放心就是,世子一切安好。”
她微微颔首,扶着马清的手,登上马车,车轴闷闷之声破空传出老远,如长长的叹息声,心绪恰如烙在西墙上的虬枝繁复盘错,没来由的烦乱不堪。
在马车中,落葵倚着车窗枯坐了一整夜,直到远远望见红墙碧瓦,迤逦渐近,她才收回遥遥远眺着四方天幕的眸光,离开时是心怀期盼,再度回来,心间已换了天地,心底如冰封古井难起一丝波澜,这世间的百转千回,岂能都瞧得清楚,她只盼着的自己更加的眼明心亮些,将何为真情谁是假意看的更分明些。
“主子,泽兰来了。”落葵方才在殿内坐定,还没来得及平缓心绪,马清便紧跟着进来回禀。
她忙着起身,还未看清楚来人的模样,手就已被紧紧握住,哽咽声入耳:“姐姐,可算是回来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和妹妹说一声,快,让妹妹瞧瞧。”
落葵强颜欢笑道:“是怕给你惹来麻烦,才瞒着你的,妹妹可别怨我。”复又拍着泽兰的手,笑道:“可瞧出什么来没,可少了头发丝儿么。”
“妹妹怎么会怨姐姐呢,担心都担心死了,姐姐还有心思说笑,可知姐姐走的这些时日,宫里闹成什么样儿了。”泽兰“扑哧”笑出声来。
她抿了唇角浅淡一笑:“还能闹成什么样儿,左不过就是有人抖了威风,有人等着看笑话。”
泽兰心知她不痛快,重重握了下她的手,劝慰道:“话说回来,殿下心里还是有姐姐的,若非殿下授意,妹妹也是进不来绯烟宫。”
落葵点了点头,抿了口茶,并不置可否,有心无心,她原本以为自己看的很分明,可时至今日,她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心,更何谈看清楚旁人的心。
泽兰侧目瞧了瞧落葵的神情,淡白的日光落在她的面上,似薄烟轻笼,眉目皆朦胧起来。泽兰张了张口,终没有说出什么,只微微低垂眼帘,指尖微动,捻着窗下低垂的碧色缨络,似是有些心事,半响后方才拿定了主意,握住落葵的手:“姐姐,有件事我在心里藏了许久,说了怕给姐姐惹事儿,不说又......”
“如今的我还会怕事多吗,不妨事,你只管说。”
“就是姐姐出宫那日,我来看姐姐,谁知姐姐没看到,却在芙蓉池边瞧见了珍嫔与一个男子私相授受,那男子并不是她宫里的属下,事后我着意打听了下,那是才回京不久的谨亲王。”泽兰缓缓道,却在最紧要处停了下来,眸光似水流转。
落葵一惊,腾的起身道:“他们二人瞧见你了吗,还有谁知道。”
泽兰摇摇头道:“他们二人都没有瞧见我,只有惜昭容,她仿佛也瞧见了,还瞧见了我,且警醒了我几句。”
窗外光晕流转,自云端渐渐淌出金色华彩,日光透过雕花窗格漏进来,映在那一袭滚了金边的裙上,漾起刺目点点光芒,彼时风起,树影掩住日光,光芒散尽,一切皆仿佛是稍纵即逝的似锦繁华。
落葵沉凝许久,最后狠狠灌了一大口茶,饮得急了,憋得面颊绯红,平息了会儿,方才缓缓道:“此事事关重大,你别再与旁人提起了,免得引来杀身之祸。”
泽兰眸光暗淡,点点头道:“我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惹是非的。”旋即却又笑颜如花道:“姐姐放心,我知道孰轻孰重,只是惜昭容那,谁知道她会不会守口如瓶,她与珍嫔素来都是与芜花交好的。”
“说了又如何,只要咱们不将此事说破,不借题发挥,行事小心,想来她们也是不敢行杀人灭口之事的。”
话虽如此说,可心下仍是阴霾不散,毕竟知晓了旁人的密事,往后只怕多的是惴惴不安的日子了。
二人又拉着手一面品茶,一面叙了叙落葵离宫后的种种,不过,她自然隐去了与谨亲王相见之事,甚至于连受伤重病,也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便带过。
眼见已是暖阳高照,临近晌午,是用午膳的时辰了,泽兰起身告辞,马莲陆续摆上了膳食,望着落葵笑道:“主子在外头,想必没吃好也没歇好,奴婢备了几样您素日爱吃的,您尝尝,补补身子,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落葵瞧见马清几次偷瞄她的神情,面露迟疑难色,遂低低一叹,望着她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小姐,奴婢......”
落葵却摆了摆手,道:“马清,从今往后你要改个称呼了,今时不同往日,往后要避讳一二了。”
马清微微一怔,诧异神情转瞬即逝,点点头:“是,主子,奴婢是想问,谨亲王,谨亲王与珍嫔的事,主子打算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