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以来,风雨雷电四神没日没夜的布雨,起初是狂风卷着暴雨,呼啸着袭过窗棂,一连五日的暴雨过后,九重天南侧的布雨台上就剩下雨神的身影,暴雨登时化作淅淅沥沥的雨丝,轻轻柔柔的拂面而来,沤的宫墙根上冒出一丛丛青色的苔藓,穿过红墙碧藓,身影笼在雨雾中,仿佛置身于凡间水镇。
这一日的晨曦格外好,天光放晴,初阳流霞洒下薄薄的暖意。“二哥,父君刚刚将你留下作甚么。”散了朝会后,四殿下白苏堆起满脸笑意,拦下一脸苦相的二殿下广丹,凑到他跟前,眉眼间满是刨根问底的笑。
广丹眸光流转,在他脸庞上打了个转,手中折扇狠敲了他的额头一下,抿了唇角长吁一声:“玉京天尊明日要在玉京山设坛讲道,父君叫我去一趟。”他眼风左右一扫,见并无旁人,便拉过白苏压低了声音:“我去了那,顶多也就听上一刻钟,便要打瞌睡了,你说这不是活生生的去受罪么。”
白苏笑的克制,只眉眼如同弯起的新月,眸子中亮起狡黠的影儿:“老六在玉京山呢,你正好可以去瞧瞧他。还有,听说此次有不少女仙也会去,你可以顺带瞧一瞧。”
广丹睇了他一眼,一双眼眸笑的如一树怒放的桃花:“这倒值得跑上一趟。嗯,老五呢,我叫上他一起去。”
白苏拉住他,抿嘴一笑:“老五下界去了,说是听书去了,我呆会和老三也下去一趟,你带着泽兰一起去罢。”
广丹一惊,连连摆手,退了几退:“别,别,带上她,我还能有功夫看姑娘么。”
玉京天尊在三界间地位尊崇,道法高深,有幸得他亲身指点过的,后来都成了三界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场在玉京山连续三日的设坛讲道,自然引得众仙纷纷前往,而玉京天尊座下四位弟子皆为这盛事忙的脚不沾地,幸而天帝英明,早早拨了数百仙娥并侍卫前去玉京山相助,虽忙的只有喘气儿没有喝水的功夫,却不见丝毫错乱。
此次设坛讲道,四方帝君来了两位,其中南帝陵光帝君带着长帝姬前来,这位帝姬是未来南帝的继承者,四万岁飞升真君,虽不及天帝的第六子空青两万岁飞升真君那般惊艳才绝,但也算是小辈儿中的翘楚了。
第一日设坛讲道结束后,众人各自安寝,这一夜是个月圆之夜,月华微笼,清辉似水。
在离玉京山有六七万里之地,群山之中环绕着个深处达数千丈处的水潭,终年雾气缭绕,此刻墨绿色的深潭中倒出一轮皓月,光华清冷,偶有微风吹皱潭中月华并四围如眉峰聚的远山倒影,初春时节,晚凉沁骨,春寒料峭,但这水雾却并不寒凉,触手生温,连潭中波光粼粼的水亦是温热的。
这时节本不是荷花初开之时,但因此处潭水温热,这才熏得一潭新荷翠叶接天,芙蕖殷红如剑,隐隐有水声夹着荷香在风中悠悠转转,惊起歇在青芦深处的夜鸟,发出深沉的叫声冲天而去。
潭边植了大片的桃花,桃花花意正浓,一半开在水上,一半开在水里,在夜风中婷婷袅袅,深红浅粉遮了半边星空,盘旋的虬枝遮住泊浅水中的一叶扁舟,舟上流萤点点,碧水无声的绕过青石蜿蜒远去,舟边花木丛丛,月光隔着枝桠缝隙如水般漏下来。
此处名唤从渊,曾是上古神地,后来不知什么缘故渐渐荒废,数万年来鲜少有人踏足此地,可就在这个月圆之夜,一道红芒擦着寂然无声的夜色落于舟上,扁舟微微晃动间,红芒散尽,一个红衣姑娘翩然立在舟头,月色下,但见她脸色微白,说不上绝色,只是一双明眸清丽难言,长发松松散开,不饰一物,抬手撩开额前碎发,隐约可见一枚暗红色的印记在额上忽明忽暗,格外诡异。
几缕浮云掩住清冷月华,一时风过,吹起红袖青丝,姑娘抿了唇轻笑一声,白腻如玉的手微扬,簌簌风声登时盘旋成一处漩涡将浮云尽数吸了进去,露出那一轮圆月,令人瞠目的一幕旋即出现,那莹白的月华竟然如清水般朝着姑娘流泻而下,方一触到她额间的印记,便如同活过来一般扭动着钻了进去,转瞬间那印记红光大作,中间赫然印着一只玲珑朱雀振翅欲飞,颜色鲜红欲滴。
姑娘神情如常,唇角勾起浅笑,指尖轻点之下,那只朱雀鸣叫一声,迎着月华展翅飞去,而此时圆月光华更胜方才,且隐隐有水痕流动,月影微微倾斜,登时一道道手腕粗细的白光伴着阵阵异香缓缓流淌,悉数没入朱雀殷红的身躯,一时间,朱雀周身的红光遮蔽了月华,几乎要染红了半边天际。
这声势惊人的一幕足足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眼见着清冷的月华渐渐如蒙尘般暗淡不已,她的指尖才在虚空中轻点了一下,朱雀周身的绚烂刺目红光才渐渐平息下来,欢畅的鸣叫
一声没入她的额间,化作一抹暗红色的印记,半隐半现在发间。
四下里登时静谧下来,与寻常的暗夜并无不同,红衣姑娘这才在舟头坐下,抬手除去鞋袜,小巧白嫩的双足泡在水中,一下一下踢着水花,脚踝处用红绳系了枚金铃,伴着水中微澜响起一阵清音,她正望着水中泛起涟漪的倒影出神,却猛然间回首望向一处空无人烟之地,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眼眸间浮现出一丝冷笑,旋即指尖缠上一丝红芒,正欲抬手扬了出去,可就在此时,不远处出现个黑衣女子,掠过片片莲叶,极快的落在舟头。
指尖的红芒瞬间消失不见,姑娘扬起一脸甜笑,笑声在山坳间回旋,如铃声般清脆:“木香姐姐,你来了多久。”
“来了有一会了,刚才见你在收取月圆之精滋养神魂,便没有过来。”木香眉目如画,一脸温柔的笑意,如同满池的芙蕖新开,她手腕一颤,丝丝缕缕的黑气裹挟着两坛酒悬在虚空中:“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红衣姑娘素手微扬,旋即酒坛微微倾斜,阵阵醇香的气息溢了出来,一股樱桃色的液体潺潺流动成线,悉数落于面前滴溜溜打转的杯盏中,她细细一嗅,银铃般笑道:“木姐姐,你把鬼帝的私藏给偷出来了啊。”
话音未落,她便仰头饮了口酒,偏着头一笑:“木姐姐,咱们有好些年没见了,今日收到忘忧传信,说你要在这里见我,我还在担心你深入仙界,会露了鬼族身份,后来想想,这三界好像没几个人能拦得住你。”她足下仍未着鞋袜,泡在清冽的水中,有一下无一下的扬起水花,此时这翠叶红衣,煞是好看。
木香在舟头并肩坐下,虽是笑着,可眉宇间却有薄愁轻笼:“这是我的喜酒,当然是好酒了。”
红衣姑娘又痛饮了口酒,凝眸睇了她一眼,唇边梨涡轻旋,笑声脆生生的漾了出来:“你嫁给鬼族太子夜合,成了太子妃,这是可大喜事,就用这么一坛子酒打发我,可太小气了。”
黑衣女子如玉的脸颊上透出些许红晕,微窘的眉眼扬了扬,抬手缓缓拂过她的长发笑道:“大婚之日,我倒是盼着你能来,可你与我过从甚密的事原本就已传的沸沸扬扬了,若是你真的来了,这堂堂南方帝姬落葵与鬼族太子妃木香私通的罪名便要坐实了,为了免你被你爹毒打,你还是嘴上吃些亏罢。”
落葵轻嗤了一声,一双清丽明眸宜嗔宜喜,得意的扬了扬眉:“我才不怕呢,我贺礼都备好了。”旋即瘪了瘪嘴,且说且笑:“难不成你有再嫁一回的打算,不好意思收我两份礼,才不要我去的。”
木香佯怒的啐了她一口:“你这口没遮拦的样子,以后怎么接任南帝之位。”
她忙拉过木香的手,举起酒坛与她碰了一下,清凌凌的笑起来:“我可担不起做南帝的重责,我不想做。”
“你不做,谁做。”木香笑了起来。
她支着头笑道:“我爹娘能再生个小子,不就有人做南帝了么,否则就只能茵陈去做了。”
木香喷了口酒出来,笑道:“你爹要是听到你说这话,不打残了你。”
“那我就去你那躲起来,让他打不着。”落葵的发丝在指尖绕了几个圈,发梢却在木香面庞上打转,狭促笑道:“反正姐姐以后是太子妃了,可以给我撑腰。”
“我也不想做这个太子妃。”木香唇边的笑意薄薄的,没有什么欢喜的神情,只重重的望了她一眼,低声道:“他凉薄多情,对我并没有几分情意,若非因着我的家世与双方族人的脸面,定是他不肯娶,我不肯嫁的。”话尚未完,她已低低叹了口气,声音像是沾了夜露般生凉。
落葵轻咬着下唇,硬生生挤出一丝笑来,拍了拍木香的手劝慰道:“姐姐有连鬼帝都忌惮三分的家世背景,有一身通天的修为本事,若那混蛋太子欺负姐姐,姐姐不必委屈自己,只管打残了他。”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笑道:“况且还有我呢,”她牵起木香的手,不住的来回摇晃:“我就是姐姐的手,你让打谁就打谁。”
木香薄薄的笑中蕴了些暖意,刮了下落葵的鼻尖:“傻丫头,有旁人羡慕的家世背景能如何,有一身通天的修为又如何呢,仍是拗不过一桩不如意的婚事。”复又叹了口气,道:“落葵,我没有你那样好的命,有个青梅竹马的西羌可以托付。”
一提起西羌,落葵原本暗沉沉的脸颊上飞起两片潮红,咚咚咚几口饮完坛中酒,却仍畅快的笑:“只不过是找一个青梅老去,竹马还不嫌弃的人过日子罢了。”言罢,掩口笑个不停,直笑得前仰后合。
谈笑间,二人一同回到池边,木
香掐了个诀,黑气在二人周身一绕,湿漉漉的裙角,瞬间便干透了,落葵笑道:“姐姐,下回再见,再给我带些好酒。”
木香笑盈盈的颔首,二人分开行的远了,她陡然转身,大声叫道:“落葵。”
落葵回首一笑:“姐姐,什么事。”
木香嗫嚅了下,刻意压低的声音中夹了丝丝带血的寒意,令人打了个激灵:“速回不庭山,鬼界有异动。”话音未落,她已化作一片黑烟极快的离去。
落葵脸色陡变,转瞬间化作红雾匆匆离去。
从渊瞬间静了下来,仿佛从未有人来过,空无人烟的虚空中陡然泛起圈圈涟漪,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缓步从虚空中走出,望着地上空了的酒坛愣了会儿,那明艳活泼的模样不住的在帕子上晃动。他口中喃喃道:“朱雀族,落葵。”
第二日设坛讲道结束后,空青一路拉着广丹拐到一处人迹罕至之地:“二哥,我有事想问你。”
广丹笑嘻嘻的望着空青,手中一柄折扇不住的晃着:“还没见你这么着急过,说罢,何事。”
空青踌躇了下,低声问道:“二哥,你知道朱雀族么。”
广丹怔了怔,折扇敲了下空青的额头,嘻笑道:“朱雀族嘛,自然是知道的,”他顿了顿,凑近空青,神秘兮兮一笑:“我常去他们族里看美人儿,跟他们熟着呢,说罢,你小子瞧上谁了,我帮你说去。”
空青尴尬的笑了笑,脸颊上竟飞起一丝极淡的红晕:“没,没谁,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广丹绕到空青身后,折扇重重敲了下他的肩头,忍不住笑意:“真的没谁,那我走了。”言罢,转身就要走。
空青急急拉住他,似是有些哀求道:“二哥。”
“好好好。”广丹笑着推开他的手,徐徐道来:“朱雀族呢,是上古神族,四方帝君之一,长居南方不庭山。”
可这些却并不是空青想听的,他越发着急起来:“这些我知道,你说点我不知道的。”
“你不知道的,”广丹的折扇不疾不徐的敲着掌心,咧着嘴笑起来,几乎要笑岔了气:“南帝陵光帝君育有二女,长女落葵,比你年幼一万岁,次女茵陈,比你年幼四万岁,只不过落葵年幼之时,她父君做主,与西帝的长子西羌定下婚约了,你,”他捻着折扇垂下的碧色络子,凑近空青低笑:“茵陈尚未成年,而落葵却正好来了玉京山,你瞧上的怕是她罢。”
“落葵,落葵,西羌,”空青低声喃喃,脑中一闪而过个红衣身影,再听到她已有了婚约,心中顿觉空落落乱纷纷的,半响回过神来,干笑了一声:“二哥,没影儿的事儿,你别到处乱说去啊。”
“你小子,我能跟谁说去。”广丹且说且笑,最后竟敛了笑意,徐徐道:“空青,父君曾讲过,要册立你为太子,既然父君有此意,那你将来要娶的女子,就必定是凤族帝姬,更何况那个落葵已有婚约在身了。”广丹望着空青的眼睛,一反常态的正经起来,可不怀好意的笑却从眼眸中透出来:“不过你顶着未来太子的名头,想令她退婚嫁给你作个侧妃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心事被一语说中,空青竟一反常态的慌了神儿,红了脸讪讪笑了笑,却又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旋即川谷处意外得知,南方突变,陵光帝君带着帝姬已急急返回不庭山了。
三日前,燃了半月的南方之战结束了,南帝陵光帝君和鬼帝同归于尽,帝后慕画重伤而亡,整个南方被新任鬼帝夜合尽数占去,夜合承了鬼界帝位后,以木香私通南方,私放茵陈,叛出鬼界之由与其退婚,迎娶婵衣为鬼界帝后。
天枢宫里春光明媚,淡白的日光透窗而入,雕花窗棂的暗影丝丝缕缕落在床榻上,身量单薄的落葵仰面躺在暗影中,一张脸煞白如纸,打着卷儿的长发曳地,周身气息稀薄,如同风中残烛,仿佛只吹口气便会断了。
半月前,落葵与陵光帝君返回不庭山,彼时南方子民死伤无数,帝后慕画上神重伤,小帝姬茵陈被鬼帝擒获,整个南方燃起战火,一片狼藉。原本以为茵陈被捉,定是凶多吉少,谁料晚间她便一身是伤,满脸是泪的立在了门外,抽泣着告诉他们,是木香放了她出来。
随后,落葵带着茵陈夤夜前往西方不周山借兵,日夜不停的疾行了四日,期间翻山涉水,追兵重重,染了一身的滟滟血迹,赶到不周山之时,她与茵陈的衣裳已成了鲜血染就,原以为见到西羌,便能解了南方之危,谁料西羌却告诉她,他父亲玄参帝君闭关了,调动兵力之事,他一个皇子做不了主,就连容茵陈在不周山避上数日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