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忍痛轻笑一声:“不哭了,我剩一条手臂也能打得过郁李仁,不哭了啊。”他对落葵轻叹:“曲莲重伤,郁李仁救她去了。”
落葵点头:“我知道,方才见着京墨了,有掌门师兄在,曲莲不会有事的。”她疑道:“只是,只是半夏怎么会在军中,苏子,你曾说过神仙是不可以擅自插手凡间之事的。”
“是,神仙与我们这些从凡间修行出来的仙君不同,擅用仙法扰乱凡间秩序,会遭仙法反噬。不过,这些都不要紧,”苏子眸光微凉,深深望住丁香长吁道:“丁香,我今日重伤了半夏,已犯了仙规,仙界想来很快就会派人来的,你护着落葵随茯神回总坛。”
茯神望着苏子凉凉一笑:“什么狗屁仙规,她一个真君,却连咱们这些从凡间修行出来的仙君都打不过,破了这仙规又能如何。”
“你不懂,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犯了仙规又是另一回事,你我已位列仙班,重伤了真君,是要永下畜生道的。”苏子握了握丁香的手:“这一仗非打不可,也非胜不可。”他牵过落葵的手,放在丁香手中,声音极轻极淡:“走罢。”
丁香缓缓抽出手,蹙着眉头怔怔望着苏子,失声道:“苏子,苏子,什么畜生道,是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风过,房门陡然间打开,川谷沉着脸色闯进来,眸光寒凉的望向苏子:“苏子啊苏子,你可真会闯祸,竟将半夏给打回了真身,这可是死罪啊。”他的声音渐低,像是染了清霜,寒意漫过落葵的心间,旋即一把拉住苏子,沉声道:“走,先去我那躲一阵子。”
苏子低低的奚落一笑:“你来的也够及时的,我打架的时候你不来,逃命的时候来的倒快。”
川谷笑道:“我生平最怕与女人打架了,不过我逃命的功夫可是一流的。你放心,谁也不能要了你的命。”他微微一顿,蹙着眉头冲着外头沉声道:“即来了,就不必鬼鬼祟祟的了,本神君恭候多时了。”
彼时一阵风过,却见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个男子,一身金袍,额上生金色短角,一双赤金色的复瞳眼眸,望之令人头晕目眩,而男子两侧分立了数十名金甲卫士,周身寒光凛凛,杀气腾腾。
一抹黄芒在苏子周身绕了个圈儿,将他层层围住,川谷如临大敌的挡在苏子身前,拱了拱手,淡淡道:“苍术帝君驾到,不知所为何事。”
苍术帝君眼眸中的金光一敛,冷冷一笑:“小女半夏被人重伤,本帝总要来看看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原来有北山神君护着,怪不得有胆子触犯仙规。”
川谷声音微沉,隐含薄怒:“触犯仙规的是半夏罢,莫非帝君想要包庇护短不成。”
苍术帝君脸色微微阴沉了下来,喋喋一笑:“半夏之罪自有仙规处置,但是他,”他抬起一根金色的手指,遥遥指向苏子,阴恻恻道:“他以下犯上重伤真君,合该永下畜生道不得翻身。”
“你休想。”川谷冷哼一声,两手一搓,绿光闪过之后,手中握住一支短笛,扬起阵阵悦耳的笛声,而这笛声中隐含杀意,以短笛为中心漾起圈圈涟漪,薄寒的袭向苍术帝君。
苍术帝君微微一怔,望了川谷一眼,冷笑道:“看来北山神君是不愿放人了,那本帝就只能伤了神君的脸面,自己动手了。”言罢,伴着一声尖利的凤鸣,他的金色手指上光芒大作,正欲重重的砸向苏子时,却被一道青芒打断,旋即空青一如往昔淡然的声音响起:“天帝命我处理此事,就是怕苍术帝君落下个公报私仇的名声,帝君莫非是忘了。”
话音未落,空青便稳稳的站在了落葵的身侧,抬手抚了抚她的肩头,给了她一个温和安心的笑,旋即对苍术帝君淡淡道:“还望帝君谨记,方才在殿上与天帝应下了什么事。”
苍术帝君微微一怔,眸光在他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冷冷笑道:“此事本帝自然记得,太子殿下处事公正,本帝放心,任由太子殿下处置,本帝看着就是。”
空青旋即望着苏子哀伤道:“苏子,对不住,我无能为力。”
苏子微微一笑,喘匀了气息淡淡道:“仙规严苛,我早已料到,不怪你。”
空青点点头,素来清冷的脸上愁云密布,唇角微微抽了抽,勉力平和道:“苏子,天帝旨意,不必永坠畜生道,轮回五世即可。”
苏子轻叹了一声,不以为意一笑:“好,不过三百年而已,我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见此情景,丁香再难镇定,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下来,哭的难以自持,伏在苏子的肩头,大片大
片的水泽静静落在他的肩头,浸湿了他的白衫,声音打颤,像是在埋怨又是在心痛:“你干嘛要将她打的这样重,你就不能学着点怜香惜玉么。”
苏子抚着她的背,轻声笑道:“好,下一世我一定学着怜香惜玉,别哭了,说不定下一世我能投生个好人家,不用受苦了,你应该替我高兴才是。”他抬眼望着空青,笑道:“嗳,你这个仙界太子,干脆通融通融,让我也过一过葡萄美酒夜光杯,金银美女一大堆的好日子罢。”
丁香的泪痕还挂在脸上半干未干,一听这话,一双冷眸登时瞪得浑圆,狠狠拧了苏子一把,点着他的额角恶狠狠道:“你敢,累死你活该。”转瞬间她却撇起嘴角,泪一滴滴滑落,滚烫滚烫的染上苏子的脖颈:“不管你去哪,我都陪着你去,我不许你有一大堆美女,你不要我,我也不许你要别人。”
“想得美。”苏子轻轻嗤笑了一声:“我要好好尝一尝妻妾成群的滋味,才不枉费死上五回。”他万般不舍的伸手抚了抚落葵,擦干她脸上的泪,手落于她的秀发,缓缓滑落到发梢,眸光紧紧缠着她的脸庞,又轻又颤:“让我再好好看一看你,你可不要瘦了,要等着我回来。”
落葵的脸色苍白的如同寒冬冰雪,连连摇头,又心痛又绝望,软弱而无力的哭了起来:“苏子,苏子,你不要走,不要抛下我。”她微颤的手被空青紧紧握住,掌心沁出粘腻的汗,她抬眼怔怔的望住他,望见他眸中闪过撕心的痛,落葵陡然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视为倚靠的人,竟也是这般难以依靠,原来自己机关算尽这么多年,最终谁也护不住,深深的软弱和无力感扼住紧紧她的心底,她不由的深恨自己,为什么手无缚鸡之力,为什么这般无用。
她双眸睁的极大,泪从苍白的脸上斜逸而出,两颊因悲伤过度而生出几许殷红,只觉心头漫过重重郁结疼痛,逼的喉头几乎呕出血来。陡然间想起什么,她挣扎着伏在空青脚边儿,额头重重的磕在冷而硬的青砖地上,一声声闷响在院中低沉而哀伤的回旋,沉甸甸的砸在空青的身上,她勉力忍住牙齿的一阵阵寒颤,声音如同薄薄的白刃,一刀刀刮过自己的肉皮,生疼生疼的:“空青,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救苏子,我求求你,你救救苏子,你是仙界太子,只有你能救他了,求求你救救他,只要能救苏子,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不要名分,什么都不要,我求你了,苏子这一世已经太苦了,他能有如今的修为不容易,原不必再受轮回之苦了,他是被我连累的。”她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襟,泪止不住的打在冰凉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她一声声哀戚与一声声重重的叩头声穿透了寂静的院落,哀凉至极,转瞬间,她的额头上像是绽开一朵血红的蔷薇花,血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血色。
空青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喃喃哭道:“我这个太子,也只是个太子,这仙界的事,说到底还是天帝说了算,落葵,落葵,你现在有了身孕,经不起刺激了,若是这样哭下去,会伤着自己,伤着孩子,我知道你心疼苏子,我也心疼,你放心,我不会叫他受罪的。”
只听得川谷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怒不可遏的对空青吼道:“说那么多废话有什么用,要么看着苏子去死,要么就开打,搏上一搏又有什么,凭咱们两个神君,还会保不下苏子。”言罢,他唇边笛声大作,隐含杀伐之意,绿光冷薄而急促的掠过夜空。
而茯神毫不迟疑的抬起右手,自指尖生出血色藤蔓,同时空青眸中狞色一闪而过,掌中的长剑轻吟一声,青光大作,化剑为丝,在苍术帝君面前织成薄雾。
苍术帝君不怒反笑了起来,只是笑得诡异难言:“难怪太子殿下不肯同意与小女的婚事。”他顿了一顿,脸色阴沉辨不出喜怒,只冷冷道:“若要动手,本帝自然难敌太子殿下和北山神君,但至此之后,仙规也是容不下你们的,你们势必要与他一同赴死了,可要想想清楚。”
川谷大笑起来:“能拉上帝君同死,不枉我活上一遭。”
月影婆娑,在院落中洒下些昏黄的清辉,微风拂过蓊蓊郁郁的树影花影,青砖地上登时乱影摇曳,如人心纷乱。夏虫躲在隐秘的暗处,低沉而细密的鸣叫,一声声落在心上,像是啃噬起心尖上的肉,痛的难以喘息。
良久,苍术帝君打破了死一般的寂然,沉沉道:“本帝自知不是你们的对手,不愿与你们同死,本帝可以做主放他一条生路,只要你,”他遥遥指向落葵,眸中带着阴冷的笑意:“你与太子殿下发下誓言,永世不再相见,否则神魂俱灭。”
落葵强忍着心口一丛丛漫过的抽搐,陡然生出些希翼,只是这希翼伴着另一种绝望:“你此话当真。”
苍术帝君朗声一笑:“本帝君说到做到,决不反悔。”
“好。”落葵狠狠咬了一口舌尖,自唇
边逸出血丝,泪水和着发丝黏在面上,一双眸子瞪的大却没有神采,情事和生死之间,她固执而绝望的选了生死,弃了情事,她竖起三根手指沉稳而缓慢的开口:“只要苏子平安无事,我水落葵对天起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绝不再见空青,若有违此誓,神魂俱。”
“落葵,不许胡说。”苏子打断落葵的话,紧紧攥着她的手,摇头道:“落葵,不许胡说。”
落葵却固执的沉声续道:“若有违此誓,神魂俱灭。”
此言一出,苍术帝君冷冷一笑:“好,太子殿下是何意,只要太子殿下也发下血誓,本帝说到做到,绝不再纠缠他的性命不放。”
落葵抬起头,一双发红流泪的眸子怔怔望着空青,哀声道:“空青,用你我的永不相见换苏子的一条命,你也是愿意的,对不对。”
空青登时面如死灰,艰难道:“我,我空青发下血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他如骨在喉,再难说下去,只紧紧攥着两只手,直攥到骨节发白:“不,不,落葵,我,我不能不见你。”
明明是夏日,七月流火的时节,落葵却只觉薄寒袭身,一阵儿比一阵儿冷,抬眼望见树影摇曳,原来是起了风,衣衫发丝皆不由自主的飘动起来,她的心和身子亦难以控制的抖了起来,鼻尖发酸,几乎落下来泪来。
苍术帝君冷冷一笑,步步逼近,空青极快的回神,与川谷一同挡在了苏子面前,一时间刀光剑影,一触即发。
“慢着。”苏子倚靠着川谷艰难起身,挪到苍术帝君面前,冲着他冷然道:“我苏子一生,绝不让人替我受过,我这条命,也绝不由谁决定生死。”
言罢,苏子在沉沉夜色中倏然回首,眸光紧紧缠住落葵和茯神的脸庞,望了又望,望出了一声长叹,最后凌厉一笑,还未等到落葵回过神来,龙泉剑竟在苏子身后猛然跃出,绕着他的脖颈划出深深的血痕,那血“噗”的一声喷薄而出,如同那年,在南祁国太子府中的漫天血色一般,刺目惊心。
望着苏子清绝的身影,落葵只觉眸中要沁出血来,她从未想到过与苏子的离别是这样一幕,再没有人的心比她更痛,再没有人比她更不舍苏子,她的声音吊成又细又长的一根线,尖利的穿透暗沉沉的夜色,像是疯了一样冲了过去。
她哭的泪色潸潸,跑的发髻散乱,变了调的哭喊着,离苏子越来越近,近的几乎一抬手便能抓住他素色的衣衫,却不料苏子的身影在龙吟哀鸣声中渐渐倒下,快的令她来不及琢磨什么,快的像是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她已哭的没有力气再哭,只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的往前挪,嘶哑着嗓子哀声道:“苏子,苏子。”
话音还未落下,只见丁香一点点挪到苏子身边,喃喃道:“苏子,等等我,无论你去哪,我都陪着你。”她提起龙泉剑在颈间横过,血色漫天,她倒在了苏子胸前。
落葵只觉一阵阵刻骨的痛袭上心头,一颗心跳的又急又快,痛的几乎无法喘息,尖锐的绝望和恐惧深深渗了进来,泪已没了,全堵在嗓子眼里,眼前朦胧一片,像是看到空青煞白了脸焦急的望着她,薄薄的唇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一丝声音,像是这世间陡然寂静无声了,猛然间腹中抽痛不已,一汪滚烫的鲜血漫过裙底,她眼前那张焦急煞白的脸由一变二,由二变四,最后成了漆黑一片。
三日后的黄昏里,一阵阵斜风细雨拂过窗棂,呜呜咽咽的如人哭泣,昏黄的烛火映上落葵枯瘦的脸庞,一双眸子瞪得极大,却如同干涸的老井般无一丝神采,满头乌发间冒出了丛丛刺目白发,像是短短几日,便苍老了数分,空青执了一盏茶放在她干涸起皮儿的唇边,轻声劝道:“落葵,喝点水罢。”
落葵只觉这温声细语薄寒至极,令她的心狠狠一颤,不由眸光一滞,缓缓的扭过头去,盯着帐幔低垂下来的络子一言不发。
空青的泪止不住的滑落:“落葵,落葵,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救不下苏子,可这是天命,天命难违。”
新仇旧恨叠加,落葵轻轻笑起来,笑中有悚然之意,格外清冷,听来令人寒意顿生:“那是你们神仙的天命,与我们凡人何干,既然你我仙凡有别,就不必再见了。”
空青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只觉泪再度无休无止的漫了出来:“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只求你别再折磨自己。”
落葵抬手抚向空青的心口,却在里心口一寸的地方停驻,蹙着眉心,双眸赤红,冷痛从唇齿间溢了出来,颤声问道:“空青,你这里痛吗。”
一语未竟,泪便扑簌簌的砸了下来,在半旧的锦被上,洇出暗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