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二人深深颔首,余甘子笑了一笑:“我便是那首诗中的君。”猛然灌了一口酒,那是极好的酒,丁点不洒的尽数入喉,许是饮得太猛,呛得嗓子发紧,那话中透出道不尽的百年世事沧桑。
落葵尖叫了一声,再一不留神杯子坠地,伴着一声脆响,青瓷酒杯成了满地碎片,也不能怪她手不稳,她幼时背这首诗背的直哭,也背不下来,实在是最大的幼年阴影了,她记得自己还曾因背不下来诗,骂过街。
若这余甘子说的是实话,那玳瑁簪也本就是他的东西,他来讨要绝对是理所应当的事。她围着他来回打转,仔细打量,能见着余甘子本人,也是运气,她拉过苏子:“江蓠,快把玳瑁簪还给他罢,这本就是他的东西。”
“唔,还给他也不是不行,不过,照这首诗中所说,当初这玳瑁簪是被挫骨扬灰了的,怎么会再度现世呢,”江蓠欲言又止,吊足人的胃口,他瞧瞧落葵,又侧目瞧着余甘子,眸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笑道:“你得与我们说道说道。”
落葵“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江蓠果真深得她心,一开口就问出了她的心中所想,亦是笑道:“不错不错,我也想知道。”
谁料这一问,竟是戳到了余甘子的痛处,他双目紧闭,紧握着酒杯半响不曾言语,数百年岁月流转,都没能解开心里最隐秘的那个结,如今要他猛然一一道出,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些。
他们等的心焦,即将放弃探究这段隐秘时,他面上却有了一丝凄然淡笑,恍如隔世,闭目轻叹:“此事我数百年未曾说出过,今日说出来,也算了了我的心结。”
余甘子啜了一口酒:“当初,我与她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后来我负了她,这是便是始乱终弃,是你们听惯了的,戏折子中已唱俗套的一段了,我要说的,是她身死之后的事。她身死后,因怨念太重,被困在黄泉中无法转世轮回,而我死后,在黄泉路上见到她,已被怨念所困,神志不清,我想求她原谅,助她轮回,这才设法逃出黄泉,变成孤魂野鬼。”
他顿了一顿,缓缓道:“我耗尽数百年光阴,将当初被挫骨扬灰,化为虚无的玳瑁簪重聚,只差双珠便可以救了她,那双珠原是东海神珠,是不会被挫骨扬灰的,只是流转数百年,不知遗失到何处去了,我好容易寻到了一颗珠子,在我寻找另一颗时,不料玳瑁簪却丢了。”他眉目间难掩悲痛之色,仍沉溺在往事中,难以自持的淌下清泪,可转瞬间,却又了无痕迹了。
“然后你打探到了玳瑁簪的下落,可却被江蓠买走。”落葵怨恨道:“你不珍惜活人,死后却来祈求人家原谅,我若是她,死都不会原谅你。
余甘子顿了顿,目光移到苏子手中的玳瑁簪上:“你说的没错,我是罪孽深重,合该受诛心之罪,可是我不忍她被困在黄泉中数
百年,是真心想救她脱困。”
“也许她是看透了世间人心,不愿再受红尘之苦,在你看来,这是困住她的牢笼,可在她看来,也许这才是她的清静之地。”落葵缓缓道。
江蓠竟一反常态的平静,摩挲了半响玳瑁簪,最后默然的丢给了余甘子。
自簪透出一股寒意,那是余甘子熟悉的感觉,有了此物,那救赎与原谅便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了,他冲着江蓠躬身一礼,由衷道:“多谢。”
江蓠沉沉道:“你花了数百年的光阴重聚了玳瑁簪,又机缘巧合的买回了双珠中的一珠,那剩下的一珠,你要用多少时日才能找到。”
余甘子微叹:“我不知道,不过我已等了数百年,早已磨出一副极有耐心的性子了。”
“可你总在世间飘荡,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是个能算计的,几次为了钱财放过你,可难保你下回就碰到个不爱财,只爱除魔卫道的,一下子就打你个神形俱灭。若是你魂飞魄散了,又要靠谁来救她。”江蓠望着他,抿了口茶。
一时间无语,静了许久,余甘子才又望着江蓠,缓缓道:“我倒是有个容身之计,不知你可愿帮我。”不待江蓠点头,他又续道:“我藏身于玳瑁簪中,由你日日带着,待时机合适,我找到了另一颗珠子,再助她轮回,如此,我也可以安心走了。”
“那我有甚么好处呢。”江蓠笑眯眯的问道,他已经大方了一次,现下是一点亏都不能再吃了。
“好处自然是我替你消灾挡难了。”余甘子早想到了对策,一笑。
“嗯,这个法子不错,有个不花钱的打手,那我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了。”江蓠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
“那我就多谢二位了。”余甘子松下一口气,堆起满面笑纹冲着二人深深一辑。
落葵却侧身避开了,若有所思的一笑:“哎哎,答应帮你的是江蓠,我可没答应你,有他的好处,却没有我的,这可不厚道哦,所以就别指望我帮你,再说了,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始乱终弃,忘恩负义的人,我才不会帮你。”她哑了口茶,那茶冷透了,一如她当初冷透了的心。
江蓠拉住她的手,眉目含笑,柔声细语的如微风拂过:“小妖女,有个不要钱的打手,不要白不要啊。”
落葵托着下巴,眉心微蹙,敛着笑意故作苦恼长叹:“交友不慎,这是我自找的。得了,既然你要帮他,那我也搀和搀和罢,不过,好处呢。”
江蓠笑着轻轻拍了下落葵的手:“有我的好处,自然就有你的,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意思张口找男人要好处,当心我悔婚哦。”
落葵反手打了一下江蓠的掌心,哼笑道:“你敢。”
江蓠冲着余甘子挥了挥手。
余甘子会意一笑,身形轻晃,转瞬
没入玳瑁簪中,簪子飞快的掉到江蓠手中。
江蓠反手将簪子簪进落葵发间,郑重其事的叮咛:“这簪子是送给你的,打手自然也要跟着你。”他微微一顿,探寻一问:“小妖女,你,是不是也打算去藏宝之地。”
见落葵不置可否,他知道自己又无意间触及到了她的隐秘之事,自嘲的一笑:“藏宝之地开启后,势必会群敌环饲,可你伤势未愈,修为也没有尽复,虽然有苏子护着你,但事情素来多变,你又一向招人恨,仇家多,我无法时时跟在你的身边,实在放心不下,万一你在藏宝之地落了单,又遇上劲敌,余甘子也算是个助力,能够拖延一阵子。”
他拉过落葵冰凉的手,放在手中捂着,眸光情深,慢慢道:“那枚清水珠,你定要时时戴在身上,那珠子里,封了一记天一宗的秘法,你催动后,我顷刻间便能知道你的位置,赶去救你。”
落葵心中酸涩,她一门心思想着算计天一宗,而江蓠却一门心思想着护住她,她有些愧对他待自己的赤诚之心,无言以对,只静静靠在他的肩头。
江蓠呵呵轻笑:“怎么,这就心软了,这可不像你啊。”
落葵垂眸不语,只低低唔了一声。
除夕这一日,天气晴好,远远望去,湛蓝的天沉静的如同一汪深潭,冬日的暖阳渐渐升高,明晃晃的投入院中。
落葵早早起床,她如今是正经册封的公主,按着规矩,丁香给她梳了觐见的朝云近香髻,在发髻两侧簪了一对赤金丹凤衔红宝东珠钗,又在发髻后侧压上累金丝嵌宝后压,辅以赤金花钿点缀,这么些珠钗压在头上,她顿时觉得脖颈短了三寸。
既是过年,那些奔丧一般的素色衣裳便穿不得了,丁香从大柜里翻出簇新的大红缕金百蝶穿花袄子,配上杏黄底儿满绣折纸粉樱花百褶裙,裙摆溜了一圈金丝八宝纹,她瞥见落葵一脸嫌弃,咧嘴笑道:“主子,且忍忍罢,一年到头难得有穿的像花瓶一样的时候。”
落葵皱着眉头,勉为其难的把这红的晃眼,金的刺目的衣裳套在身上,蹬上一双粉底儿绣迎春花小靴,靴面儿上还各缀了一颗拇指大的珍珠。
她对着菱花镜转了个圈儿,忍不住把自己从头到脚嫌弃了个遍,才撇嘴道:“差不多了罢,可以走了罢。”
“等等,还有呢。”丁香拉住落葵,按在椅中,捏着粉扑子,在脸上扑匀了杏花粉,淡淡的朱色胭脂从眼尾扫到脸颊,如此一来,两弯水弯眉,一双冷清眸,镜中人的面上有了些红润,精神头也足了许多,唯独耳畔一痕烧伤留下的疤痕,煞了风景。
丁香端详菱花镜中的人影良久,才拿着杏花粉,在那疤痕上扑了又扑,仍是无法完全掩盖住,不禁一叹。
落葵按了按丁香的手,扭了扭身子,不自在的闻着自己满身的幽幽香粉味儿,苦笑了一声:“好了么,再折腾下去,我的头都要抬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