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是天目国中仅次于都城西凉的州城,而居住的人口却不及青州的十分之一,且大部分都集中在大一些的城镇,其他地方皆是稀稀拉拉难见几户人家,荒野中随处可见的野物都比荒野中的人家还要多上几分,所谓地广人稀大抵便是如此。
但是这数月来,建宁却与往昔有些不同,素来地广人稀的城池,不知从何处冒出了许多行迹鬼祟之人,各个修为高深,有些脸带煞气,四处打探消息;有些则刻意隐藏行踪,私下行事;更有甚者,带着大批修仙者横冲直撞,搅得人心惶惶。
而偏偏在此时,天目国的国师闭关不问世事,该国一时间暗潮汹涌,人人自危起来,寻常百姓只要有口吃的,便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而官家人则腰挎弯刀,没日没夜的在城中巡逻,遇上寻常百姓,便连恐带吓的撵回家,遇上修仙者,不管修为高低,便拔腿就跑,莫说接上两招,就是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正午时分,明晃晃的日头悬在高空,蒸的四下里热气腾腾,即便是呆着不动,也时不时的大汗淋漓,衣衫湿漉漉的黏在身上,格外难耐。
“云良姜,我饿了,我饿了,饿了。”一个少女蹲在建宁城中最热闹的大街上,可怜巴巴的拽着身边男子的衣袖,一边眨巴着双眸没命的挤着眼泪,一边装模作样的哀嚎,丝毫不顾及聚拢而来看热闹的人群,那少女虽是男儿装扮,单任谁打她面前过,都能一眼瞧出她是个姑娘,除非那人是个眼瞎耳聋的。
云良姜离京时,身上穿的是上好的荆锦,绣着缠枝如意纹,金丝晃眼,头上戴的是雕工精致的金玉冠,价值千金,当然他也是带足了盘缠的,莫说是走一趟天目国,便是来个诸国游,也是富富有余的。
可如今云良姜的一条腿刚刚跨进建宁城的城门,还没摸到红霞岭的的一枝一叶,他就不止花光了盘缠,还当掉了身上所有能换银子的物件儿,荆锦换成了粗麻布,金玉冠换成了蓝布条儿,简直落魄的不能再落魄了,全无半点世家贵公子的模样。
如今的云良姜只觉身边的少女是一颗货真价实的扫帚星,嫌弃的瞥了她一眼,使足了力气去扯她的手,奈何却无济于事,只能哭笑不得的连连跺脚,张口大声骂道:“苏灵仙你干嘛,我的盘缠都被你糟蹋完了,哪还有吃饭住店的银子啊。”
原来这一路上,云良姜既怕被父亲列侯察觉他偷偷离京,追了上来,又怕招摇过市漏了财,再惹来土匪杀人抢劫,故而他一直小心翼翼的夹着尾巴做人,才躲过了千难万险,穿过了长和国和北谷国,来到了天目国。
可半个月前,在天目国边境,云良姜遇上了没钱吃饭的苏灵仙,颇为难得的发了一回善心,替她付了饭钱,不曾想这苏灵仙听说他也是赶往红霞岭的,从此便使了浑身解数,跟牛皮糖似的缠上了他,一路跟到了此地。
这半个月路程,苏灵仙只进大客栈只住上房,还雇了马车省脚力,口腹之欲与脚力都没有被委屈,只是委屈了银子,还尚未赶到建宁,便已经将云良姜的盘缠花了个精光。没有盘缠亦没有干粮,受冻受累不说,还要挨饿,他只好动起了脑筋想找点银子。
可惜的是,这苏灵仙不知是何出身,竟养的十指不沾阳春水,金贵无比,竟没有半点能够换来现银的手艺,而云良姜有心在街边摆个摊算命问前程,换些盘缠,可天目国盛行巫蛊之术,对算命不屑一顾,他一向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独这相貌还上得了台面,算来算去,他咬了咬牙,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卖了自己。
谁料进了勾栏院,老鸨子却没有看上云良姜,说他的相貌简直是侮辱了勾栏,一向引以为傲的长相一朝被人彻底否定,这打击令他陡然崩溃,受挫不已,对老鸨子便是一顿痛骂,紧接着招致了一群人的围殴,虽然云良姜和苏灵仙皆有修为在身,可勾栏院里的护卫们也各个不是泛泛之辈,他二人难敌众手,这才被打的落荒而逃,只好当了云良姜的衣裳玉冠换银子,总算是过了几天丰盛日子,好容易捱到了建宁,苏灵仙却又喊起饿来。
苏灵仙唯恐云良姜丢下自己不管了,死死攥住他的衣袖不肯撒手,一双明眸眼巴巴的瞧着他,益发的可怜兮兮:“云良姜,你骗人,你说话不算数,你说了要管我吃管我住,要把我送到这里来的,你骗人。”
见苏灵仙的确是饿得很了,眸底泪水盈盈,云良姜又于心不忍起来,伸手把她拉起来,一指前头街口的面摊儿,道:“走,我带你去吃面。”
苏灵仙却摇着头,伸手一指斜对面热闹喧嚣,门楣高大的良木居:“不,我要去吃那,那人多。”
良木居是建宁城中数一数二的客栈,自然人多,吃的住的都要比别处精细富贵,自然也要比别处贵上几分,云良姜摸了摸袖中,只得一些散碎银两,大约够他二人在良木居分喝一碗白粥,当然这并不算燃眉之急,更难得是眼瞅着日薄西山,暮色渐沉,若真的去了良木居喝粥,夜里便要露宿街头了,虽然已是夏日,露宿街头不至于冻着,却极有可能被当作异国乞讨者遣送回边境,那可真就白忙活一场了。
云良姜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良木居太贵了,我可吃不起,还是吃面去罢。”
苏灵仙瞧了瞧云良姜腰间的长剑,继续可怜巴巴的哭道:“你不是还有剑嘛,这剑瞧着还不错,也值些银子罢。”
云良姜忙紧紧抱住自己的长剑,瞪着眼道:“想甚么呢,这是我保命的家伙。”
苏灵仙瞧了一眼云良姜身后,哭嚎的更加厉害了:“我,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是打算卖了我换盘缠的,你个大骗子。”
云良姜微怔,连忙转头去
看,只见自己身后正是一家青楼,门前的两盏红灯笼格外明艳,其下几个更加明艳的女子衣领微松,正倚门卖笑,迎来送往,软糯的声音和着扑鼻的脂粉味在风中氤氲散开。他顿时退了一步,连连摆手:“没有,我可没这个念头,逼良为娼是要吃官司的。”
苏灵仙极快的抹了把眼泪,狡黠一笑:“那你就卖了剑带我去吃良木居,不然我就去报官,说你要卖了我,逼良为娼,让你去吃牢饭。”
“我,你,你。”云良姜气急,指着苏灵仙你你你了半响,才气急败坏的一甩手,捡了个人多的街口,脱下外衫铺到地上,将长剑小心翼翼的摆好,扎出一副当街卖剑的架势来。
眼瞅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可要么是不识货的,要么便是起哄要价太高买不起的,直到夜色沉沉,月上柳梢之时,围观之人渐渐散去,悉数往对面的青楼踱去,长剑仍稳稳当当的摆在那,寒光凛凛,无人问津。
云良姜正打算收拾收拾,去当铺走上一遭,虽然当剑比卖剑在银子上可能会吃点亏,但总比真的露宿街头要好些,耳畔传来一个极熟悉却又诧异无比的声音:“你们,在做甚么,云良姜,你也忒败家了些,龙渊这等宝物,你也舍得拿出来换银子。”
云良姜又惊又喜,对上来人的眸子:“苏,苏子,我,我也是没法子啊,我们花光了盘缠。”
苏子眉心紧蹙,瞧了瞧云良姜落魄的模样,转眸又错愕的望着苏灵仙,在来天目国的路上,他便已经收到了南祁国传信,说是苏灵仙私自离京,许是来了天目国,请他沿途留神寻找,谁料还真的就在此处遇上了,但这二人怎会凑到了一处,只是此时不便细想细问,而自己与苏灵仙相识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便只能做出一副更加诧异的神情来道:“苏灵仙,你怎么在这,怎么与云良姜混在一处,你就不怕他将你卖了么。”
“甚么,你们,你们认识。”云良姜吃了一惊,眸光在二人脸上巡弋不止。
“怎么不认识。”苏子沉了脸色,隐有怒色的瞥了苏灵仙一眼:“他是我远房二叔家的幼女,前些日子二叔还托人告诉我,说她离家出走了,许是跑到天目国了,让我沿途帮忙找找看呢。”
苏灵仙缩了缩脖颈,小心翼翼道:“大,大表兄,我,我,我就是想来瞧瞧,瞧瞧七星图长甚么样儿。”她觑着苏子的神情,娇声哀求:“大,大表兄,你别把我送回去好不好。”
苏子叹了口气,无奈的摇头一笑:“人都到这了,一起去罢,到时把你交给苏玄明,让他带你回去,我也能放心些。”
“太好了,大表兄最好了。”苏灵仙一蹦三丈高,软糯糯的娇嗔笑着,抱住苏子的胳膊,冲着云良姜抬了抬下颌:“大表兄,就是他,就是这个大骗子,他骗我说要管我吃管我喝管我住,带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