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你看看,只顾着说话了,都望了正经事了,羌活,快,快去,快去弄饭,别让贵客饿着了。”妇人拍着海芋的手,连连轻笑道。
羌活顿时羞红了脸,垂首腼腆的挪到了炉火旁,火苗舔舐铁锅,发出滋滋之声,不多时,饭香四溢,在穹庐中缭绕不绝。
深夜里的北谷国,与白日截然不同,白日里的旷野被烈阳炙烤,热浪滚滚让人避无可避,而深夜里的旷野却是寒意凛然,如同在转瞬间入了冬。
寒风穿过一望无垠的荒原,穿过几座瑟瑟发抖的穹庐,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哨声,呜呜咽咽如诉如泣。
海芋与雷奕明住到了不远处的另一座客居穹庐中,因二人谎称是兄妹,妇人和羌活便将二人安顿在了同一座穹庐,两张床榻中间,只以薄薄的青纱帐幔相隔。
月华从窗外斜进来,将薄薄的青纱帐幔染成一捧清辉,寸寸流光寂然的溜走,转瞬便是夜色无边。许是一路奔波都有些劳累,亦或许是头一回睡在同一间屋里,皆有些尴尬,海芋与雷奕明皆是默然无言,隔着青纱帐幔背对着背,静谧中的二人,像是早已沉沉睡去了。
一弯弦月悬在深黑的天幕上,毫无暖意的月华无声的洒落,夜风轻拂,每一丝草都染上了银霜,每一块石皆洒上了水色。
轻柔的夜风陡然变得疯狂,在寂静的旷野上席卷而过,吹得那草弯下了腰,窸窸窣窣贴着地面。
“锵锵锵,锵锵锵”,狂风深处递来巨大的声响,像是有无数马蹄踏过萋萋芳草,杂乱无章的由远及近,更有铁甲声,呐喊声,催马声掀过孤独的穹顶,震耳欲聋的传遍了这几座地处偏僻的穹庐,惊醒了每一个睡梦中的人。
雷奕明陡然警醒过来,瞪着双睡眼惺忪的眸子,转过头去,隔着穹庐,隐约可怜金戈刺目的光芒掩盖了月色,他急急喊道:“海芋姑娘,海芋姑娘,快醒醒,快醒醒,有人来了。”
海芋转过头,隔着帐幔,月色落在她珠圆玉润的脸庞上,益发娇艳的剔透无双,她伸出手去,在薄薄的月色下摸索过衣裳,嗤嗤笑道:“早就醒了,还等着你叫。”
雷奕明愣了个神儿,他憨憨一笑,显然并未料到海芋一个姑娘家,竟能如此警觉,若深究之下来历定然不凡,但他没有功夫也没有心思去深究甚么,一边利索的起身一边低语道:“海芋姑娘,你听,来的人还不少。”
海芋将长发草草挽起,裹紧了衣裳,恶狠狠的撩开帐幔,愤愤不平的低声痛骂了一句:“一群王八羔子,追过来的还挺快,这是一点儿活路都不肯给本姑娘留。”
雷奕明之前并未问过海芋与这些人有何恩怨,如今情形危急,他竟还是只字不问,只递过一袭大氅,背起行装,轻声道:“走罢,北谷国夜里冷,多穿些。”
海芋接过大氅围在身上,望向雷奕明时,双眸蓦然闪过一丝光,像暗夜中
的点点星芒,熠熠生辉。
雷奕明依旧隔着衣袖拉住海芋的手,脸颊微红有些窘迫,轻声道:“海芋姑娘,事从权宜,在下,得罪了。”言罢,他掐了个诀,做出要杀出一条血路的架势来。
就在此时,外头锵锵之声大作,有个粗嗓门的声音厉声大喝道:“都出来都出来,快点快点,快点出来。”
雷奕明手上的微光顿时熄灭了,他与海芋对视了一眼,这样大张旗鼓的,显然不是醴泉城里的那帮人暗夜拿人做派,那么也就无需着急离开了,先看看形势再说,想到此节,他忙松开海芋的手,一前一后的出了穹庐。
深幽的天幕下,缀满灿若银钉的星辰,仿若伸手可摘,而星星点点的穹庐外,草间发出隐约虫鸣,空旷之处站了十几个人,神情惊恐慌张,携老扶幼,连卧床许久的妇人都未能幸免,被羌活架着臂膀,在夜风中瑟瑟而立。
风有些萧索,掀过众人的衣角,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像是宿虫啃咬耳膜。
黑漆漆的夜色中,火光幢幢,冲天燃烧,将半边天际染得似血邪红。有人举着火把,拿着长刀,将瑟瑟发抖的众人围在穹顶边儿上,围的密不透风,火光灼热的照耀过一张张惊恐的脸庞,旋即还是方才粗嗓门的男子,厉声大喝起来,划破了沉沉夜空:“年方十六以下的姑娘出来。”
众人一片惨叫哀嚎,纷纷将姑娘藏到自己的身后,藏到无边的黑暗中,妄图藏出一条生路来。其实他们皆明白此举只是徒劳罢了,眼前这些黑衣男子,皆是从朝歌城而来,每隔半年都会在朝歌城外和醴泉城外买数十个姑娘回去,说是买,实则是强买强卖,打着买的旗号明抢,给的银子少得可怜。
而雷奕明不假思索的伸手拉住了海芋的衣袖,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旋即广袖一甩,将她的身形掩的严严实实。
海芋抬起头,神情有些动容,望向雷奕明霁月清风般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怔住了。
就在此时,有不少男子举着火把冲到人群中,野蛮的伸手拉扯藏起来的姑娘,一边大力拉扯,一边将银子扔到众人脚边儿,口中不停的骂骂咧咧道:“藏甚么藏,咱们这是正经买卖,给钱的。”
有个老者死死攥着姑娘的手,哭道:“我们就这么一个丫头,不卖行不行。”
男子扒开老者的手,冷笑道:“丫头虽说是你的,可卖不卖却由不得你,这是朝歌城主定下的规矩,你们敢不听么。”说着,他将二两银子塞到老者怀中,硬生生扯开了姑娘的手。
姑娘们没有还手之力,只余下了哭喊的力气,被这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男子揪着头发,抓着衣领,拖着身子,在染了夜露的草上,拖出一道道挣扎的水痕,那草被碾碎,碾出深碧浅翠的汁液,将姑娘们的衣裳染的凌乱不堪。
此地哭喊挣扎之声响彻夜空,惨烈令人不忍直视,眼看着姑娘们就要被拉扯到装
了铁笼子的马车上,那妇人竟不知从何处生出的无穷之力,抓着草根一路爬到了羌活跟前,一只手搂住羌活的脖颈,一只手紧紧抓住男子的衣角,苦苦哀求道:“大人,大人,老婆子我卧病在床,只有这一个孤女,若,若大人带走了她,老婆子我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求求大人,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放了我女儿罢,求求大人了。”
那男子生的凶神恶煞,满脸横肉在月色下泛着令人作呕的油光,不耐烦的横了妇人一眼,竟一言不发的飞起一脚,正中妇人的心口,将她踹到了雷奕明的面前,恶狠狠的骂道:“老子可怜你,谁可怜老子,老子又不是没给钱,说了是买,别给脸不要脸。”
妇人原本便已经气息奄奄了,此刻又被踹了狠狠一个窝心脚,登时大口大口的呕出血来,脸色惨白,已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有出的气不见入的气了。
羌活凄厉的大喊了一声,竟挣脱了男子的手,跌跌撞撞的跑到妇人面前,捧着她的脸,染了满手的血迹,声音尖利,带着绝望的尾音戳人耳膜:“娘,娘,娘啊。”
雷奕明与海芋齐齐蹲下身来,一人扣住妇人的腕间切了个脉,摇了摇头,而另一人则在她的心口处轻点了几下,止住了她口中不停漫出的鲜血。
妇人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无力的握住羌活满是血迹的手,却又一言不发的塞到海芋手中,泛黄暗淡,带着深深死气的眸子微微一转,定定落在她的脸上,可唇角却颤抖不止,说不出半个字来。
海芋忙反手握住妇人的手,察觉到那手已经没有了暖意和生机,她忙深深点头,轻声而笃定道:“大娘,放心罢,羌活交给我了,我定将你和她都安安稳稳的送回长和国去,我定保她此生平安。”
妇人蓦然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泛黄的眸子亮了一亮,转瞬却又熄灭了,灰突突的没有一丝神采,她的手从羌活的手上滑落,带起一串血珠子,那颜色像极了夕阳西下,即将被黑夜吞噬掉的似血残阳。
“娘,娘,娘啊。”羌活声嘶力竭的哭喊不止,紧紧抱着妇人不肯撒手。
“哭甚么哭,能去朝歌城伺候城主,是你们福气。”方才那凶神恶煞的男子再度上前,一把揪住羌活的长发,反手去抓海芋的手腕,想要将二人拖到车上去。
羌活疯狂的挣扎起来,存了必死之心不肯就范,却不易一只滑腻的手落在脸上,擦去她满脸的泪花,那人在她耳畔轻声道:“羌活,活着,才能不让你娘枉死。”
羌活闻言猛然抬头,却见与她一同倒在地上的海芋,温润贵气的脸庞格外坚毅,那双亮晶晶的明眸闪着不同的烟火气,她的心转瞬便被点亮,伸出手,与海芋的手重重握在一处。
在被关进半人高的铁笼子前一瞬间,海芋转头瞧见了跑到近前的雷奕明,她眸光粼粼的望住他,大声喊道:“雷奕明,咱们就此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