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原是想找个客栈住下,吃些热饭热菜,歇上一日再走,可一摸佩囊,几番拼命几番逃跑,早不知将银子掉在了何处,就连御寒的衣物也只剩下了件破烂不堪的披风,披在身上四面透风。他知道,若再没有热饭热菜和御寒衣物,他倒还 没有大碍,可落葵却是悬了,不等赶到扬州,就要早早的冻死饿死了。他骑着马,动起了打家劫舍的念头。
“江蓠,还有多远。”落葵在晃晃悠悠中醒来,有凉凉的水落在脸颊,她伸出手去接,竟是一片雪落在掌心,她的声音又低又虚,如同寒冷幽长的风掠地刮过,呜呜咽咽道:“江蓠,下雪了。”
江蓠顿时搂紧了她,又给她迎头盖上了破烂的披风,挡住漫天飞舞的雪片,旋即大喝了一声,马匹急促的往前一窜,卷起无尽灰蒙蒙的尘土与雪片混合,他在心底暗骂了句该死,好端端的下甚么雪,本少主都快没衣服穿了,早晚要冻死本少主。
雪越下越急,一团团如同棉絮,轻飘飘的无休无止的坠落,渐渐的织成一片白茫茫的帘幕,遮蔽了前路。
马匹疾行了一段路,前面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打斗声和惨叫声,浑浊的灰尘与茫茫飞雪掺杂在一处,灰茫茫的一片,深处闪过刀剑的寒光,时不时飞溅出漫天的鲜血。
江蓠顿时轻喝了一声,翻身下马,立在飞雪中凝眸望了会儿,才牵着马匹迎向灰尘缓缓前行。
两行马蹄在泥泞的路上踩得凌乱,后头跟着深深的车辙印,显然是所载货物极重的马车。
“江蓠,你看。”落葵软软的趴在马上,指着地下,声音微弱的开了口。
地上撒了黄橙橙的一片,江蓠捡起一枚,置于鼻下轻嗅,回首笑道:“是牛黄,小妖女,咱们发财了。”
“一两牛黄一两金,可不是要发财了么。”落葵低低一笑,只见江蓠肩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连发间也是莹白一片,她伸手轻轻拂去,却牵动了身上直入骨髓的痛楚。
江蓠忙反手握住她的手,只觉冰凉一片,冷的人人心肝儿肺都打了个冷颤,他忙解下身上的猩红大袄,抖了抖积雪,要裹在落葵身上。
落葵瞧了瞧自己一裹了一袭披风,而江蓠只剩下了薄薄的中衣,忙推开他的手,摇头道:“快穿上,天寒地冻的,没了袄子,迟早得冻死你。”
江蓠却不言不语的将大袄套在她的身上,又用披风紧紧裹住,呵出淡白的气息暖了暖手,蹲下身来将地上的牛黄捡了个干净,连渣滓都包在了破布里。
飞雪打着旋儿落在她的周身,凝在鬓边眉间,覆在肩头久久不化,落葵伫立在茫茫飞雪中,怔了良久,探出两根手指,若有所思的摩挲那破旧的披风,仍能摸出上好风毛的滑腻,她有些走神,心中混乱极了,像是有无数的念头不断交错划过,可定神去想,心中却又是一片空白,她回过神来,指着前头混乱处道:“前头应该是采办药材的车队,遇上劫道儿的了。”
江蓠抱着她翻身上马,利落一笑:“走,看看去,甚么劫道儿的也劫不到咱们。”
落葵
摸了摸自己的衣裳,月白色的袄子已然瞧不出颜色了,像一只泡在泥潭里滚了满身泥的兔子,垂眸一笑:“看咱们一脸穷酸,谁会劫。”
江蓠酸楚一笑,可不是么,自出生以来,他就没受过这般穷苦风霜,自从丢了佩囊,他原想传信回分舵,叫天一宗的弟子来送银子,可又唯恐泄露了行踪,再让宗内获知了他与小妖女的消息,鬼知道他那心怀鬼胎的后娘听说后,会给他那见色忘儿子的亲爹吹甚么枕头风。
这一路上,他是一个铜板儿掰成两半儿花,买一个烧饼掰两半儿,就着井水分食,至于肉,他都快忘了肉是个甚么滋味了。听得落葵此言,他按了按饥肠辘辘的肚子,附耳笑道:“待卖了牛黄,咱们吃香的喝辣的,再买两身,不,三身好衣裳去。”
骑马前行,马蹄子陷在泥泞中,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艰难,一辆紫檀木石青帷马车倒伏在道边儿,车上已覆盖了薄薄一层轻雪。透过茫茫雪意,朦胧中依稀可见,更远处,一辆略小些的马车深深陷在泥泞中。地上的积雪中隐隐透出半干的猩红色,赫然是血迹在马车边上蜿蜒,而马车后头传来低低忍痛的呻吟之声。
落葵打了个寒噤,低语道:“瞧见没,是个大户人家。”
江蓠微微颔首,定睛瞧着那马车,动了些别样的心思。他勒紧了缰绳,低下头在落葵耳畔轻声道:“咱们有马车了,等着我。”
落葵抬眼瞧了瞧,忍痛低语:“抢车就好,莫要杀人。”
二人一拍即合,是打家劫舍的绝佳帮手,江蓠顿时失笑,将落葵抱到马车旁坐着,疾步冲到了马车前,想要将马车扶起来。
而马车边上倒伏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血流了一地,雪已经盖了一半,她一动不动没甚么反应,而车轮处则扒着个小厮,双眸瞪的极大,浑身都被积雪覆盖,早已气息全无了。
而马车后头则靠坐着个姑娘,满身浴血,飞雪落在她身上,极快的化成一缕淡白的雾气,一支断箭深深刺入肩头,她不停地呻吟,见江蓠靠近,她又惊又怕,有些语无伦次的嚷起来:“别,别,别杀我,别杀我。”那姑娘顿了顿,眼见江蓠只对马车有兴致,便又急切道:“少侠,少侠,少侠救命啊,救命啊,我是扬州城里君府的大小姐,押运药材回扬州城途经此地,遭遇山贼,少侠,少侠若救了我,定有重谢。”
君府,这声音遥遥入耳,落葵灵台转瞬清明,轻轻喊了声:“江蓠。”
江蓠忙疾步过去,伸手扶起她,轻声道:“何事。”
落葵轻轻一语:“君府与圣手黄芩有些交情。”
只这短短一句,江蓠顿时心领神会,听闻那圣手黄芩秉性怪异,救人向来只看心情,若能救了这君府之人,那么求他给落葵治伤,也就多了几分把握。
拿定了主意,江蓠小心的将那姑娘拖到车前,在雪地中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撩开姑娘的额发,虽然脸色苍白布满了灰尘,但明艳之姿仍是从灰败的颜色下透出来,江蓠仔细查看了下,旁的还好,只是在肩头处的箭伤有些为
难,他愣了良久,不知该如何下手。
倒是那姑娘轻悠悠的开了口:“事从权宜,少侠不必忌讳。”
江蓠轻轻点头,解开桃红色团花蜀锦窄袄,露出一截白皙的肩头。
寒风骤然刮了过来,姑娘狠狠打了个激灵,肌肤上浮起一粒粒细碎的疙瘩。
江蓠尴尬的轻咳了一声,只见断箭在她的肩头扎个血洞,鲜血泥泞,糊了个凌乱不堪。他道了声得罪,翘着手尽量不去触碰到姑娘的肌肤,双手握住断箭,极快的拔了出来。
鲜血转瞬便飞溅了出来,溅了江蓠满身,而那姑娘虽然痛的浑身冷颤,但仍死死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半声喊叫,只低低闷哼了一声。
江蓠扬眸深深望了她一眼,拿着帕子轻轻擦拭血迹,包扎伤口。
这厢方才料理干净,灰尘中却传来一声痛楚的低喝,声音略微有些苍老,姑娘骤然变了脸色,扑倒在地艰难的向前爬了几下,滚了满身泥泞,痛楚的大喊了一声:“爹,爹。”她转身,一把抓住江蓠的手,抓住了眼下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连声哭泣哀求道:“少侠,救救我爹,求求你,救救我爹,大恩大德,君府定会相报。”
江蓠与落葵对视一眼,救下君府家主这样大的人情,足够与圣手黄芩攀上关系了罢。他拍了拍落葵的手,毫不迟疑的飞身而出,身形没入灰尘中。
那厚厚的灰尘掩住了远处的一切,只传来犀利冷然的刀剑之声,落葵扶着车厢艰难起身,扬眸远望,入目尽是灰尘,她明知道凭江蓠的修为,收拾几个山贼还是绰绰有余的,但隐隐有些不安,这不安不知从何起,亦不知该如何安放。
而那君府姑娘怔怔望着,美眸中光芒流转,露出一丝神往,淡淡的日光笼罩着,她死里逃生,有那么一丝乍见天日的恍惚。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灰尘渐渐平息下来,露出不远处的一片狼藉,那里停了十数辆马车,皆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药香缭绕。
而江蓠身侧立着一个贵气十足的中年男子,脊背挺得笔直,眼窝深陷有些倦色,消瘦的下颌蓄着硬邦邦的短须。男子边上还勉强站着几个提刀护卫,而地上则躺了十几个山贼打扮的男子,早已气息全无了。
这一行人快步走到马车旁,齐心协力将马车扶正,而中年男子冲着江蓠深施一礼,朗声道:“老夫君迁子,多谢少侠行侠仗义,出手相救,敢问少侠高姓大名。”
江蓠忙回了一礼,平静道:“君老爷客气了,在下姓李,单名一个江字。”
君迁子点了点头,眸光犹疑的望了望地上落魄惨淡,只剩半条命的落葵,迟疑开口:“这位是。”
江蓠忙道:“这是我的朋友,姓水,受了些伤,来扬州治伤的。”
君迁子点头道:“此处离扬州城尚有三日路程,老夫看李少侠的朋友伤的不轻,骑马颠簸,不如就与老夫同行罢。”
此话正和江蓠的心意,自然无有不从,又忙着与小厮一同将另一辆马车从泥泞中拉出来,这才惊觉那马车已经散了架,无法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