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玉冠男子的模样,那老门房登时拉开了门,满脸笑意的恭恭敬敬道:“小人就算着到日子了,主人该回来了,主人此番可要多呆些日子。”
玉冠男子点了点头,这宅子果然不大,穿过门房,连个像样的回廊和影壁都没有,入目便是个开了一片菜圃的小院儿,紧跟着便是正厅,厅内青砖墁地,正中摆了一对儿雕花圈椅,两侧摆了四张直背交椅,并不名贵,雕花不甚精致,但胜在擦得锃光瓦亮,而厅内也没甚么多余的摆设,只是溜着墙根置了一地老梅盆景,玉冠男子在圈椅内歪着,做出一副桀骜的模样,模仿着刀疤脸儿的声音道:“我呆不长,复完命就走。”
老门房赶紧斟了杯热茶,双手捧过去,恭敬道:“主人这个时辰回来,必定还没吃晚饭罢,主人先歇一歇,小人这就去弄饭。”
那杯盏的白瓷薄透,可杯中的叶片粗大茶色浑浊,也没甚么茶香,显然是有些年头的陈茶了,看来这刀疤脸儿在外头吆五喝六的十分威风,回到这分坛,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么。
玉冠男子挑了挑唇角,戏虐一笑,轻轻放下杯盏,轻叩桌案若有所思道:“不急,你先与我说说,这些日子分坛可有甚么大事。”
老门房想了片刻,躬身道:“没出甚么大事,不过就是有几个与主人相熟的之人娶妻纳妾孩子过满月,给主人下了帖子去喝酒。”说着,他从布满薄灰漆木大柜中取出个罩漆雕花匣子,将里头的颜色喜庆的帖子递给玉冠男子,恭敬道:“主人瞧瞧罢,明儿晌午就有一场酒,主人正好回来了,可要去做一做。”
玉冠男子抄过白瓷杯盏,微微垂首,心思转的极快,看来这老门房实在低微,是问不出甚么了,那么不如明日去混顿酒喝,顺便打探打探消息,他虽知道了苏玄明就关押在此地,但至于守卫如何,可有阵法这些事,却是全然不知的,于他而言,贸然救人虽不是寻死,但搞不好就是害人,害死了苏玄明,他岂不是白跑了这一趟,他凝神想了想,捧着杯盏一饮而尽,点头道:“也好,在外头奔波了这些日子,也是累着了,歇歇也好,你去给我备份礼,明日我走一趟。”
老门房躬身道:“喏,那么小人先去弄饭。”
冬日里天黑的快,还未待饭菜上桌,天已然黑透了,玉冠男子缓步走到后院隐秘处,定了定神儿,一道白芒落在指尖,随即溢出丝丝缕缕的血丝,有的顺风飞跃,有的逆风而去,向四围不断的散开,而雪青色的披风在月华下摇曳着银光,这等红的鲜艳,白的惨淡的景象,在茫茫夜色中,像极了冰寒两重天。
足足过了三炷香的功夫,消失不见的血丝终于回转了一线,在男子指尖微微盘旋,转瞬便没了进去,他点了点头,轻叹了一句:“苏玄明啊苏玄明,幸而我与你是血脉亲人,否则要找到你还真得费一番手脚。”
月华洒落,映照在玉冠男子脸上,格外疏朗清绝,他微微眯起一双桃花
眸,眸底隐含风霜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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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州城一向是边陲重地,此城向西三百里,与长和国接壤,向北六百里则是北谷国的边境,而向南五百里,便进入了南祁国,故而各种消息皆在此地互通有无,而各个宗派的分堂分舵分坛堪称诸国最全。此城称得上是各国探子奸细满街走,修为高深之人头碰头。
如此鱼龙混杂之地,城防自然也极为严密,守城士兵并捕快之类皆是修仙者,但也只管得了明面上不出人命,却不从过问暗地里血流成河。
这一日,城门刚刚打开,便有一男一女进了城,望之满身风霜,疲惫不堪。
那姑娘显然是累的极了,方才蓬头垢面灰突突的进了梁州城,她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不肯在挪动半步了。
而男子是个火气大的,乍见姑娘就地耍赖不肯起身,便抡圆了胳膊抽了她一巴掌,恶狠狠道:“少耍花样,赶紧走。”
“我走不动了,我不走了。”姑娘抬起头,不依不饶的几欲落泪。
这一男一女,正是风尘仆仆赶到梁州城的江蓠与落葵二人,这十日里,江蓠带着落葵白日在不起眼的村镇中住下,半夜里披星戴月的赶路,为免青天白日的御空而行惹来围观,继而泄露了行踪,他只敢在夜间施展御空之术,脚程自然慢了许多,终于在近十日的风餐露宿中赶到梁州城。
彼时江蓠倒还好,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打起人来手劲十足。而落葵就没这么好了,这一路上迎着细雪冒着寒风不停的赶路,她早已虚透了,半真半假的瘫在地上,死活不肯起身。
梁州是个繁华大城,人人生的粗手大脚,憨厚无比,素来民风淳朴而粗犷,少有买人卖人之事,更少有沿街乞讨之事。乍见个蓬头垢面的姑娘瘫在地上起不来,又见边上灰袍男子撸起袖子,抡圆了胳膊,冲着姑娘抽了过去,围观之人便渐渐多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
落葵挨了一巴掌,登时扑倒在地,索性趴在地上,捂着肿起来的脸庞,狠狠挤了挤双眸,硬是挤出几滴尴尬的冷泪,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不停:“你个杀千刀的啊,你有了新欢,就不要糟糠啊,竟然千里迢迢的从青州把我拐到这里。”
正打算举步而走的江蓠登时张口结舌的愣在那里,这一路行来,挨打也好挨骂也罢,落葵都咬牙受了,没叫过一声,没求过饶也没落过泪,可这,眼下这唱的是哪一出,他一时半会儿没能转过弯儿来,不知这个心眼儿多的堪比筛子的妖女,到底打的是个甚么主意。
落葵瞟了江蓠一眼,见他满脸茫然,顿时心间发笑不知,一把拔下发间的素银簪子,捏着簪头的梅花,尖利的簪尖儿对准了自己的脖颈儿,撒泼一般的嚎哭不停,哭的发髻散乱,狼狈不堪:“你,你要迎那个不要脸的进门,迎就迎罢,还要用我的嫁妆迎,嫁妆不够,还要卖了我。”她一边哭
,一边拿簪尖儿狠狠顶住脖颈儿,竟戳出了鲜红的血痕:“哎呦诶,你个不要脸的王八蛋,我不活了啊,活不成了啊,我还是死了干净啊,你个王八蛋,我死了变成鬼,也不能饶了你跟那个小贱货。”
绕是江蓠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这副撒泼打滚的泼妇模样,他原是防备着路上落葵会使各种花样逃走,甚么头痛脚痛肚子痛,却没料到她竟一个字儿都没提过,除了头一日不肯吃饭,挨了一巴掌后,就变得乖顺无比,叫吃便吃,叫睡便睡,叫走便走,没有丝毫要逃走的意思,却没想到进了城,她竟出人意料的唱起了这出。
眼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更有甚者,商量着要去报官,江蓠着了急,劈手便又是一个耳光甩了过去:“你胡说甚么,你走不走。”
围观之人登时一片哗然,有人吵吵起来:“诶诶诶,你怎么打媳妇,你这个人忒不是东西了,还打媳妇。”
“就是就是,没本事的汉子才打媳妇,花媳妇的嫁妆。”
“报官罢,赶紧报官罢。”
“就是,瞧着怪可怜见的,早晚得被他打死。”
江蓠恶狠狠的等着围观之人,脸憋得通红,力竭而词穷道:“她不是我媳妇,如何打不得。”
围观之人哗然之声更大。
“甚么,不是你媳妇,那就是拐来的了,拐来的也不能打啊。”
“青天白日的拐卖良家妇女,还要逼良为娼,这就更得报官了。”
眼下这情形,江蓠急的满脑子薄汗,凭他的修为,来这么一个两个捕快士兵,他并不惧怕,怕的是来上千儿八百个,他是个异国人,秉承着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再如此闹下去,少不得要引人注目围攻,若是再揭破了他裹挟云楚国之人,保不齐梁州的修仙者都要群起而攻之了,好汉难敌众手,他也会肝颤,也会恨爹娘少生了一双腿。
他眯着狭长凤眼,蓦然伸手,撩开落葵鬓边的乱发,捧住她的脸庞,尚未说话,便已是恶寒阵阵:“好了娘子,别闹了,我不娶她了还不成么,走,咱们回家罢,别叫旁人瞧笑话了。”说着,他握住落葵的腕间,狠狠一掐,伏在她的耳畔威胁道:“小妖女,别耍花样,就凭这些人也拦不住我,你也跑不了,别再连累无辜之人丧命了。”
落葵眸光一转,她本就没打算这样逃跑,只是想在梁州城中留下自己的踪迹,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便见好就收,免得惹恼了这个疯子,再平白多挨一顿打。她冷眸隐隐含笑,将素银簪子别回发髻,温柔顺从的垂泪道:“官人,我走不动了。”
江蓠恶寒的更加厉害,在心底呸了一声,谁是你官人,你这么个妖女,谁娶了你谁才是到了八辈子的霉,他忍着恶寒,不情不愿的咬牙道:“我背你。”
言罢,他蹲下身来,让落葵轻轻伏在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