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我来到那家咖啡厅,梁立已经坐在靠窗的角落等着我了。
我走过去,他就抬头看我,一直看到我坐下来,他也没有说一句话。他的眼神依然是那么暗,表情也依然是那么严肃。
我先张开了口:“好像每次都是你等我。”
“我总得做点准备。”
“准备?和我见面你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需要。”梁立的视线终于离开了我。他转向窗外,幽幽地说道:“咱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我正在读你的小说,你的出现让我有点猝不及防。之后,你就想以我为原型写一本小说,为了配合你,我就需要做点准备。再然后,你变成了嫌疑人,在审讯你的时候我还是要做好准备。可以说我已经习惯准备应付你了,但我好像应付得还是不太好,所以我需要再准备准备。”
他的态度有点不对劲。不过我能理解,我们的身份立场多次的转变早就让我们无法把对方当做朋友了,可是思来想去,能勾起我交流欲望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
我问道:“想喝点什么?”
“随便。”
“那就这个吧。”我把一瓶老白干拿到桌子上来,这是我在来时的路上到酒行买的。“希望你妹妹别介意。”我补充道。
梁立皱起眉头。
“老白干吗?你怎么突然想喝这个?”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突然想到了,就顺便买了一瓶。”
梁立忽然笑了一下。
“我总觉得你的一举一动都另有深意,于是就忍不住去猜测,这是不是很荒唐?”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你恐怕是爱上我了。”
“这可不好笑。我这么大还没结婚,如果被我妹妹听到还不知道想歪成什么样呢。”
说着他看了眼吧台,见他的妹妹没在意他,他叫服务员拿来两个杯子,我打开酒瓶,给我们两个分别倒满酒。
“何婉静怎么样了?”
听我这么问,梁立似乎早有准备似得,立刻回答道:“还有一个星期会上法庭,到时要传唤你出庭作证。”
我叹了口气,“这么快啊。”
梁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他喝得这么生猛,我也端起酒杯喝光了它。
放下酒杯后,梁立问道:“你这次找我出来就是为了询问何婉静的事吗?”
“是有这个意思。”我再次把酒杯倒满,“不过不光是因为她,还有我的事。”
“你的事?什么事?”
“我的小说快要完结了,但我不知道要怎么完结它,所以想找你出来聊聊。毕竟这本书主角的原型是你,也只有你能给我灵感了。”
我把我的目的说出来后梁立也没有感到吃惊,他问道:“是想跟我聊聊情节吗?”
我反问道:“你看过我那本小说了吧?”
“看了一部分,在搜查你的电脑后我看到的,不过不多,你当时没写出来多少。”
“其实我并不想完结之前就给你看,也没打算跟你讨论情节。情节只是为人物服务,如果连情节我都不会思考的话,那就不是没有灵感那么简单的事了,我不是那种庸才。”
“那你想在我身上找到什么呢?”
我想了想,却想不出什么目标,于是老实地回道:“我也不知道。”
“那就聊聊何婉静吧,除了她之外,咱们也没什么好聊的。”梁立忽然向我抛出个问题来:“你觉得这么结案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我心里这么想,却不能这么说。我说道:“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结局。”
只要法院下达判决,这件案子就算了结了。我自认为这不是一个好结局,但也不是一个坏结局。我已经抽身而退,没有什么比这更加重要。
我又说道:“不是什么结局都称心如意,既然我的意图被你们看穿了,我也只能接受。”
“接受?”梁立对这两个字表现得很敏感。他又把头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过了十秒钟左右,他把头转回来:“那我换一个说法,你觉得这么结案就安全了吗?”
我猛然一惊。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怎么可能?梁立到底在想什么?他今天这么严肃的态度……难道,他又突然怀疑起我了吗?
他看我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可我却无法控制地感到窒息,我已经习惯了他的眼神,然而在这一刻,我却不由得回想起第一次见梁立时,我认出他的那一刻。
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表情才好。吃惊吗?还是迷惑?我什么都没做出来。我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梁立,心惊胆战地等待他的下文。
梁立一脸的哀愁,那是失望吗?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这让我有一种他突然放过我的错觉。
“总有人要牺牲,对吧?我可以理解。”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婆婆妈妈的真不像个男人。”
我因为紧张和疑惑而表现出的冲动让梁立笑了起来。他端起酒杯,放在鼻子下面慢慢摇晃着,说道:“何婉静的供述毫无漏洞。事到如今,我们只能结案。这起案子的影响太大了,早点结案安抚民心才是对的。”
语气中带着很容易就能察觉到的遗憾。
我几乎可以肯定,梁立察觉到了什么,否则他怎么会这么说?
他难道察觉到了何婉静是被冤枉的吗?
“我也做不到别的事,我只负责抓凶手,而何婉静就是凶手,确凿无疑。”
不是,他还是相信我伪造的线索,相信何婉静是凶手的。那他为什么会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他还在怀疑什么?
“其实我今天正准备去案发现场。郑开秋,你不是要找灵感吗,正好,咱们一起去吧。”
“我?”我指着自己:”我跟你去案发现场?这样好吗?”
“没什么问题,案发现场的所有线索都已经记录在案,我只是想去看看,说不定,我也能找到点灵感。怎么样?去不去?”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好吧。”
“酒收起来。”梁立又笑了一下,“我去开车。”
我坐上梁立的车,和他一起前往案发现场。看路径,他所指的案发现场是那间仓库,我伪造的第一案发现场。一路上我一直坐立不安,却只能努力保持镇静,心里默默的思考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是我最后的证词吗?他听得出勉强了,于是开始怀疑我了吗?
不,还不能确定他在怀疑我,他说何婉静是杀人凶手确凿无疑。
一路上梁立什么话都没有,直到车子绕过菜市场来到那间仓库门口,我跟他下车了,他推开仓库的门,走了进去。
门外的雪已经融化得看不出脚印了。
仓库里已经空无一物,角落里的千斤顶,还有地上的几块模板都被拆下来带走了,这间仓库已经没有任何证据。
梁立打开了仓库的灯。
“何楚生就是在这里被杀死的,用千斤顶上的压杆。”梁立在屋子里到处徘徊,“乍一看,是不是完全想不到这里发生过一起命案?”
冷风从门吹进来灌进衣服里,我只觉得背后发凉,心惊胆战。
“是啊,在确认何婉静杀人之前我也没想到,否则我在找到这个仓库的时候就会想办法处理掉有可能残留的证据。”我按部就班地按照我的设计复述。
“你在确认何婉静杀了何楚生的事实后,才反应过来这里是第一案发现场,那时你已经被捕了。你为了替何婉静顶罪,又试图掩藏第一案发现场的存在,我还记得你当时的供述。”
我勉强做出无奈的表情,“我说,我是在何楚生家杀死何楚生的,当然被你们揭穿了。”
“那么,咱们就去何楚生家看看吧。”
他毫不犹疑地转身离开,我正疑惑他带我来这里是不是只是为了这短短两句话,他已经站在门口召唤我:“走吧。”
我退出仓库,拉上了仓库的门。
之后,我们又到了何楚生家。
何楚生家锁了门。梁立拿出一枚钥匙,娴熟地打开门锁,一开门,屋子的热气就扑面而来,遇到夜晚的冷气迅速起了一层白雾。
看来他说准备来案发现场是真的,他随身带着何楚生家的钥匙。
我跟着梁立走了进去。
已经没有人住了,暖气却没有中断供给。
“何楚生是在浴缸里被肢解的。”
梁立打开卫生间的门,又打开卫生间的灯,我就看到在墙边放着的浴缸,那口浴缸洁白无瑕。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洗手池,我当初放在洗手池里的凶器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可我仿佛能看的见,菜刀和铁棍就躺在里面。
“他的尸体从客厅被拖到浴缸,在拖进去之前,凶手用何楚生家的酒瓶子砸烂了他脑袋上的伤口。”
真相是用铁棍砸烂的,而酒瓶子是杀人凶器。他们把两件凶器的使用顺序搞反了,正因为如此我才能伪造出第一案发现场并使其合乎逻辑。
“有没有觉得这里阴森森的?”
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记得你的供词,你说你跟踪何楚生回家,和他交谈后怒火攻心用酒瓶子杀死了他,怕何楚生没死,你又用千斤顶的压杆砸烂了他脑袋上的伤口,是吧?”
“我是这么说的。”
“实际上你的证词非常可信。”
听到这句话,我忽然觉得这间屋子真如梁立所说,阴森森的,但我却并不害怕,反而感到可笑。
“你们并没有相信。”
梁立叹息了一声。“是啊。”
他返回客厅,走到靠窗的位置,指着空荡荡的墙边说道:“他的尸体被肢解后塞进鱼缸,像一只恐怖的招财猫,这起案子就因此被称作恐怖招财猫杀人案。那口鱼缸现在在刑警队。”
他蹲下来,看了会儿原本放鱼缸的地面,又歪着脑袋看向已经关上的门。
“何婉静处理尸体的方式既残忍又巧妙。”他忽然说道。
我心里想,那个把善良发挥得毫无底线的魔女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呢?不,她说不定真的能干出这种事来呢?
“我的指纹就是留在这扇门的把手上的吧?”
“是的,你的嫌疑就来源于门把手上的指纹。你在被捕后知道了这一点,就猜测出是何婉静故意留下的,从而将计就计,决定为何婉静顶罪。是这样吧?”
“没错。”
看吧,我能把自己的失误挽回得如此巧妙,我将这场犯罪变成了完美的犯罪,我这么聪明绝顶的人,到底是哪里会引起梁立的怀疑呢?
“还有乞丐身上的钱,上面有你的指纹和何楚生的血迹。”梁立站了起来:“他在大桥下被杀死,咱们去看看吧。”
我又跟着梁立来到大桥下。
桥洞里漆黑一片,我和梁立走到桥洞边缘,梁立指着桥洞说道:“乞丐就是在这里冻死的。被人殴打致伤,活活冻死。”
他的声音中带着隐忍的恨意:“他是最无辜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乞丐为什么死,梁立,你能告诉我吗?何婉静是故意利用了乞丐来陷害我,还是因为乞丐恰巧撞见了她?所以才要杀了他?”
梁立说道:“这有什么区别吗?什么都没看见和无意间看见了什么都不能成为他被杀死的理由。”
我追问道:“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他什么都没看见,就因为何婉静想陷害我就杀死了他,和他无意间撞见了,何婉静不得已才杀死了他并用来陷害我,这两者有本质的区别。”
“不,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我又问道:“我想知道何婉静是怎么回答的,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能让我分辨出何婉静是不是值得我这么做。”
“是吗。”梁立理解似得点了点头,终于松口了:“何婉静的回答是,她开车把何楚生的尸体带回来的途中差点撞到了乞丐,所以在处理完尸体之后,她回来时把沾有何楚生血迹和你的指纹的钱从桥上扔给了乞丐,以此来嫁祸你。隔了几天,她回来把他杀死了。”
我佯装无力地瘫坐在冰河上,心里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梁立回到车上,把剩下的那大半瓶老白干拿了下来,又回到桥洞处,蹲下身子,在乞丐被杀死的地方倒了下去。酒瓶子里还剩下一些,他仰起脖子全都灌进了嘴里。
“最好别遇见交警。”他把酒瓶子一扔,又来到我面前。
路边的路灯照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脸色照得阴晴不定。
“郑开秋,我在结案之前还能查。”
“你不是已经查到真相了吗?”
都已经结案了,你也没有任何线索,你甚至还相信何婉静是杀人凶手,你要查什么?怎么查下去?
“没错,我是查到了真相,但我想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我心中的隐隐有一种违和感,怎么说呢,一种难以形容的灵感,这么说你可能会理解。”
我小看梁立了,他也不是一个庸才。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打算放过我吗?
他把酒瓶子扔到旁边,“我这人就不喜欢糊里糊涂的结束。”
我耷拉着脑袋看着梁立的脚。他穿着黑色的皮鞋,沉稳地犹如巨石。
“你不否认,这是不是一个好兆头?郑开秋,我会继续找找‘灵感’,希望你也能找到。”
我抬起头,看向他的脸。
他这么坚持下去或许根本没有意义,却能令已经胜券在握的我心惊胆寒。在近乎于窒息的恐惧中,我忽然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看来我现在才真正的了解梁立,我真正理解我应该写出的结局是什么了。
不就是这种精神吗?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全部的真相,我真的不理解。”
梁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河堤。迎着昏暗的路灯,他的背影一片黑暗,犹如冰冷的死神。
“咱们回去吧。”他停下来,转身说道。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
“你先走吧。”我说道:“我想自己走回去。”
梁立迟疑了一下,回道:“那好吧。”他的脊梁撑直了身体:“不过下次见面,我可能就要穿上警服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他也没有打算等待我的回答。他走到路边,钻进车子。我看着车子动起来,从大桥上穿过去,没入城市的街道里。
无边的寒意侵入我的骨髓。
我从桥下寒冰未化的河上走过去,回想着那一瞬间犹如死神的背影。
梁立,我不得不承认,只有你配当我的对手,也只有你配当我的主角。
穿梭了大半个城市,我走回了家。
梁立恐怕已经睡去了。
我坐在电脑前,打开电脑上的文档,双手放在键盘上,开始书写《深渊》的结局。
他不会被感激,被依靠,也不会被怜悯,被疼爱。可就算这样他还是停不下来。梁立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坚持到现在,但现在他想通了,他不是为了得到回报,不是为了有人能因此感激他,疼爱他,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让他变成强大的巨人,为了让他站在深渊里也能触碰到天堂,为了让他梁立从生到死,都能顶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