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东南处有一个大型菜市场,菜市场后面是一片住宅区,住宅区后面是一处建筑工地。
现在是晚上五点。
天已经彻底黑了,但菜市场的人群却像泛滥的蝗虫一样拥挤,大概明天就是元旦的缘故,蝗虫们在准备盛宴,有谁会注意其中一只蝗虫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呢?
绝不会有人知道。
除非我想让人知道。
我走到菜市场对面一家小超市里。相比于菜市场,这家仅仅有十几平米的小超市显得格外冷清,里面只有一个顾客在饮料区挑选东西,一个年轻的女性收银员坐在柜台后面看手机,偶尔瞥一下电脑上的监控。
我走进来时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手机,大概是把我当成了顾客,不过我可不是为了买东西才进来的。
我走到柜台前,用手指敲了敲柜台,吸引了她的目光后,我问道:“能打扰一下吗?”
她放下手机,露出笑容,“想买点什么?”
“不是买东西,我想找个人。”
一听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收银员收敛了笑容,问道:“找谁?”
我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给她看:“这个人。”
是何楚生的照片。
我说道:“我想问问,你对他有印象吗?”
收银员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没什么印象……我不认识他,不过……看着有点眼熟。”
“他可能来过这,时间应该是这个月的十二号晚上。”
我想“了解”何楚生死前去过哪里。
“十二号晚上?大半个月之前诶,就算有印象也忘了。”
“那你记得那天有发生过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事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们这里基本不会发生什么事,一般的顾客买完东西就走了,除非是住在附近的常客我才会有点印象。”
“是吗。”我摆出失望的表情,再一次问道:“你真的对这个人没印象吗?”
“说了没有。”她被问烦了,回了一句后就低下头不再看我,于是我放弃了继续问下去的念头,打开柜台边的冷藏柜拿了瓶饮料,递给她钱,说道:“谢谢你。”
她或许没想到自己明显摆出厌烦的模样,我却买了东西并感谢她,于是有些尴尬的收了钱,又看了我一眼。我想,我一定会令她印象深刻。
我转身打开门,正准备离开,收银员忽然喊了一声:“等一下。”
我回过头,收银员略显稚嫩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安和疑惑,“那个人叫何楚生?”
我并没有告诉她这个名字。
“对,他叫何楚生。”
“我在新闻上看过那张照片,怪不得这么熟悉呢……你是警察吗?”
她一定看过关于恐怖招财猫案的报道,认为我是来调查这起案子的,不过我的确是来“调查”这起案件,唯一和她想象的不同的是我不是警察。
我回道:“是有点关系。”
我是杀人凶手,当然跟警察有点关系。这么想着,我就没有否认,把迈出去的腿收回来,关上玻璃门,阻断了吹进超市里的渗人寒风,“你如果想起了什么能告诉我吗?我给你留个电话。”
她呆呆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总之,她绝对不会忘记我来过。
于是我留下了我的电话,离开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我从菜市场旁边的小巷穿过菜市场,来到菜市场后面的住宅区,这片小区是一片开放式小区,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我把买来的饮料随手扔进垃圾箱,又在小区里找到一个家小商店,走进去,翻出手机上的照片问看店的老太太:“能打扰一下吗?我想找个人。”
我又一次重复询问之前的问题,老太太也没有见过何楚生,她甚至连新闻都没看过。
我穿过小区,来到小区后的建筑工地,这片建筑工地已经施工完毕,又赶上寒冬,工地里连个灯都没有,更别提是人了,一片苍白的积雪上只有我留下的脚印。
我在工地入口靠右侧找到了一间仓库,由于工地施工完毕的原因,仓库里空无一物,也没有上锁,我打开仓库的大门,走了进去。
这里就是“第一杀人现场”。
更准确点说,这里真是一个绝妙的第一杀人现场。
在一个城市里很难找到整个冬天也不会有人停留的地方,无疑这里就是。没有人打更,没有摄像头,谁来过这里,谁离开这里根本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就像是何楚生。
不过现在,我将我暴露了出去。
我决定将“真相”告诉警方,用我自己的方式。
当然,我不会去主动告诉警方,杀人凶手就是我。我的方式是留下能被查到的线索,让警方自己来一点一点揭开扑朔迷离的外皮,调查出他们想要找到的“真相”。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令人相当着迷的过程。当我意识到尽快结案就需要抓到凶手后,反而不那么害怕了,凶手必须要被抓,那么,就让他们来找吧。
我在仓库待了差不多有一个多小时,留下了足够的线索,才从第一案发现场离开。
晚上八点,我来到“给我点时间”咖啡厅,和梁立见了面。
这一次见面是我主动提出的,以写小说为由邀请他喝酒。他是一个特别守时的人,我和他这几次有限的会面他从来没有迟到过,当我来时,他已经在老地方坐下了,桌子上也摆了瓶酒。
我在他对面的座位坐下,“不好意思,这种日子还约你出来见面。”
“没关系,反正已经下班了,而且元旦是明天,今天实在算不上什么特殊的日子。”
桌角放着一本书,书名《神韵》,作者是静默,是我出版过的小说。
“你最近迷上我的小说了?”
“是有点,不过可能跟你想象的‘迷上’不一样。”
不一样?那是什么样呢?他难道是想在我的小说里寻找什么吗?又或者,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我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怀疑,梁立又说道:“可惜你写的小说太少了,这是最后一本。郑开秋,你现在正在写的小说什么时候能出版?”
“我也不知道。”我回道:“如果走一半的流程,出版社审核要一两个月,申请书号要一两个月,印刷要一两个月,快的话三四个月,慢的话要半年,这还是在写完的前提下。我要写完这本书的话,恐怕得春节后了。”
梁立很失望:“那要等到出版得过年夏天或者秋天了?”
“我写完就可以给你看。”
“哦?你不怕我抄袭你的小说,自己拿去发表么?”
我笑了笑,拿起酒瓶子,一边倒酒一边说道:“我想象不出来一个警察会做这种事,所以我完全不担心,我唯一担心的是我恐怕没办法写完那本小说了。”
“什么意思?你有什么事解决不了么?”他露出关心的表情。
“没什么事,不过我怕我会出事。”把梁立的酒杯倒满后我端起酒杯,说道:“先不说这个了,来,咱们先喝一杯。”
梁立看了我一会儿才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刚想开口,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拿出来一看,是何婉静打来的电话。
梁立提醒我:“接吧。”
我想了想,接起了电话。
“你跑哪去啦?家里也没有人。”
我看着梁立,对着电话说道:“你去我家了?我在跟梁立喝酒。”
“跟梁立喝酒?你们关系这么好了啊?”
梁立忽然问道:“何婉静?”
我点了点头,同时,电话里又传来何婉静的声音:“既然这样,那我先回去啦?你可别喝多了。”
我看着梁立复杂的表情,一时间产生了一个令我感到既恐惧又兴奋的念头,于是突口而出:“你要不要过来?”
梁立没什么反应,电话里却传来“啊?”的一声,我又说道:“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是你告诉他的吗?”
“嗯,我没想隐瞒这件事。”我问道:“你不怕他吧?”
我仿佛能看到何婉静在电话另一端露出笑容,“那……我不会打扰你们吧?”
“没关系。”我说道:“我把地址发给你。”
“好的,我一会就到。”
我挂掉电话,把地址给何婉静发过去,同时问梁立:“你不介意吧?”
“我倒是希望放下警察的身份好好认识一下她。”梁立直勾勾地盯着酒杯,“她很怕我吗?”
“警察是一个让人畏惧的职业,尤其是对特殊的人来说。”
梁立笑了一下,“听你的意思好像话里有话。”
“职业病,你想多了。”我又给他倒了一些酒,“趁何婉静还没来,咱们赶紧多喝点。”
“我看你倒是有点怕她。”
“只是不想被女人唠叨而已。”
我们又喝了一会儿何婉静才过来,梁立的脸已经红了,我想我也好不了哪里去。
她围着我送给她的那条红围巾。
“晚上好,梁警官。”何婉静带着温婉的笑容向梁立问好,紧接着又皱起眉头,“你们到底喝了多少啊?”
我赶紧说道:“梁立今天的兴致特别高。”
端着酒杯的梁立楞了一下,吐着酒气说道:“我兴致高?你小子栽赃嫁祸的本事倒是有一套。”他说着又问何婉静,“会喝酒吗?”
何婉静不好意思地回道:“我不怎么会喝酒。”
“那咖啡?”
“好。”何婉静点了一杯咖啡。“你们在聊什么?”她看起来很想加入话题。
“小说。”梁立把书举起来,又转向我:“你不知道吧,郑开秋,这本书也是我向何婉静借的,你所有出版的小说都能在她那里找到。”
“我是小说迷,喜欢收集签约作家出版的小说也很正常,对吧?”何婉静没喝酒,脸却有点红。
“但是,这本书不是你出版的,上面的责任编辑不是你。”
“在出版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没遇到她。”我解释道:“这本书我写得比较早,当时她恐怕还没当上编辑。”
“看得出来,这本书的出版时间是2015年,当时何婉静才19岁,还没大学毕业吧?不过何婉静手里别的作者的书就没有这个待遇了。”说着梁立笑眯眯地转向何婉静:“你负责的其他作家的书都没有收集全套,只收集了通过你出版的那部分对吧?”
他是想说何婉静有多在意我吗?
“梁警官调查得这么细心吗?我都没注意呢。”
我看着何婉静微红的脸,心里竟有种难以想象的压抑,喝下去的酒在胃里翻江倒海,狰狞着往天灵盖上冲。
“别介意,这和调查没什么关系,是郑开秋告诉我你们的关系之后我注意到的,本来我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梁立又笑着说道:“你喜欢郑开秋很久了吧?”
我的思绪回到了那间出租屋里,我抱住何婉静的那一刻,一想起我是用怎样的心情去玷污何婉静的,心里就感到一种难言的酷寒。
我还是怀有那么一点点良知的吗?
“也没有那么久,这本书是我前不久才从郑哥那要来的。”何婉静转向我,脸上透着令人心碎的幸福,“多久了?”
“差不多半个月吧。”我的目光无处安放,最后只能落在自己写的书上,“每次出版我会收到出版社给我的二十本样书,我都会留下几本。”
“是这样啊。”梁立了然地点着头,“我对你们的爱情故事更好奇了。”
何婉静抱住我的一只手:“我们确定恋爱关系没多久,也差不多半个月吧,是郑哥先跟我告白的。”
“半个月?”
“嗯,实际上很平淡。”我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下去,于是装成一副幸福的模样——说不定我此刻真的很幸福,我用后背靠着沙发,嘲笑梁立:“你嫉妒了?”
“嫉妒没有,不过我倒是有点羡慕。”梁立的语气充满善意:“谁都喜欢美好的东西,不是吗?”
我不否认,他说得对,谁都喜欢美好的东西。如果,我不是杀死何楚生的凶手,如果何婉静不是何楚生的女儿,我想,这对我来说也是美好的东西。
“对了,葬礼那天谢谢你了,梁警官。”何婉静的眼神是那么温柔:“杨警官呢?我还想亲自跟她道谢呢。”
“没什么,举手之劳。”梁立回道:“杨珊已经回家了。”
看来办案的不止梁立一个人。
我问道:“葬礼?你也去了吗?”
“是啊,去看了一眼。”梁立又看了何婉静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看来他今天的确不想当警察。
他又给我的杯子里倒上酒,也把自己的杯子倒满,随后举起来,“来,为你们的爱情干杯,也让我沾沾你们的幸福。”
他大概是打心底里祝福我们的,我有这种感觉。是不是被气氛感染了呢?连我也有一种自己真的活在幸福之中的错觉。
酒也比想象中的浓烈。
我一饮而尽,重重地放下酒杯,由衷地说道:“为了何婉静,就算让我杀人也在所不惜。”
“你说什么鬼话呢!”
何婉静生气地嗔怪我,然而梁立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眼神仿佛又变暗了,直勾勾地盯着空酒杯,可视线却没有聚焦在酒杯上。他像是透过酒杯,在盯着餐桌,也可能是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把手缩回来,同时弯下腰,把左腿伸出来,用脚跟磕了嗑鞋底。
“鞋子买小了,有点挤脚。”我皱着眉头伸直了双腿,“真不能贪图便宜货,鞋码都对不上。”
梁立忽然问道:“你穿多大的鞋?”
“42码,不过这双鞋就跟40码似得。”我把脚收了回来,同时何婉静又问道:“有这么严重吗?”
“没关系,就是有点挤,明天换一双就好了。”
我这么回答了何婉静,梁立又忽然问道:“你穿过40码的鞋?”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不是当然的吗,我的脚又不是生下来就要穿42码的鞋。”
梁立没理会我的玩笑。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缩回去的脚,眉毛渐渐地拧了起来。何婉静感觉到了气氛的怪异,问道:“怎么了吗?”
“没什么。”梁立这才把目光收回去,却又转眼放在了我的小说上面。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叹道:“我相信,你为了何婉静就算杀人也在所不惜。”
我能感觉到,他终于由“在意我”真正的转变成“怀疑我”了。
我非但没有紧张或恐惧,反而在这一刻感觉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轻松,连骨头都跟着酥麻起来。
我就要解脱了。
这种轻松感让我瘫在了沙发上,我问梁立:“你明天是不是也放假了?”
“本来是这样的,不过,我恐怕得加一个班了。”
他愁容满面,是不是心里也不愿正视对我的怀疑呢?
“那可真够不幸的。”我看着梁立严肃的脸,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想他明天“加班”的时候我一定会在场。“今天咱们就到这吧,别影响你的工作。”
我站了起来,道别后和何婉静走出咖啡厅。
“梁立是不是有点奇怪?”何婉静问我,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见到梁立望着我的目光。他一边看着我,一边伸手夹住我和他用过的酒杯,分别用他的两根手指。
那种拿酒杯的方式显然是不想破坏我的指纹。
“他就是个奇怪的人。”我把头转回来,说道:“不早了,回家吧。”
这是我唯一一次发自内心的想对何婉静温柔一点。
把何婉静送上车,我又看向咖啡厅。隔着咖啡厅透明的玻璃,我见到梁立转身走向柜台,手里还提着那两个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