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点了点头,知方孝孺所说句句皆为肺腑之言,自己也感叹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朕虽坐拥天下,但若不固民心,这天下自然也坐之不稳,朕愿以民着手,减轻税赋,以安天下,对于朕之此见,学士如之奈何?”
方孝孺听建文那般说,脸上竟也浮起欣慰之色,他细细端详着身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多少往事尽皆涌上心来。
想想当年自己与眼前这建文帝初遇之时,那时的建文却还是一黄口小儿,一个文弱不堪的孩童,整日生活在朱元璋的襁袍之下,朱元璋替他把粘满尖刺的权杖上的剌一根根拔除,直到朱元璋去世了,这权杖上的刺,也只剩下最后那么几根,而燕子朱棣,却是这权杖上最尖锐的那一根刺。
方孝孺道:“陛下爱民之心,天地可鉴,只是如今藩王做大各据山头,将堂堂大明河山撕扯得四分五裂,圣上若不迅速削藩,天下民心恐会生变。”
建文叹了一口气,与方孝孺道:“一句削藩说之容易,但列位叔叔皆乃朕之亲人,且叔叔们的王位均乃先皇所封,若此时朕对他们死下狠手,怕是有失道义而言。”
方孝孺凌起双眉,与建文进言:“陛下此言差矣,作为一位合格的皇帝,对于你的政治对手,绝不可心慈手软,你心中把人当亲人,别人却早已把你当了敌人,只是陛下对此丝毫不知而已。”
“学士此言即是,待朕寻到那山河剑,再兴削藩之事,可行?”建文其实打心底排斥削藩,作为一位皇帝,他已最大限度地评估过这削藩的风险。
古语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那是一位位手握重兵镇边守疆的战神,对于建文这一介文弱书生来说,他的对手尽皆是狠角色,实力也高了他不止一分半分。
他见方孝孺陷入沉思,于是问道:“话说朕那四叔与学士可有那同窗之谊,学士却决意进言要削除其藩位,实在教朕百思不得其解也。”
说起此节,方孝孺不禁感慨万千,他与建文道:“陛下有所不知,臣与那燕王的恩怨纠割,却非一言两言所讲得清楚的,想想当年年少时,臣也曾携那燕王闯荡江湖,阻止了一场惊天大屠杀。”
方孝孺说到此处竟也眉飞色舞,好似瞬间整个人又年轻了二十岁去一般,建文盯着方孝孺,无不惊奇问道:“学士竟也与我四叔同闯江湖?此事可真?学士不妨与朕讲讲那冮湖趣事,朕对此可感兴趣得紧。”
见建文一脸急迫之色,方孝孺发出了一声长叹,他道:“此事说来话长,若陛下不弃微臣话多如水,微臣便与陛下叙叙那往事吧!”
“当然不嫌弃,当然不嫌弃。”建文一脸兴奋,竟也笑如孩童般开心,他与方孝孺同行至一张长椅上并肩坐下,沐着微风和暖阳,听那方孝孺与他讲述那江湖过往:
那是洪武十三年秋的一个傍晚,晚风轻拂,落叶翻飞,在金陵北郊一条绵延北去的古道上,年仅二十岁的燕王朱棣带着亲兵爱将、眷属幕僚开赴封国北平,他的多年同窗好友方孝孺眼含热泪,依依难舍,送他送出了十几里地,直到夕阳西下,方孝孺与他作别。
朱棣心中戚然,想想这一走天南海北,封国在外,断难回京,与至交老友重遇相聚之事,怕是只存梦中了,他感叹道:“我与希直兄自小经历相仿,命运坎坷,朱棣此去前途渺茫,孤单一人知音难觅,唯此一生,怕只能与酒作伴了。”
话罢,两人四手相握,抱头痛哭,此情此景,让人不禁感慨唏嘘,心生戚然!
朱棣虽为皇帝四子,但自小不得宠,宫廷内外,无人正眼看过他,幸遇得同窗方孝孺,二人一见如故结为至交,平时品酒论剑笑谈天下,谁知情谊渐深之时,父皇的一纸封令,将他从京城赶了出去,从此封国北平镇守边关,未接京师命令,不得擅自入京。
那一年,朱棣还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皇子,方孝孺也不过是一个为父请命的执着青年而已,但是他们的命运,却鬼使神差的交织在了一起,从此半生相惜半生相杀,血雨腥风天下奇冤,一切的一切,就从这个看似云淡风轻的傍晚开始!
二人正抱头流泪之时,天地间登时狂风大作,黄尘漫天,满地的土尘被兀自刮来的狂风席卷而起,把那天空中的日头都给遮盖了,风沙之下,古道上飞奔着一群人,众人定眼看去,却是十数个锦衣卫手拖长刀,在风沙之中追杀一个女子。
不对,是追杀三个人。
因为那女子怀中抱着一个*,手上还拖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那女子显然在风沙中看见了这边的朱棣等人,双眼发光,凄厉的哀求到:“几位官爷,救救我们。”
“咻!”
刀光乍然亮起,身后狂奔追来的那十六人,不给那女子任何机会,齐齐掣刀,向她劈下了致命的十六斩。
风沙中的女子身子颤了颤,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羊皮纸,撕成两片,分别塞进了两个孩子的手中,低声道:“孩子们,这藏宝图是我们祖上留下的东西,你们要用生命来保护它们,知道吗?”
刀风落。
她把两个孩子的手,紧紧拉了攥在一起,两个孩子转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纯真而迷茫的看着她,同时亦无不惊恐的看向身后虎狼一般扑近的人,他们不知道怎么了,因为他们还小,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小自己就要生活在颠沛流离之中,这么小就要在生存于死亡之间挣扎。
寒光闪闪,十六道刀光斩了下来,映亮了这昏黄的天空,十六人接到的命令是“格杀勿论”,所以他们没必要带着一个活口回去,他们回去时,只需要带回去三颗人头就可以了,因此,十六道刀风,以毁天一斩劈了下来,全全劈向那风沙中的三个身影。
刀光落处,惊呼、惨叫和冷哼声同时响起,那女子像母鸡护幼崽一般,把两个孩子按在了自己怀下,十六道冷寒锋利的刀光,全全斩进了她的背脊之中,她“嗯”的一身,跪到在尘土之中。
“娘。”
“婶子。”
两个孩子惊叫了进来,他们一齐搂紧了女子的身体,摇晃着她,女子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却渐然枯去,她抬手抚摸着两个孩子的脸,吃力地说:“孩子们……我保护不了你们了……怕吗……”
“怕。”那两孩子泪眼涟涟,异口同声道。
女子的脸寒了下来,嘴中又喷出了两口鲜血,沉脸说道:“你们……乃忠义……之后……不可言怕……记住,用生命保护……藏宝图……”话毕,手松,气绝,二童抚尸大哭,悲哭之音飘荡在风沙之中,让人闻之凄然感慨,鼻酸泪盈,好不心碎。
十六把刀,高擎于空中,刀刃上回映着十六张嗜血的脸,十六对瞳孔中那无尽的阴寒,似乎要把风沙中那一对悲哭的孩童撕碎,他们的脚步,一刻不停的逼了过去,手中的刀,撩起了漫天的血腥之气,那对孩童无异于砧板上的肉,将由他们屠戮和宰割,十六双手同时摊出,一齐命道:“藏宝图,拿来。”
男孩把女孩护在身后,凌眉冷望着众锦衣卫,切齿道:“我便不拿,你们又能如何?”
“小小顽童,竟不怕锦衣卫之刀?如若不拿,你只能活到今天,年纪轻轻就死去,难道你不怕死吗?”领头那锦衣卫绣春刀高高擎起,威胁恐吓道。
那男孩剑眉一挑,将身后女孩护得更紧了,他掩去了泪水,双目射出如电的光芒,道:“我堂堂傅家男儿,何时言怕过?要怕也是你们锦衣卫怕,如果你们今天杀不了我,我早晚有一天会让你们所有人,去给我娘偿命。”天地间的春暖,倾刻变得寒冷了起来,在那个孩子泣血的毒誓声中,所有人如掉冰窖,顿时觉得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就连那十六个盛气凌人的锦衣卫都不由的身体一震,被眼前这十岁孩童的话语所撼倒,心中竟同时道:“此子不除,必为祸患。”竟也不约而同,提刀迎那二位孩童刺杀过去。
朱棣与方孝孺正欲发话阻止,忽然天空中响起了一声清朗的怒喝之声,震动寰宇,撼人心腑,怒喝声毕,二孩童身前,竟凭空多出了一个身背古琴的白衣白发的老者,众锦衣卫猛惊,齐问:“何人?”
如同漫天飘起了雪花,凭空出现的那白衣老者长剑在手,翻飞飘洒,长剑颤处,瞬息之间便攻出了百余剑,而剑剑若光,全全落在了众锦衣卫的刀口之上,逼得众锦衣卫手中的刀始终无法劈下去,而身子却被那剑光打得向后踉跄退去,直到全全退出四五丈开外,双手再也握不住刀柄,十六柄长刀当当落到了黄尘当中。
几个回合下来,众锦衣卫的手立刻间全部酥麻红肿,拿不住长刀,瞬息之间被老者的剑光打得丢盔弃甲,顿时失去抵抗能力。
那老者白眉一挺,插剑入琴,弯腰携起那一对童男童女,不理滚倒在地哀嚎不止的众锦衣卫,径直走到燕王朱棣身前,把已吓傻了的女童递给了他,道:“燕王殿下吗?可愿收养此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