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灯在夜色中摇曳,夜深了。
风楚阳站起拍拍身上略起褶皱的衫子,正要离去,想起什么,回头自嘲道:“你那首词现在红遍京都,不知道的人,还道是我风楚阳的雅兴和才情……”
“那不过是民间流传的唱词,月合的传说罢了。要不是你风楚阳风头正劲,怎可能传扬得这么快?倒是无心插柳,没把小五的字提高一分半点,却是成就了你的美名。”燕唯儿心下释然,如果真如他所说,唱词红遍京都,那么多来往的商旅或是歌姬,总也会将此调传进季连别诺的耳里。
风楚阳没再说什么,洒然而去。
燕唯儿进得房间,将众人召集起来,说了一下关于放他们回去的种种安排。
所有的人,全部反对,就连不会武功又非亲非故的小五也跳起八丈高。
燕唯儿一字一句,声音清脆:“不用再争执,我已经决定了。”
茉莉抹泪道:“夫人,至少您也要留个贴心人在身边侍候不是?别这么急着把我赶走……”
两个随从同时单腿跪地:“至死追随夫人。”
燕唯儿面色沉静,早打定主意:“你们活着,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还有,回去之后,不得跟少主提起我小产的事。”她语气轻柔,却容不得人再反驳。
众人缄默,但又从心底佩服夫人的才智。这些被掳的日子,若不是夫人一意周旋,大家不可能还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况且,大家也明白,夫人忌惮风楚阳会向他们下手,若是他们离去,以夫人的聪敏,只怕更加游刃有余。
燕唯儿在灯下将手绢铺平,写了几个字叠好。次日快要出发的时候,小五不知怎么惹了阿努,被阿努一路追得跑到后门的槐树绕了一圈才又回来。
燕唯儿皱眉轻斥:“小五,越来越没规矩,平时不见你用功,倒和阿努较劲起了瘾。”一声娇呼,阿努窜上燕唯儿的大马车,得意地朝小五吐舌头。
小五委屈地上了马车,不再说话。
漫天尘土迷人眼,兵马连夜急行军,马蹄声过处,连动物都吓得龟缩不出。
一步一步逼近季连,月河笼罩在缭绕的锋烟之下。
茉莉在马车里,忽然朝燕唯儿长跪不起,无论如何劝她,她都跪着默不作声。
燕唯儿凄声道:“好茉莉,别用这种方法来逼我。我们之间,能保全一个是一个。”
“茉莉愿誓死保全夫人性命。”
“你留下,只是多搭上一条性命而已。何苦?”燕唯儿轻轻掀开帘幕:“你看,这大队人马的铁蹄之下,有多少人能存活?恐怕月河也要被鲜血染红。”
“夫人,你是抱了必死之心么?”茉莉的眼泪滴滴洒在地上:“若是这样,茉莉有何面目回去见少主、见华翼?”
“茉莉,有机会,我一定会逃出去。可是在逃出去之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至少,我可以让风楚阳不大开杀戒,屠杀百姓。我们月河以北的百姓,哪一个不是季连的亲人?季连庇护了他们这么多年,我是季连的当家主母,难道没有责任么?”
燕唯儿摸着阿努的头,又轻笑道:“更何况,阿努也会保护我。”
茉莉仍然跪着不起:“夫人,说什么,我都是不肯走的。”她执拗得一反常态:“我要是走了,风楚阳给你安排个丫头,天天监视你,你倒是要怎么行事?夫人,茉莉和华翼在成亲的当晚发过誓,要至死守护夫人和少主。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燕唯儿笑起来,目中隐约有泪光闪动:“疯魔了么?洞房花烛夜发这样的誓言?”伸手待要扶起她,却仍然被她闪到一边。
“夫人不答应,茉莉便不起,直到夫人答应为止。”茉莉态度强硬。
“起来吧,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燕唯儿很郑重,表情严肃:“不可再像上次那样顶撞风楚阳。”
“夫人,你知道?”茉莉惊诧,想起差点被风楚阳杀了,不寒而栗。
“我知道他动了杀念,所以,茉莉,你见着他,躲得远远的,不要跟他正面起冲突,否则,我保不了你。懂吗?”燕唯儿再一次伸手,将茉莉扶了起来。
茉莉坐到了燕唯儿身边,连连点头:“我再不会那样,上次气糊涂了,想到小少主就这么没了,都怪风楚阳……”
“是命吧。”燕唯儿长叹一声,叹息淹没在得得得的马蹄声中:“这个孩儿是替他娘亲死的。”眼眶骤然红了。
大队人马忽然停步不前。
燕唯儿在茉莉的搀扶下,带着阿努下了马车。她脸上仍戴着轻盈的面纱,绝美风姿在山道上迎风驻立。
将士们都盯着她,有那么一瞬,心神俱失。狭长的山道上,遗世独立的美人,站在行军的队伍里,突兀而惊艳。
山道断了,泥石流频发,大军无法再继续行进。风楚阳吩咐队伍原地休息,又命人抢修栈道。
他下了战马,朝燕唯儿走去,所有兵士赶紧移开目光,不敢再注视美人。
“韦大小姐,你还是上马车去坐着吧,山里风凉。”风楚阳一身戎装,显出几分硬朗的作风。
“我透透气,马车里很闷。”燕唯儿扫视山间,深谷里水流潺潺,山道很狭窄,勉强过一辆马车,前方,似乎怪石林立,阻断了去路。
属下来报,前面淹了好几个村庄,河里还飘着人和畜生的尸体,如果继续向前,可能还会受阻。
风楚阳果断下令,队伍立刻调头,绕道而行。
燕唯儿听得心情沉重,天灾,战乱,家破人亡。她默然,正准备上马车,几块大石砸下,砰地砸在马车顶上。马匹受惊,几声长嘶,双腿直立起来,待要狂奔,前面全是兵马拦在路上,便又是几声长嘶燥动。
山道本来狭窄,马车摇摇晃晃,一边的轮子已悬空,扯得马匹不断倒退,要掉向山谷。
风楚阳当机立断,命人立刻卸掉马车。绳索一解,马车便掉落山谷。
燕唯儿和茉莉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若是刚才仍旧坐在马车里,又会是什么情景?光被几块大石砸中,小命也不保了。
风楚阳也脸色发青,上前扶住燕唯儿:“韦大小姐,你没事吧?”
燕唯儿不动声色避开他扶来的手,摇摇头:“没事。”
大队人马调头绕道而行。燕唯儿和茉莉暂时上了小五那辆马车。而阿努,则跟着两个随从去了。
小五的娘亲一直有些认生,不怎么敢说话。倒是小五活跃:“韦大小姐,你让我跟着你吧,我娘亲说了,你一个女子在外,没个人照顾不方便。”
燕唯儿一听,又是这种问题,头都大了。
茉莉听得他说话好笑,便存心逗他:“你照顾夫人,就方便了?可不要忘记了,你是男儿身。”
小五嘀咕:“你们几曾将我当作过男儿身?这时候倒想起来了。”
燕唯儿笑笑,将手按在小五的娘亲手上:“姐姐,你和小五跟着仲明和齐英,他们会带你们去找季连少主。别的事不用操心了。”
燕唯儿有些累了,靠着茉莉沉沉睡去。
彼时,段冲打探到消息,夫人随军去了前线。他好不容易待到天黑,在和夫人约定的树下,找到了一方叠得极小的手绢,绢上写着:佯败,退守。
他安排了人手,继续保护温凌,自己则披星戴月,连赶数日路程,找到华统领,亲自将夫人留下的讯息交到其手上。
末了,段冲吱唔道:“夫人好像很难过……可能是……”
“什么?”华翼急道:“快说,可能是什么!”
“听她说,什么孩子没了,要为孩子报仇。”段冲想起那夜景况,仍是心有余悸:“当夜夫人的样子像是死过一次的感觉,一身白衣,脸色也惨白惨白,表情很伤痛,她随口提了一句,我就不敢再问下去了。”
华翼严厉叮嘱道:“此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如果按你所说,夫人此次是随军来了,你找机会接近营帐,以护夫人不测。”
段冲答应一声,退下。
华翼急匆匆找到季连别诺,将绢书递上。
朝廷三十万大军逼过月河清剿季连,季连军死伤惨重。这是开战以来,季连军的第一次败仗,敌众我寡,在大队人马面前,没有任何花样可以玩。
季连别诺几天几夜都在和各位将领研究地图和对敌方法。收到燕唯儿的绢书:佯败,退守。他心中豁然开朗,这其实一直是困扰在他心中的一个难点。
月河以北,幅员辽阔。季连家的牧场遍布各处,人多马多兵器多,可是太过分散。战火一起,各牧场的将士都将负起守城的重任,不得丢弃一兵一卒,一房一瓦。这便使得战斗力大打折扣。
如果及早撤离百姓,只是分布少量的兵马,并且节节败退到一个重地,集齐兵力,对敌兵进行痛击,那又大大不一样了。
而三十万兵马长途跋涉,不在本土作战,如果粮草跟不上,军心必定受挫,到时对重地发起攻击,势必一败涂地。
季连别诺一扫连日来的郁气,将手绢揣在怀里,心中涌起浓浓的思念之情。他抑不住笑容,若是真如段冲所说,唯儿随军而来,那他一定可以很快见到她。
只要离得不是太远,他便会尽力想到办法,救她出来。当然,安全是最重要的。
华翼看到少主久违的笑容,生生咽下苦涩的消息。他不能此时报告,除了徒添伤痛,毫无作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