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瑾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手里直接握着甜白瓷官窑茶碗,茶托被放在一边。那涂抹成玫红脂色的指甲不时在茶碗上轻轻叩着。手指细长,玫红甜白,看起来很是漂亮。
明玫仔细打量了下,明瑾今日,还真是用心打扮了一番呢。如今精致的妆容下,哪里还有上次那黯淡青灰脸色的半分影子。
明瑾在娘家时就一向独来独往的多,和姐妹们谁也不交好。她又不象明琼,现在还知道自己找三嫂说说聊聊。有上次姐妹差点打起来的不愉快经历,明玫也不想去理她。明瑾显然也没想理大家,她略有些不耐地转眼不时望向外面。
过了两三盏茶的功夫,才见她的贴身丫头叫花蕊的,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有隐隐的兴奋。她走近明瑾,附耳轻声说着什么。
明瑾就站起身来,起身出去了。
霍辰烨和贺正宏老爷在书房里说着话,承福郡王爷也过来了。除了岳父,霍家既是世家,又是权贵,承福郡王便有心结交一二。谁知他才一过来,霍辰烨就借口要和三舅兄说话,起身出来了。让承福郡王爷十分不爽。
“岳父,霍家这小子,态度有些傲慢啊。”承福郡王道。
贺正宏脸有恼色,道:“谁说不是!少年郎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心思还不知道用在哪儿呢。听说对我家小七并不很好,我不过问了几句,他便有些燥了。”
承福郡王见岳父大人和自己同一感观,莫名就觉得心里好受些了,便转而说起自己来。
“毛阁老家二孙女儿,听说淑德贞慧,可堪良配,小婿想求为继妃,岳父以为如何?”
毛阁老和杨老将军年轻时候有些交情,大概在圣上还意思隐晦的时候便已经得知个一鳞半爪的底细,所以从很早起就悄悄站在太子这边,如今大孙女儿又入了东宫正位,毛家这个阁老身份,自然也势如中天。
虽然毛阁老如今只是内阁次辅,但在朝中说话已经是掷地有声,不但内阁另一成员申阁老多为附和,连首辅岑阁老也不肯掠其峰芒。岑阁老年纪大了,听说告老折子都写好了,只说如今是多事之秋,好歹挺过这一阵子,等朝中事顺,便可撂开手了。如今便不大肯开罪任何人。
当然这些大臣油子,都明白岑阁老不过是想着混过今上,再混过新帝登基,讨个两朝阁臣的名声再退罢了。
贺正宏却知道这正是今上的意思。毕竟内阁这几位现在都是老皇帝留下的人,总还要留个位置给未来的天子安置自己得用的人。
贺正宏知道明瑾那性子,一惯的闷不出声,如果她做正妃,只怕谁也压服不住,最后没准就落个明珠的下场。现在有个侧妃名号,又将允哥儿养在身边,就那么安生过日子也好。等过去这阵子,皇帝歇一歇那一天到晚朝堂换血的劲儿,就可以提一提给允哥儿请立世子了,明瑾后头日子自然好过。
只是这承福郡王爷,自己守着尊位,还想巴着强权,之前没得着教训不知道痛是吧?有之前的表现,难道现在再去巴结太子有用?
只要你不犯大事儿,皇上也好太子也好,会没事找你这个亲戚的麻烦么?他还要名声呢。可你要可劲往朝堂那些混事儿里钻,牵连多了,会不收拾你么?
贺正宏一直弄不懂这女婿的心思,劝也不听,弄急了还给你脸子,想着就有些烦,忍着一口气,还是提醒道:“毛家如今风头正盛,郡王有必要去凑这个热闹么?不若找个家世不惹眼的,家教好的闺女,好生过太平日子最好。”
承福郡王一听贺正宏的意思,便有些恼意,也是忍着气,缓声道:“为婿是为着允哥儿着想。那毛家如今地位斐然,将来毛家女所出子,自然另有一番功业,不用去和允哥儿强争什么,此乃家宅和顺最好的结果不是么。若是另选别家女,会不觊觎世子之位么?岳父也要为允哥儿想想才是,他年幼失恃,着实可怜,如今尚未请封,难道岳父就不管他了不成。”
明明是好婚事好不好,若不是贺正宏得势,他能安然无恙至今么?那毛阁老得势,联了这姻,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呀。何况现在清算远没有结束,不靠上大树,心里怎么踏实。
贺正宏听了一阵怒气升腾。允哥儿既嫡又长,天生的身份地位,只需等待时机请封便是,这和续妻家世背景有什么关系?那礼部章程可是由得人乱来的?何况续妻来头厉害,上面说得上话,没准才会让世子之位旁落呢。
贺正宏知道这女婿还是劝不动,还是要抱大树。若是霍辰烨,他就一脚踢过去了。可是这位郡王爷,还是算了。他忍了好一会儿才道:“郡王说得是。有郡王看顾体恤,允哥儿我自然放心。毛家这亲事,郡王爷可以去求求看看。姻缘天注定,如果有缘就会成吧。”敷衍明显,两翁婿再次无话可谈。
霍辰烨从贺老爷书房里出来,就有个丫头上前道:“……七小姐要去拜会简老夫子,请世子爷也前往西院书塾。七小姐说在小竹林里等您。”
霍辰烨点了头,就转身去了西院小竹林。
小竹林里空无一人,看来明玫还没有到。霍辰烨站在那一小片空地上,看着那小片歪倒的竹子,想起旧时往事,就象是昨天发生的一样,不由面上含笑。
那一次,自己被气得暴跳,那一次,把那丫头吓得坐倒在地上。那一次她装模作样使人来认错道歉,说要绝声于京两月。那一次自己忐忑难安许久,谁知道打听才知,她不是不说话了,是不在京城说话了——她外出送嫁去了。
那时候,他还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在意她的指责。好在他终于明白,而她现今,已经是他的妻了。
那一次的话题,他好几次想和她说说,可她如今再不肯问了……不定在心里怎么九曲十八弯地胡乱想象呢,得找时间好好跟她解释清楚才行啊。
霍辰烨正想着,忽然听到背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有人正悄悄地靠近。
估记那丫头想吓他一跳报往日旧仇呢。霍辰烨脸上笑意更甚,盘算着自己等下是不是干脆假装被惊吓到,然后腿软坐到地上去好了,让那丫头大仇得报心里美美吧。
也不知她是会理直气壮指点着他嘲笑得恣意张扬灿若桃花呢,还是假惺惺装无辜窃笑三两声道着“哎哟人家不是有意的”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已经走到他的身后,一阵浓郁的香味传来。
明玫平时连个香囊都不肯带,更从来不在身上涂抹香脂的,连衣服也不熏香,何况如此浓郁的,嗯,还带着点迷情的香味?
霍辰烨身体陡然一紧,蓦然想起刚才来给自己传话的丫头也并未见过,心中暗叫不好,只怕是个什么圈套。曾经的强化训练让他发现背后有危险时习惯性地先往侧边避闪,然后提气纵身,一跃到了五六步远处。这才抽空回头瞥了一眼,就见一个纤瘦的人儿呆呆僵在那里,大概是被他的动作弄傻了。
三两分熟悉的轮廓,四小姐明瑾?
这里地处幽静,远近都无人声人影。霍辰烨心下恍然,再不肯多做半分停留,施展身形连番纵跃着出了竹林。
等明瑾反应过来,开口想唤,霍辰烨早已没有了踪影。她一个人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个墨雕玉佩,面上一片悲色。
她还没来得及向他细细诉说衷肠,她还没来得及让他明白,这么多年她对他的倾慕之情从来没变过。就这样骤然相见又骤然分开了?
丫头花蕊守在边上,远远看到霍世子的身影往别处去了,忙急步寻来。
“主子,你还好吧?”花蕊被明瑾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到了。
明瑾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那眼神空茫又颓然,好象原本仅存的某种希望也没有了,让整个人都失去了活力而死气沉沉。
这么短时间,花蕊心里明白大概事情没成,被明瑾那眼神看得着实害怕,忙上前扶住明瑾道:“主子,咱们回去吧。”
明瑾却不动,看着那断竹,神情恍惚,似乎陷入了某种追忆中。她的声音飘飘忽忽,轻得让人抓不住:“人人都说霍世子风流无限,可我却只见到他人才风流,平生仅见。你知道吗花蕊,我一见他就喜欢他,他从我身边走过,我又紧张又欢乐,我这一辈子,再没有过那种感觉。你知道吗花蕊,那种心咚咚直跳的感觉,那么有力地让人觉得,原来自己还活着。”
花蕊不知道说什么好,嚅嗫两下,半天才道:“主子本来就活得好好的啊。”
可是明瑾却没有听花蕊说什么,她仍是轻轻的,梦呓一般道:“可是上一次我们竹林相见,他也没有半分行为出格言语轻薄,他什么表示都没有。而这一次,我这么艰难才出得府来,他却只有一瞥就闪身避开。花蕊你说,连他也不肯沾惹我半分是吗?他压根就没在意我半分是吗?你说,他会不会根本不记得我了?”她说着,飘忽的眼神也落到了花蕊脸上,等着她的答案。
花蕊快要哭出来,她怎么知道,她该怎么回答主子呢。花蕊的眼神也四处乱飘,然后忽然想起什么来,忙忙地道:“不会啊,霍世子定然是记得主子的,不然这么大一片竹林,他怎么知道就是这里呢。可见他是记得的。”
明瑾一听,眼神恢复了些清明,看了看身边这片竹林,忽然就笑了起来。
她拉着花蕊的手,道:“你说的对!我怎么忘了,这片竹林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地方。他如果不在意我,怎么还会记得。”她眼睛四处看着这片竹林,脸上的笑容更盛,“你看看,这片竹林和别处多么不同!是谁反复来过?是谁折断了这些竹子?那根根断竹,难道不是有人和我一样,因了怀念,因了遗憾,因对世道不公有情人难成眷属而泄出的愤恨?”她说着,便使劲去掰身边一根竹子,可那竹子宁弯不折,十分难放倒。
花蕊想要帮忙,明瑾不让。她怎么也不肯放弃,顽强地较劲了好久,终于掰折了那根竹子。
明瑾看着那折了的细竹很开心,她象给自己鼓劲一样,轻轻握着拳头道:“我是不会放弃的,我终会让他知道我对他的好。花蕊,你说我能不能做到?”
那眼中的欢悦让花蕊也受了感染,花蕊笑着应道:“主子一定能做到的。那时奴婢快病死了,是主子坚持不放弃,才最终把奴婢救回来的,奴婢就信,主子说到就一定能做到的。主子对霍世子一心一意,也坚持不放弃,世子也一定会知道主子的好的。”说到最后,花蕊却声音哽咽眼睛发红。
这么好的主子,却没有一个人在意她,在郡王府里受冷落受排挤受欺负,活得,跟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又好了多少?听说贺家很厉害,可也没见贺家人替主子向郡王爷说过一声半句。
主子想做什么就做吧,要不然,真的象她说的那样,不知道自己是否活着。
而明瑾紧紧攥着那枚墨雕玉佩,犹自开心:他会来这里,他对她,终究是不同的呢……
三嫂挺着个大肚子,主要工作是陪姑娘们唠嗑。姑娘们也不能只两个两个嘀咕,还是要交叉聊聊,以示俺俩关系好咱俩也不错的。等明琼跟明璐对上哈啦,明玫也跟三嫂子接上了火。
贺三奶奶张氏正说道:“……相公知道后,就很生气,还在屋里拍了桌子。我就问道:‘相公是作舅兄的,上次替二姐姐撑腰好威武的,这次去霍家也会将霍妹夫批责一顿的吧?’结果相公有些顾忌,说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动起手来可就斯文扫地了。我就说:‘他是妹夫,你是舅兄,齿序长着他呢,训他几句他就得白白受着没有回嘴的道理,更别说动手了。而妹夫行武你行文,讲话就更讲不过你了,你只管拿住道理说他一顿。’这么着说了半天,相公终于挺着胸出门去了。谁知却是寻了霍侯夫人一顿晦气。我听说后,吓得不行,会不会害得妹妹被婆婆苛责?”
明玫笑起来,跟长辈犯冲,礼貌上是不对的,但选择上是聪明的,人老婆婆武力值偏低呀,动口动手都罩得住啊。她淘气地眨了眨眼睛道:“不会呀,听说我婆婆人很好的。”
张氏看着明玫那笑脸,就知道没什么事儿,口里犹自给自己老公辩解着:“你三哥也是好心,回来后他跟我说:‘擒贼先擒王知道不?把婆婆都拿下了,还担心那霍世子乱行无道么?’”
张氏学着明璋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和声调,明玫听得放声大笑起来。
张氏便也扶着腰笑起来。
她本来就是撺掇着让明璋去经经事儿长长胆量的,出了乱子相信这妹子也摆得平。看看新姑爷给来的满院聘礼,还有那满共不足一月的婚期里,备得满满当当的嫁妆,都是新姑爷紧着操办的。听说还有另外的礼单是直接上了婚妆单去官府备了文书的,都没有公开给他们看。张氏想想就知道,只怕是因为那数目会吓到人吧。
哪有给足了里子又很快交恶的两个人?分明就是作戏嘛。
有这样的机会去示个好,白做的人情干嘛不做?便是亲兄妹之间,有些面上的事儿也是要做得好看才行的。
有多少人是因为对自己最亲近的人,觉得有些事儿不必要做,结果反而怠慢了最后关系疏远了的?何况明璋和兄妹们的关系不见得就有那么好。
张氏想着,面上还是摆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来,道:“到底男人家不懂内宅事,只怕妹妹嫌相公给你添麻烦呢。”
明玫道:“有哥哥去给我出气撑腰,我立刻就觉得腰杆儿硬了呢,哪会嫌麻烦。我还正要谢谢嫂嫂呢,有了好嫂嫂,才有了好哥哥呢。”
张氏听了心中乐,觉得这小姑子真是上道啊,口里也立即反拍回来:“你三哥一向佩服妹妹你,能给你出点儿力他不知道多开心。以前也不见他人家跟谁理论,自从上次妹妹拉着相公去过二姐姐家之后,我觉得相公更有男子气慨了呢。”她说着,握了明玫的手,“嫂子真的觉得,是有了好妹妹才有了好哥哥呢。”
姑嫂相识而笑。
不管怎么说,反正好男人都是好女人培养出来的。明璋没有个好妈教导,有个好妹妹好老婆也不错,能把这苗长正了就最好。
再重新组合,明璐和张氏聊到一起,明玫和明琼说起了话。
如今李穆华客居京城备考明年春闱,李家两老不日就要南归,已经准了让明琼依旧留京侍侯的。
明玫揶揄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不知道是谁,以前除了会刮人家东西,从来懒得理人的,现在竟八面玲珑能说会道起来了?”
明琼也不脸红,道:“你少刺我,谁问你要过东西,就算有不也是愿打愿挨?如今你六姐夫要在京读书,还想多请教一下简夫子赵夫子他们呢,若不是……成亲时日短,都想住到贺家来呢。我如今不多和府里兄嫂打好关系怎么行?你以为谁都象你一样,嫁了高门,相公有世子身份,又有战功在身,什么心都不用操了?”
呃?
明玫诧异,没想到明琼是这样看她的婚事的。这么说来,她这亲成的,又多了一条好处了呢。她依然笑着打趣:“不是妹妹不用操心,只是妹妹没有姐姐进步这么快。姐姐是怎么就一下通晓了人情世故的?公婆教的还是老公教的?”
明琼道:“你姐夫说的,还说一个院里住过的姐妹,让尤其和你处好关系呢。怎么样,你得意了吗?”
呃?
还是这么直接?
明玫挑眉,一脸自得状:“那当然,从小到大,你算计了我多少好东西,如今快巴结几句让妹妹听听,抚尉一下妹妹那失财的心啊。”
明琼就真的道:“你今天的衣裙很漂亮,颜色也正衬你肤色。你头上戴的簪子也出众,是姐妹们中最漂亮的……”
明玫:……
大嫂子二嫂子负责待客,忙得团团转。这次回来送嫁比较匆忙,都没有带孩子回来。好不容易坐下来和小姑子们说几句话,也没有什么可聊的,只拉着这个小姑一通赞,拉着那个小姑一通夸的。大家都不算熟,但也客客气气热热闹闹的。
明瑾的婚礼两个嫂子没赶上,倒赶上了她的。明玫深深表示了感激,直说两个嫂嫂为了她,路上都累瘦了。倒和两位嫂子多聊了一会儿。
家里只明玉一个小姑娘,打扮得花骨朵儿一样,人也忙得跟穿花蝴蝶似的屋里屋外的跑,慌得身边一众丫头婆子半分不敢错眼。
正和大嫂子聊着小侄子话题,就听明玉忽然跑近来问道:“七姐姐,霍哥哥怎么不见了?爹爹书房,外面席间,哪里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