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曹、崔三人虽然都瞧出了问题,甚至同时想到了,事情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的真相,连李毅都未曾探访得到,可是面前的鲁光尽管一派惶恐胆裂的形容,依旧紧紧地咬着牙关,嘴唇已然毫无血色。
这种情形之下,就连陆鸿都有些紧张起来。
他下意识地端起茶盏粗饮一口,来润一润干燥的咽喉。
“你们是不是在青龙港交的货?南船从都里镇上岸?”陆鸿道。
他的语气当中,仿佛有足够的证据,使得他已经笃定这批货,是由鲁光经手交割的了。
这在言辞上首先就造成了一种压迫的力量!
鲁光听闻这话,原本微微晃动的身子,此时颤抖得更加厉害,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色枯槁灰黄,嗓音干涩地道:“恳请莫问,求赐一死!”
曹梓和崔景芝俱是一惊,同时心道:这是如何说来,怎么就轻言“死”字了?
但是在另一方面,这是否也意味着,陆鸿所问的问题,已经着实牵连甚广、干系甚大,即便鲁光一死以谢,也难以弥补?
鲁光这人虽然不是甚么重官要员,但好歹身居六部二十四司之一的长官,虽然级别不甚高,但是二十四司各掌一方实务,没有一个空架子的闲差!
因此,等闲三四品的将军、刺史,也未必得罪的了他。
可是这鲁光却在一件早已时过境迁的案子上,惶惶然不知所措,懦懦然无辞可答,唯有求死而已——这可叫人大费思量了!
曹梓与崔景芝想不通,陆鸿就更加想不通。
但是他隐隐约约能想到,这件事情最高、最坏的瓜葛,已经未必是牵涉在陈州王身上了。
即便是陈州王沾了这事,也未必能够让鲁光如此反应!
陆鸿揉了揉眉骨,径问曹梓与崔景芝道:“两位老相,恕小子打问不出,要不移交大理寺罢?”
此时从鲁光的反应来看,虽然暂且不明其究竟,但是已经足能料到不是小祸,一旦成罪,杀头是免不了的了——而且绝对不至于该杀一个!
所以,似这等流刑以上的官司,又兼皇家机密,按理该当交由大理寺审理。
而地方衙门,比如洛阳县刑曹、河南府刑曹,都已经无权署理。
曹梓与崔景芝对望了一眼,都觉头疼。
老曹甚至已经在心里责备起崔景芝来了:这老东西,奏疏都没给小陆瞧过,便让蒋伯年叫了鲁光来,这可不好收场。
崔景芝也十分后悔,他当时气在头上,又久想敲打敲打这个鲁光,因而不等陆鸿与曹梓两位参详,便教伯年把鲁光给叫了过来!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事情能演变成这般地步……
这可不是头疼便能解决的了!
“罢了罢了,交付大理寺罢。”他恼恨地挥挥手。
其实他很明白陆鸿的意思,这种事情大理寺可不敢查,也查不到,交给了大理寺就意味着丢出个烫手的山芋,先把人羁住罢了。
本来嘛,这个决定对于他们三位,以及鲁光都有好处。
毕竟只要鲁光够聪明,在大理寺的密审中,稍稍对这件事情的性质透露一点口风,那么大理寺九成九会退缩,他这条小命也能保住。
不过这官儿,恐怕是做不成了。
曹梓也觉得别无他法,正要点头答应。
却听跪在边上的鲁光突然大叫道:“不要!不能交大理寺!”
陆鸿看着他比方才更加惊恐的神情,心中的那一层迷雾好像突然散开!
他望着崔景芝问道:“崔相,请教一个问题。”
崔景芝瞥了鲁光一眼,道:“不敢,请说。”
“圣君是从哪一年开始亲政?”陆鸿问道。
他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奇怪,丰庆帝五十多岁登基,不是年幼之身,因此不存在摄政监国的情形,自然是登位之初便亲自执政……
可是崔景芝明白他的意思,陆鸿所说的“亲政”,是真正意义上自主打理朝政,握有一个皇帝该有的权柄和力量。
但是以丰庆帝当年单薄的势力、陇西李氏这个绵软无力的后盾,面对权力宰相的掣肘、武氏诸王根深蒂固的影响力,想要一上台就亲自执政,基本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况且,假如丰庆帝当时真有亲政这种“非分之想”,那么他这个皇帝的位置,也坐不到如今了……
崔景芝在大周宰相位置上坐了好几年、执掌权柄几乎半生,岂是庸才,陆鸿提出这个问题之后,他便十分敏锐地想到,他究竟所指者何!
“大约是丰庆四年……就在那一年年初,武氏诸王之中,几位管事的老辈在三个月之间,接连过世;同一年当朝大儒左山致仕,老朽因而递补,与门下侍中朱忝位列左右相……圣君就是在那一年,自行下发了第一份诏书。”
崔景芝娓娓道来,声音中并没有多少感情色彩,也显得比较平静。
陆鸿点点头,心想:这便是了!
他也猜测丰庆帝的亲政不会早于丰庆三年,这也是他为甚么只问崔景芝,而没有动问曹梓的原因。
曹梓是丰庆七年才拜的相,毕竟不及崔景芝这位“当事人”了解的清楚……
那么在他们二人之前,便是左山与朱忝搭班子了,也就是这两位,一手将武氏的江山,从垂暮的文帝手中夺走,交给了更好控制的李氏。
可是,说到底,他们也只控制了三年而已……
“我记得,左老当年可没到七十,为何突然致使?”陆鸿又问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
这次就连鲁光也不禁抬起头来,仔细地倾听起了崔相的回答。
崔景芝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事实上,假如是他们私下里谈论到这件事,他倒不介意与陆鸿分享一下这段辛秘,但是此时不仅在座的有曹梓,身后还有一位库部司郎中鲁光、自己的学生蒋伯年。
他有些儿不好说出口。
所以他将自己前番说过的话,又摘了一句重复出来:“那一年年初,武氏诸王的几位老辈,在三个月之间接连过世……”
陆鸿笑了笑,他已经很明白了。
当然了,这座大殿里没有一个蠢人,大家也都明白了。
只不过,别人明白的是这句话中最浅显的含义:武氏的有力人物接连横死,左山为了避免殃及自身,而选择提前致使。也就是逃避。
曾经因为武李继位之争,而站在对立面的两方人马,在丰庆帝的皇权,与宰相的相权、武氏的宗室权利产生矛盾的时候,宰相与武氏却被毫不留情地驱赶到了同一个被动挨打的阵
营……
这是一般人的理解,但是在陆鸿的理解中,却又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想要让武氏的有力人物接连横死,尚未亲政的丰庆帝没有这个本事,而且反弹起来他也受之不起;至于他们一直以来的怀疑对象陈州王,当年刚刚因为吟诗作对而被废,更加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要想达到这些目的,甚至能够将左山这种人物逼走,只能是他们借助了外力!
这个外力不用明说,陆鸿也能想到是谁……
可是,这种做法就好比与魔鬼有个契约,却不知丰庆帝或者陈州王为了这份契约,而拿出的抵押物,到底是甚么?
之所以能够理解到这些,不是因为陆鸿的见识高过了在座的几位,而是因为他恰好知道,有这么一两位,对刺杀这个行当相当有水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陆鸿看着崔景芝问:“当年,决定将太子李安废为陈州王,是谁的主意,又是甚么原因?”
崔景芝愕然,曹梓诧然。
蒋伯年张大嘴巴退开一步,鲁光瘫坐在地。
“是武氏的要求……”崔景芝有些艰难地道:“不过当年除了圣君,几乎所有人都首肯这项意见,包括一直与武氏诸王不合的政事堂。”
他忽然向身后沉声喝道:“伯年,你先出去!”
蒋伯年此番有幸与闻辛秘,虽然好奇心大盛,可是心中雪亮,这种事知道的越多,脖子上的脑袋就越不稳当,因此一听师尊命令,便急忙退了出去。
等到集仙殿的大门重新合上,崔景芝才再度开口说道:“至于缘由嘛,当年的朝会录事笔记上记载得很清楚:嬉恣惫惰、才疏德薄,为基业计,请废之!”
他记性还算不错,将这四句话背的一字不漏。
陆鸿摇头道:“这不过是表面原因罢了,真正的缘由是甚么?”
崔景芝再不肯开口了。
此时已经瘫在地上的鲁光突然挣了起来,大声道:“还不是因为殿下有德,贤士归心,而且子嗣最旺,武氏容不得他罢了!”
陆鸿再摇头道:“这只是武氏必除之的理由,不能说服所有人。”
此时没开口的人就只剩下曹梓了,陆鸿说完便将目光转向了这位外公身上。
曹梓的目光在空中与他一碰,随即微微笑道:“这件事我倒是听说过一些——殿下曾经在桃李园与众臣,学唐诗、念唐诗,甚至刊印前唐诗,又与南唐才子李钰过从甚密。呵呵,总是有些犯忌讳罢了……”
陆鸿自此终于心下了然。
同时他也想起在龙门的军营之中,甫清先生来访时不经意期间说起的那些话……
他忽然敲了敲几面,站起身来,向两位宰相躬身拱手,说道:“大朝会我不想参加了,武氏那边,请两位关照一下。”
崔景芝皱着眉点了点头,曹梓笑呵呵地道:“好说。”
陆鸿走到鲁光的身边,说道:“鲁郎中,你若求生,便去大理寺,若求死便回家去罢。”
鲁光双眼一亮,当即跪走到他的脚边,喜道:“多谢陆帅成全!我这就回家,这就回家!”
他当然是回家安排后事,然后自尽了……
陆鸿向三位点点头,没再说甚么,便径直走出了集仙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