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紫芝在饮食上变得愈发小心,再也没出现过什么纰漏,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她本有些疑心白术,这些日子以来便一直留心观察着。不过,白术一如往日里的殷勤谨慎,并无任何异状。李琦也曾几次试探,却也没发现什么破绽。
纵是如此,李琦依然不愿让他存过疑心的人留在紫芝身边。本想找个借口将白术打发走,紫芝却道:“罢了,她这几年也是过得苦,我们若再突然赶她走,她哪里还有容身之地呢?她自小就是服侍我姐姐的,我看着她,便也像是见到了姐姐一般。再说,她也并没有害我的理由。”
听紫芝如此说,李琦一笑道:“或许是我疑心太重了。”
其实,李琦的一次次试探,白术都有所察觉。她本是谨慎聪明的人,又得人指点,便也就都小心避过。替白术谋划之人对李琦极为了解,经她指点,李琦又如何能瞧出破绽来?见李琦与紫芝不再疑心她,白术方才松了一口气,却也更加小心谨慎,不敢再轻易多说一句话。
算起来,杜若嫁入王府也有两个多月了,除了那次不愉快的偶遇之外,紫芝再没见过她。不见面便不会有冲突,这种表面上的相安无事倒让紫芝觉得很安心。每隔一段时间,杜若依然会遣侍女去李琦的书房中,或是寻一本书,或是借一幅字。若是李琦偶然觅得名家真迹,也会遣人送至杜若处供她品赏。她与他之间的交流几乎仅限于此,如清泉般极浅极淡,却又仿佛有一种清莹的暖意蕴含其中。
这些书籍与字画间的一来一往,紫芝皆了然于心。不过,她却并不十分在意;相反,她甚至感到有些欣慰。她虽怕自己的生活会因杜若的到来而有所改变,却更不愿李琦在她们间有任何为难。她十分清楚,李琦之所以会这般冷落杜若,皆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一番深厚情意。这样的情意虽是她一生依恋的幸福,但有的时候,也会变成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压力。因为,那个被他冷落的人,毕竟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日子久了,紫芝才发现,也许杜若这个人比她设想的要好相处得多。她虽出身世家豪门,又有倾城之貌,却并不倨傲骄矜,也不仗势欺人。她是一个安静而简单的女子,有时候,紫芝都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她醉心于诗书,而且颇有所成。而她的才华却是含而不露的,与她清旷悠远的气质相得益彰。有时候,紫芝也会想,如果她们不是共事一夫,或许也会彼此生出惺惺相惜之情吧。如此,紫芝就愈发懊悔那日在杜若面前的失礼了。
漫漫夏日渐渐过去,转眼间已到了中秋。昨夜的那场秋雨带走了今年夏天的最后一丝炎热,空气中布满了雨水的清凉气息,让人觉得格外舒适。夜里,窗亦是敞开的,雨水的的味道飘然入内,还带着些秋日里花木清幽的芬芳。这一夜,连梦都是幽凉而惬意的。
竹簟生凉,李琦也睡得格外好。这日他醒的要比平日里早些,天才刚刚亮。才想着终于有一日能比紫芝起得早,一睁开眼睛,却见她已端坐在妆台前梳妆,乌发如瀑,身形纤纤。一看见她,李琦的眉目间便不觉浮现出点点笑意。还未及李琦开口,紫芝便已发觉他醒来,一边对镜淡扫蛾眉,一边随口问道:“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可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李琦轻轻揉了揉眼睛,又笑道:“我刚才做了个好梦,梦里一高兴,笑着笑着就醒了。”
紫芝笑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看着镜中紫芝尚未施脂粉的清秀素颜,李琦摇头一笑道:“不告诉你。”
紫芝噗嗤一笑,也不再问,只是继续对镜画眉。见紫芝不说话,李琦又问道:“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在镜中看到他已起身,紫芝回头嫣然一笑道:“我想着今天是八月十五,也算是个大日子,便想一会儿到王妃处问安。”
一听到这话,李琦面上的笑容倏然不见。他取了件衣裳披在身上,缓缓站起身来,才叹道:“紫芝,你不用为了我去委屈自己。”
“去见她一面,哪里就委屈了?”紫芝走到他面前,替他系好衣上的扣子。此时她的长发尚未梳起,行走间一缕青丝拂过他的手臂,温柔得一如她此时的声音,“王妃到府里也有两个多月了,我本来早就应该向她问安,只是因为我的病时好时坏,便就耽搁了。我知道,你是怕我在她那里会不自在,但我也不能坏了规矩。如今我病好了,去一次也算是尽了礼数了。况且现在天气也不热了,路又不远,到她那里去也不会很麻烦的。”
紫芝的心意,李琦了然于心。她终是不愿因这样的小事而让他得罪了杜家,也不愿让他在杜若面前有任何为难。心中有温润的暖意流过,李琦一握紫芝的手,笑道:“那我陪你去。”
紫芝亦知他的心意,他终是怕杜若会迁怒于她。而且,一直以来他都不愿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哪怕这“委屈”是她甘愿的。紫芝与他相视一笑,点头道:“好。”
刚才因怕吵醒李琦,紫芝一直没唤侍女进来,此时才唤来阿芊替她挽髻。因是第一次去王妃处拜见,装束衣饰皆要郑重些才好,以示恭敬庄重,绝不能太过简素。但这郑重又要掌握好分寸,如果打扮得过于华贵,就会失去了谦逊恭顺之意。阿芊在王府中数年,自然是晓得分寸的,为紫芝梳起了精致的飞云髻,发髻上只以银饰和翡翠稍加点缀,素淡典雅,中规中矩。
碧落亦进来服侍了李琦梳洗。待李琦梳洗完毕后,二人便出了朗风轩。平日里他们很少这么早出门,一轮朝日在浮云后时隐时现,在温柔晨曦中洒下绚烂朝霞。二人携手缓步而行,清风拂面时只觉得凉爽宜人,虽是去杜若处问安,紫芝心中倒竟觉得十分惬意。
见李琦和紫芝清晨到访,杜若那里的侍女很是吃惊,一时竟似有些慌乱起来。侍女将二人迎入堂中,请二人坐了,方才歉然道:“王妃尚未起身,殿下和夫人请稍候,奴婢这就去请王妃过来。”
紫芝忙拦道:“原是我来得早了,待王妃醒来后你再去通传便是。我先在这里等着就好。”
那侍女答应着,又去准备了些茶点送上来。李琦见她甚是拘束,便让她先退了下去。屋中只余下他与紫芝,二人边吃边聊,倒也觉得十分自在。
紫芝是第一次到杜若的居处来,忍不住四处打量了几眼,只觉房内布置得极为精美雅致,既不失正室王妃应有的雍容气派,又不会因一味地追求华贵而落了俗套。墙上挂了一幅字,看落款应是杜若手书,其字中意态之洒脱豪逸,竟是胜过紫芝十倍。字如其人,紫芝一看便知杜若定然不是凡俗女子,不由得赞道:“王妃的字写得真是好,潇洒磊落无一丝媚态,我看了便只有自惭形秽了。”
李琦亦顺着紫芝的目光看去,道:“她的字妙在奔放豪逸,你的字则是妙在婉丽中的那一缕清刚。就譬如壮阔海洋与秀美江河,各有千秋罢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知他怎么说都自有道理,紫芝只是盈盈一笑,不再说话。李琦忽又想起一事,道:“今年中秋,父皇和贵妃仍在骊山华清宫,我们便不用入宫了。恰好府里的那座水榭刚刚建成,我们今晚就在那里置一桌酒菜,把酒赏月如何?”
“这当然好。不过——”紫芝一顿,又道,“我本来还想和你一起进宫去看看公主的。如今公主一个人在宫里,难免会觉得寂寞。中秋本是团圆的日子,若是她一个人过,岂不是更加要伤心了?”
李琦笑道:“这好办,不如趁着今天把她接到我们这里来玩。父皇和贵妃都不在宫里,今天又是中秋节,没人会干涉的。”
紫芝一听心中欣喜,忙要派人到宫中去请灵曦。李琦笑道:“一会儿再去也不迟。灵曦若知道你这样想着她,肯定高兴得很。”
知道是自己心急了,紫芝赧然一笑,“只想着公主了,都忘了自己还在王妃这里呢。”
二人正说着,只听珠帘轻响,杜若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衣饰华美,妆容精致,显然是仔细装扮过的。刚才在睡梦中被侍女唤醒时,听闻李琦到来,杜若心中溢满了惊喜,忙起身梳妆。她甚至还有些懊悔自己为何这般贪睡,若是早些起身等他到来,该有多好。她本是高兴的,才一梳妆妥当便走了出来。还未走到前堂,杜若就隐隐听到了紫芝与李琦的谈笑之声。隔着一层珠帘,杜若看到了李琦明亮的笑容。那是杜若从未见过的,只有当他面对紫芝时才会有的温柔笑容。
跟在杜若身后的阿昭也看到了紫芝,不满地嘟囔道:“殿下好不容易来一次,她怎么又跟来了?”
看到这样的情景,杜若心中便是一刺,也无心去听阿昭说了什么。李琦与紫芝言语间的那种亲密熟稔,让杜若既讶异又羡慕。真正相爱相知的人,便应该是这样的吧?
杜若脚步一滞,珠帘间碰撞而出的清脆声响,此时竟似是她心碎的声音。
见杜若出来,紫芝忙站了起来。杜若却恍若未见,径直走到李琦面前,敛衽一礼道:“妾身失礼,劳殿下久等了。”
他并不介意在此久等,只是,杜若对紫芝这种漠然的态度让他隐隐感到不快。李琦看了看稍显尴尬的紫芝,淡淡道:“也并没有什么要紧事,是紫芝想起一直未曾到你这里来正式拜见,今日特地过来向你问安。”
杜若微觉诧异,这才看了紫芝一眼,笑道:“紫芝妹妹有心了。”
紫芝上前几步,微笑道:“妾身因一直病着,未能在王妃面前尽了礼数,还望王妃不要怪罪才是。妾身年轻不懂事,从前曾有冒犯王妃之处,今日也想一并求得王妃的宽恕。”
说罢,紫芝便盈盈下拜。见紫芝衣饰得体,举止言辞皆是谦逊和顺,并无傲慢张狂之态,杜若顿时觉得放心了许多。只是不知紫芝此举究竟是真心与她修好,还是另有目的。杜若淡淡道:“妹妹多虑了。我如何敢怪罪妹妹呢?”
这话中隐隐的不悦与怨怼,李琦听得分明。他看了杜若一眼,目光中也是隐隐带着不快。与他的森然目光相触时,杜若心中不觉一凛,便未敢受紫芝这一礼。她忙将紫芝扶起,微笑道:“妹妹太客气了。都是一家人,就不必讲这些虚礼了。”
紫芝顺势起身,道:“多谢王妃。”
杜若落座之后,也请紫芝坐了。紫芝依旧恭谨谢过。心中虽不甚喜欢她,但见紫芝这般恭敬守礼,杜若也少不得要与她寒暄几句。杜若打量着紫芝的气色还不错,便问道:“紫芝妹妹的病,如今可都好了吧?”
紫芝欠身道:“都好了。多谢王妃关心。”
见紫芝始终拘礼,杜若含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紫芝妹妹今年应是十七岁吧?我虚长你一岁,若妹妹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姐姐吧。”
杜若此言原是为表亲近,但紫芝却只是不卑不亢地微笑道:“多谢王妃抬举了。妾身自知卑微,又如何敢高攀王妃呢?”
杜若一怔,却也一笑置之,似是丝毫不以为忤。不过,她也不再与紫芝寒暄,而是转过头去对李琦道:“今天是中秋佳节,妾身刚来不久,不知按照从前的规矩,是否要在府中置办家宴呢?”
李琦颔首道:“我今天正想请太华公主过来,如此,就请王妃多费心了。”
杜若含笑应了。此时三人却再无话说,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李琦顺势道:“王妃还未用早饭,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罢,李琦便与紫芝一起起身告辞。杜若亦亲自将二人送至门外,心中亦喜亦悲。让她高兴的是,紫芝今日的一言一行都恰到好处地维护了她这个正室王妃的颜面。但是,看着他们二人同进同出、恩爱默契,杜若恍然明白,紫芝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并非是有心与杜若修好,也不是别有居心。她依然是那个自由随性、喜怒由心的紫芝,她之所以向杜若做出这样谦卑的姿态,全都是为了他。
她只是不愿意让他被自己的正室妻子所怨恨,不愿意让他因偏宠侧室而受世人诟病。当然,她也不愿意让他在家中有任何为难。
他给她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只要她能幸福快乐;而她却可以为了他,心甘情愿地放弃这样随心所欲的自由权利。
或许,真的只有很爱很爱一个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吧。
见李琦和紫芝走远,阿昭方才冷笑道:“她今天怎么不嚣张了?当着殿下的面倒会做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多懂规矩呢。”
杜若看了阿昭一眼,淡淡笑道:“也许,他待她这样好是值得的。”
阿昭却没听懂,不解道:“小姐……你在说什么?”
杜若笑着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卧房。心中泛起阵阵酸楚,无关怨恨与嫉妒,仅仅是一种无奈的心酸。她不知道,自己一生中是否还会有那样一个人,值得她倾尽所有去对待。自始至终,最悲哀的都只是她杜若一人而已。
杜若在想,若是自己如阿昭一般懵然不知,只当紫芝是一个惯于邀宠的轻狂女子,心里是不是就不会如此酸涩难过?
只可惜,她将一切看得太透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