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杜若也就真的接受了李琦冷落她的事实,每日见他与紫芝双宿双飞,心中虽有些酸涩,却也是无可奈何。她如今的生活,倒与从前在闺中的日子十分相像,依然是长日寂寂无事。茜纱幽窗之下,一卷书,一盘棋,往往就能消磨掉一整天的时光了。
不过,如今再没闺中的姐妹们陪她对弈,她只好让阿昭陪着她下棋。可阿昭偏偏又是个急性子,棋艺又不精,哪里有耐心这样陪着杜若。往往是输了几盘棋之后,阿昭便推开棋盘嚷道:“不玩了,不玩了。小姐下棋这么厉害,我总是输,又有什么意思?”
杜若与阿昭自幼一起长大,没上没下的惯了,彼此间倒比寻常的亲姐妹还要亲厚些。所以,见阿昭不愿意陪她,杜若倒也不恼,只是笑道:“罢了,总让你陪我做不喜欢的事,也真是难为你了。对了,我昨天让你去买的那幅张长史的字,你放在哪里了?快拿来给我。”
听杜若问及此事,阿昭先是一怔,随后悻悻道:“昨天我回来时见小姐已经睡下了,就没说。其实我昨天白跑了一趟,那幅字没买到。店里的老板说,在我去之前就已经有人买走了。”
“怎么会这样?”杜若急道,“我们已经付了订金的啊。”
阿昭道:“我也是这样说的。可是那老板对我说,本来呢,这幅字是一直给杜公子留着的,但这个买主实在是喜欢张长史的字。那买主身份极尊贵,他又的确是开罪不起,只能把订金给我们退回来了。钱他多退回了一半,算是补偿我们的。”
“身份尊贵便能如此不讲道理?”杜若不禁有些恼怒,随即又释然道:“罢了,或许又是一个倾慕‘草圣’书法的痴心人吧。”
阿昭倒是愤愤道:“小姐的性子也太好了些。若是我,定要去和那人争一争。”
杜若淡淡笑道:“我收集这些字,本就是为了打发闲暇时光,也是给自己找些乐趣。若是因为这个与人起了争端,岂非不值?我只是希望,那人不要辜负了张长史的好字罢了。”
阿昭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小姐,你可猜得到那个买主是谁?”
杜若不知,问道:“你知道是谁?”
“因怕我不信,那老板便把买主的身份告诉我了。”阿昭有些古怪地笑了笑,方才道:“是盛王。”
居然是他?杜若闻言一惊,随即又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早就听闻在诸皇子之中李琦最擅书法,却不知他喜欢的竟也是张长史的狂草。若是旁人知道了盛王与王妃同争一幅字,定然也会觉得十分有趣吧。
他们二人才貌相当,兴趣喜好又有颇多相似之处。这在旁人看来定是一桩绝妙的好姻缘了,只可惜……
心中微觉惆怅,杜若淡淡道:“既是他买去的,那便罢了。明日你再到别家看看,若有还张长史的字,替我买回来。”
阿昭却道:“小姐,你是盛王的妻子,他买的和你买的又有什么区别?小姐若是喜欢,去向殿下借来看便是。”
杜若摇头:“他待我如何冷淡,你又不是不知。再说,他又何尝将我当成是他的妻子?他心中的妻子,只有朗风轩的那一位。”
阿昭一世语塞,低头沉默了半晌,方才道:“小姐,你们毕竟是夫妻,也不能总是这样谁也不理谁吧?难道,你就真的愿意这样冷冷清清地过一辈子么?”
“不愿意又能如何呢?”杜若反问,“我并没有那种讨人欢心的本事。与其整日里去和其他女子争风吃醋,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虽然冷清些,却也自得其乐。”
阿昭却不以为然,道:“小姐的心思其实我早就知道,还在杜府的时候,你便是待殿下一片真心。只不过他如今这样待你,你的心也就冷了。不过,我倒是觉得,殿下之所以对小姐疏远,是因为他不了解你。小姐更应该找机会主动与殿下多接触,你们之间才有和缓的可能啊。依我看,不如就借着这个由头,你去找他……”
其实,杜若心中那些关于李琦的美丽梦想,在真正成为他的王妃之后,全都已经轰然破碎。杜若虽不情愿主动去与李琦缓和关系,但却十分想将那幅张长史的字借来细细赏玩。于是,便依了阿昭的话,寻了一个李琦独自在书房的时候,前去找他。
那张长史本名张旭,是当代草书名家,吴县人。因官居金吾长史,故而人称“张长史”。其母陆氏即为本朝书法名家陆柬之的侄女,也是贞观年间盛极一时的书法大家虞世南的外孙女。张旭秉承了陆氏一门喜好书法的天性,又自立门户,独创新格。他好饮酒,擅狂草,常常是酩酊大醉后才落笔成书,甚至将头发浸入墨汁中,以发为笔。他的“发书”飘逸奇妙,变化无穷,有如神助,时人号之为“张颠”。他的草书连绵回绕,起伏跌宕,线条厚实饱满,极尽提按顿挫之妙,人称“草圣”。他的片纸只字都被时人视之为珍品,不惜以千金购之。
李琦平日里所书虽多是章草,但他也是极爱张旭的字。他生性里是带着些不羁与疏狂的,只不过是碍于皇子的身份,不得不把这份真性情隐之于心。听闻有店铺出售张旭新作,便不惜用重金购来赏玩。此时他正在书房读书,听到门外有轻微而陌生的脚步声,便抬头去看。因夏日炎热,他并没有关门,一抬头便看到淡妆雅服的杜若正立在门外,娉娉袅袅,风华万千。
方才的片刻间,杜若一直在注视着他,隔着一室静默的光阴。此时见李琦注意到了她,杜若方才淡淡开口:“我可以进来么?”
“请进。”李琦颔首。因杜若从未到书房来找过他,他不免有些讶异,道:“王妃找我有事么?”
杜若点头:“听闻殿下近日购来一幅张长史的字,今日妾身贸然打扰,便是想借来看看。”
这幅字原是李琦路过西市时偶然购得,府中人知道的并不多。见杜若竟然知道得这样清楚,他心中不免狐疑,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问道:“怎么,我在哪里买了什么东西,王妃都很清楚么?”
见李琦显然是误会她暗中窥探他的行踪,杜若也不恼,只是淡然笑道:“不知殿下可否知道,在你买走那幅字之前,已经有人付了订金准备将它买下了。只是店主碍于您身份尊贵,不敢驳您的面子罢了。”
李琦想起,当日店主的确曾说过,这幅字已经有一位姓杜的公子想要了。只不过,当他提出愿意出双倍的价钱时,店主也就很爽快地同意将字卖给他了。李琦恍然道:“原来店家所说的那位杜公子,便是你了?”
杜若微微颔首:“正是。”
“原来,竟是我抢了王妃看中的东西了。”李琦不禁失笑道。他站起身来,到一旁取出那幅张旭的字,递给杜若,道:“既然是你先看中的,那你拿去便是。”
杜若小心接过,不觉面露喜色。只见五色笺上是张旭所录的四首古诗,前两首为庾信的《步虚词》,后两首为谢灵运的《王子晋赞》和《四五少年赞》。其落笔力顶千钧,倾势而下,行笔婉转自如,有缓有急,在张旭历来所书中亦属上乘佳作。
见杜若如此喜爱张旭书法,李琦笑道:“那日入宫觐见父皇时,我就听说王妃雅好翰墨。当时想必父皇也以为你定如常人一般,或学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之今草,或学欧阳询、虞世南之正书。不料王妃所独爱的竟是这‘张颠’的狂草。如今张旭虽备受推崇,但闺中女子喜爱这一类的,可并不多见。”
“张长史的字取‘二王’之长,又兼取张芝草书之妙。既字字有法,又潇洒磊落、变化莫测。草书之美就在于一气呵成,张长史的字便是这样信手即来,给人以酣畅淋漓之感。其意态之奔放豪逸,便犹如醉酒当歌;其笔势之连绵回绕,竟恰似飞檐走壁。故而张长史又有‘草圣’之名。张长史这样的字,若无洒脱不羁的性格与傲视独立的气质,定然是写不出来的。无论是‘二王’还是欧、虞、褚、薛,他们的字都是能临摹的出的,唯有张长史的字,不是靠勤学苦练就能学会的。所以,我一直都期盼着,有朝一日也能将自己的真性情融入其中,写出这样的好字来。况且——”杜若顿了顿,扬眉一笑道:“女子虽居于深闺,却未必不能有如男子一般的气魄与胸襟。”
自从嫁入王府以来,杜若便再没有过这样自信而明亮的笑容。她乍一离开父母,又得不到夫君的关怀,难免终日心中郁郁,变得日益憔悴起来。而此时,谈论到自己最喜欢也是最得意的事情时,她的俏丽的面庞上便有了一种夺目的粲然光华。这样令人心折的美,并非寻常美貌女子双眸中潋滟的惑人妖娆,而是一种迥异于娇柔女儿家的气质,洒脱而昂扬。她本是身量纤纤的温柔女子,却因这样的洒脱与昂扬而显得更加风姿绰约。
李琦的目光中也不觉流露出欣赏之色,笑道:“张旭这样的好字,一定要由王妃这样的奇女子才能欣赏。王妃的见识与气度,学识与胸襟都远非常人能比,我是自愧不如。”
才发觉自己竟一口气讲了这许多,而且是面对这个一直待她冷若冰霜的盛王,杜若不禁有些赧然,道:“刚才一时高兴便胡言乱语,让殿下见笑了。”
“王妃这番话若都是‘胡言乱语’,那旁人可就都不敢再说话了。”李琦又在书房中找出几幅他所藏的张旭的字,一并递给杜若,道:“我平日里闲暇时也喜欢写写字,从前也辗转购得几幅张旭的真迹,既然王妃如此喜欢,就都拿去吧。我这里还藏有一些其他历代名家的字,王妃日后如果需要,也可以命人来取。”
因见李琦的目光温和而诚挚,又是难得有人与自己志趣相投,杜若心中亦不再对他充满戒备。她接过这几幅字,盈盈一笑,淡淡地道了一句:“多谢。”
李琦微微颔首,目送着面前风姿卓然的女子飘然而去,直到她那鹅黄色的迤逦裙角,消失在盛夏时分明媚的阳光里。
见杜若满载而归,阿昭十分高兴,笑道:“小姐,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杜若笑嗔道:“就你的鬼主意多。”
杜若自从嫁入王府以来,便因备受冷落而终日郁郁。只是,在这偌大的盛王府中,却没有人再如亲人般关心她,她的憔悴只有身边的阿昭能注意到。只可惜阿昭虽为她担忧,但毕竟人微言轻,也是无能为力。见杜若今日难得的开心,阿昭也是真心为她高兴。她凑到杜若身边,问道:“小姐,刚才你去了那么久,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啊?”
“也没什么,不过是说说张旭的字罢了。”杜若淡淡一笑,也不再多说。阿昭以为她害羞,便也不再多问,只顾着去替她准备些茶和点心。不过,静默了半晌,杜若又突然开口道:“我发现,其实他这个人,也挺好的。”
虽依然是极轻极淡的语气,却与平日里是有些不同的。见杜若神色温柔,仿佛依旧是当年屏风后的稚嫩少女,阿昭笑问道:“那小姐倒是说说,他好在哪里啊?”
“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昔年太宗皇帝论及书法时曾说过:‘远学王羲之,近学虞世南。’,故而本朝士子多推崇这两人。而他却和我一样,唯独偏爱张旭的草书。他平日里看起来虽是温和疏淡,但却是个难得的有真性情的人。我虽不曾亲眼见到他所写的字,但想来定是不错的。”杜若低头一笑,又道:“而且,他还藏有那么多名家的好字。”
阿昭闻言笑道:“小姐这哪里是喜欢人家,分明就是喜欢人家的好字。”
“那还不是一样?”杜若微微一笑,便不再言语。
阿昭原以为自此之后李琦待杜若会有所不同,可是,等了几日之后,她便不免觉得失望了。李琦依然如从前一样,每晚都住在紫芝所居的朗风轩中,从不到杜若的房中来。他待杜若很是客气尊重,却依然没有丈夫对妻子的亲密。
杜若对此似乎竟全不在意,每日里不是坐在房中练字,便是去管理府中的大小事务。她很少能与李琦碰面,却总是对着那几幅张旭的字出神,神色宁静而温柔。
渐渐地,府中的下人们也都看出了盛王不宠爱王妃的事实。不过,李琦待杜若虽不亲近,但杜若毕竟有正室王妃的身份,又有掌管王府之权,故而府中诸人也不敢轻易小觑了她。杜若虽聪颖灵秀,但她只是精于诗书翰墨,对于如何管理这样大的一个王府,她并不擅长。所以,如今便要一样样地学起来。这些事情虽琐碎,倒也替她消磨了大半的寂寥光阴。
而且,对于杜若来说,能为他做些事情,她总是高兴的。见府中人待她都十分恭敬,杜若也就很知足了。只不过,慢慢地她才发现,府中那些下人们虽身份低微,却大都不是好相与之辈。而府中两位掌权的总管,阮升听命于李琦,季勤效忠于紫芝,至于杜若自己,则不过是摆在那里做做样子罢了。
她愈发的宁静而温婉,不再如那日高谈阔论时的昂扬自信,也不再如新婚那几天时的忧伤憔悴。她的心便如风和日丽时的一池春水,纵然泛起涟漪,也是细碎而微小的。
在阿昭看来,这样的杜若显得有些奇怪。她并不知道杜若这样的状态究竟是好是坏。阿昭只知道,每当杜若对着那几幅草书静静出神时,她心里流动着的,必然全都是对李琦沉默的爱意。
阿昭隐隐能察觉到,这样的爱意与杜若十三岁时的懵懂情愫并不同。她虽说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同,却知道如今的这一份情意显然要更加真挚,更加炽热。
只是,如今的他们虽不再隔着那一扇薄薄的屏风,却隔着如时空般辽远的距离。而显然,这样的距离更加难以跨越。
她的一腔情意,也许他根本就毫不知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