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后,紫芝诛杀曹氏一事,盛王府中并没有人再提及,带着些讳莫如深的意味。只是当府中人见到紫芝时,神色言辞变得更加恭敬,再不敢对她有丝毫冒犯。曹氏生性刻薄,又并无亲友子女,见她被杀非但无人哀痛,反倒是心中暗自称快的人多一些。连丧礼都无人去管,还是李琦命人为她置了棺木,安葬在城外。
唯有碧落,在听闻了事情的始末之后,心中不觉一凛,再不敢小瞧了这位看似柔弱的侧妃。当她再次遇见紫芝时,也收敛了心中的恨意,再不敢在面上露出分毫。
碧落原以为,李琦之所以会这样喜欢紫芝,不过是因为被她的温婉柔和所吸引,而当李琦见到她狠厉的一面后,很快便会对她失去兴趣。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李琦对待紫芝的态度并没有任何改变,依然爱之如珍宝,他们的生活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宁和。
这日正是贵妃杨玉环的寿辰,早在一个月前,宫中便开始为这一天做准备。杨玉环虽只居贵妃之位,但宫中并无皇后,她的日常用度也几乎和皇后等同,又得天子宠爱,故无人敢小觑半分。其圣眷之隆,比起当年的武惠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宫中一些年长的宫女内侍们私下里也会暗自忖度着,当年王皇后在世时,她的寿辰可不及如今这位杨贵妃的排场大。
这一日的寿宴也是异常的盛大与热闹,除了**妃嫔、皇室宗亲之外,李隆基还特意邀请了杨氏亲族前来贺寿,以宽解贵妃思亲之情。对于李隆基的体贴入微,杨玉环心中自是感激。她原本就是艳绝天下的美妙女子,如今更因心里由衷的喜悦而添了几分旖旎的风情。席中女眷里虽不乏姿容端丽之人,却无一人的风姿能与杨玉环比肩。
自从杨玉环入宫之后,李瑁就一直试图避免与她再次碰面,宫中设宴也多半称病不去。既是怕彼此见了尴尬伤心,也是怕如果杨玉环神色有异,被李隆基疑心她心念旧情,会给她带来危险。这一次李瑁本也不想去,不料但李琦却到府上劝他:“十八哥心中的苦,我都知道。但今日与平时不同,若是不去,一则扫了父皇的兴致,二则会令父皇觉得你对他心怀怨恨。自贵妃入宫以来,你与父皇之间便存下了芥蒂。他虽是你我的父亲,但也是至高无上的帝王。所以,这芥蒂必须由你去解开。只有父皇对你放心,我们目前这种还算安稳的生活才能继续下去。”
李瑁闻言苦笑,却也不再坚持,带上王妃韦氏便与李琦一同入宫。李隆基许久未见李瑁,今日一见倒也觉得十分亲切,将他叫到自己面前,和言问道:“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如今可都好了么?”
李瑁恭声道:“本就没什么大碍的,如今都好了,多谢父皇记挂。”
李隆基问:“今日王妃也同你一起来了?”
李瑁答了一声“是”,便叫了韦氏过来。看了看面前行礼如仪的韦氏,李隆基笑道:“朕亲自为你挑选的这位王妃,你可还满意?”
一提及此事,李瑁的心就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太多不愿回想起的片段在心底涌现。不过,他还是十分平静地说:“王妃贤良淑德,品貌兼美,能娶这样的名门淑媛为妻,是儿臣的福气。儿臣谢过父皇。”
李隆基闻言十分满意,又与李瑁说了几句话,才让他们二人回席。见他们父子二人客气地一问一答,平日里言笑晏晏的杨玉环此时却是一言不发,只是含着得体的笑容端坐在一旁,一双美目微微低垂,似是在敛藏其中幽幽的怅惘。
席中诸人皆向贵妃敬酒祝寿,李瑁自然也不能不去。李瑁手执一杯酒,与韦氏一同上前,恭声道:“臣祝贵妃娘娘身体康健,福泽绵长。”
说罢,李瑁仰头饮尽杯中酒,面容沉静,让人看不出一丝心中的波澜。杨玉环亦是饮了酒,含笑道:“多谢寿王。”
不过是些客套话,似乎与之前几位皇子公主的敬酒没有丝毫差别。但这样的话从李瑁口中说出,却又是那样的不同。杨玉环能够听得出,在他波澜不惊的平静语气中,隐藏着多少不能言说的激烈情绪。她也知道,唯有他的祝词是出于真心,他希望她一切都好。
从前是亲密无间的夫妻,如今却成了他的庶母,杨玉环心中一酸,面上的笑容便变得有些僵硬。从前在寿王府中日夜相伴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仿佛已是隔了万水千山。记忆依然清晰得毫发毕现,她却是再也回不去了。如今她是宫中人人钦羡的天子宠妃,而他身边的韦氏,才是能够伴他一生的妻子。
也不知是不是隐隐看出了什么,灵曦适时地从座位上走了出来,向杨玉环盈盈一拜,笑道:“灵曦不大会饮酒,所以就借着瑁哥哥的这杯酒,同贺贵妃娘娘芳诞。娘娘可别怪灵曦失了礼数才是。”
杨玉环的恍惚只是一瞬间,片刻后便已面色如常。见灵曦过来化解尴尬,杨玉环嫣然一笑道:“太华公主有心了。”
李隆基虽已年老,但目光炯炯,似是能够洞察一切,丝毫没有寻常老人的昏聩模样。见李隆基神色无异,李瑁这才放下心来,与韦氏一同回席。这时李瑁才发觉自己背上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而他此时的心,也是潮凉如这衣衫。韦氏在转身时迅速地扫了一眼凤座上的杨玉环,同是身为女子的她,敏锐地看出了杨玉环强颜欢笑下的无奈与忧伤。
这样令人倾心的绝代风华,是每个女子都渴望的吧。但又是这样的卓然风姿,让她身不由己地坠入李氏父子的龃龉中,万劫不复。
就在这一瞬间,韦氏理解了李瑁平日里的寡言和冷漠。曾经的李瑁与杨玉环之间,必然与今日的她和李瑁不同。他们必定曾是一对琴瑟和谐的夫妻,有着平静安逸的生活和深挚动人的爱情。
只可惜,尽管深爱,她最后却不得不离开了他。
只因为,帝王的绝对权力,没有人能够抗拒。
为贵妃敬酒毕,回到自己的席位上之后,灵曦略吃了些东西便觉无趣,又想到刚才李瑁的无奈和隐忍,心中更是烦闷,再不想待在这里看着他们做戏,便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溜到了殿外。见云姝带着几个宫人不放心地跟了出来,灵曦摆了摆手道:“都别跟着我。我心里闷得很,出去散散心就回来。”
云姝虽担心,却也不敢违背灵曦的话,只得带着几位宫女退到了一边。遣走了她们,灵曦倒觉得心情豁然开朗。时值暮春,宫中花木繁盛,带着一种凋谢前格外盎然的生机。只可惜今日并非晴天,晦暗的天空中积压着片片阴云。不过,灵曦倒不觉得这样的景象压抑,反而觉得天气凉爽,甚是怡人。
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她只是随意地在这熟悉的宫中走走停停。今日大宫中多数人都在为贵妃的寿宴忙碌,并没有什么人像她这般闲庭信步,故而十分清静。灵曦听说,宫中为贺贵妃寿辰,近日特地在太液池畔新养了几只仙鹤,供贵妃赏玩。灵曦便打算先去看看。只可惜,还未及走到太液池,天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灵曦身边无人随侍,自然没有人替她去取伞,附近又没看到有其他宫女内侍,她只得自己先跑到不远处的亭中避一避。
雨丝细如春愁,带着一种清新的芬芳。虽是阻拦了灵曦去看仙鹤,但她也不恼。这场春雨极轻极细,雨丝沾衣却不湿。走进亭中之后,她拿出丝绢仔细地拭去了额上的几滴水珠,一抬头,却发现已经有人在此避雨。那人背对着灵曦负手而立,故而她看不到他的面容,只知是一年轻男子,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灵曦看到他时只觉一怔,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与眼前这人重叠,脱口便叫道:“逸峰。”
从身后看,那男子的身形确实颇似萧逸峰。灵曦一直记得,临别的那一天萧逸峰对她说,终有一天他会再次找到她。尽管她知道,宫中戒备森严,纵使他武功了得也根本无法潜入,可她依然心存幻想。
那男子闻言转身,打量着灵曦,目光中隐隐有些迷惑,淡淡笑道:“姑娘认错人了吧?”
灵曦一怔,心中暗自悔恨自己的鲁莽。那人并非萧逸峰,尽管他也是如萧逸峰一般的年纪,又是同样的潇洒俊朗、气度不凡。但与萧逸峰不同的是,面前的这人少了一些江湖侠客的凌云豪气,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雍容风雅。
“抱歉。”灵曦轻声说了一句,心中赧然,转身便想走。不料就在这片刻间雨势渐大,附近又没有其他地方可以避雨,她也只能继续留在这里。
站在这亭中无事可做,身边又站着一英俊的陌生男子,灵曦微觉有些不自然,可还是忍不住又打量了他几眼。灵曦见这人很是面生,似乎从未见过,便知他并非是在节庆时入宫的皇子宗亲。可是,其他男子又怎可随意到这宫中来?灵曦心中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谁?”
因不知灵曦的身份,所以在那人听来,灵曦的口气直接得近乎无礼。但他却丝毫不以为忤,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温然答道:“我是尚书右丞杨毅的长子——杨锜。”
想到今日贵妃寿宴上有不少杨氏宗亲,灵曦便不再存疑,问道:“你是贵妃娘娘的亲戚?”
杨锜点头道:“我是贵妃娘娘的堂弟。”
刚才宫宴上杨氏一族中的人有很多,灵曦并未一一细看。她又一直担心着哥哥李瑁,自然也不曾注意过杨锜。不过,见杨锜气度不凡、举止风雅,灵曦对他倒不觉得反感,笑了笑道:“你也是从宴席上逃出来的?”
杨锜却并未回答她,只是笑道:“姑娘‘审问’了我这么久,我却不知道姑娘究竟是何人呢。”
想到自己一直问来问去,着实是像在审问犯人一般,灵曦不禁一笑,道:“我是太华……”
这话原是脱口而出,但灵曦转念一想,若是杨锜因她的身份而感到拘束,岂不是十分无趣,便改口道:“……我是太华公主宫里的人。”
杨锜初次入宫,对宫中女子的衣饰装扮并不了解,因而并未看出盛装丽服的灵曦绝非普通宫女,也就没有怀疑灵曦的话。外面雨越下越大,杨锜心中不免有些焦急,道:“姑娘可知哪里能够借到伞么?今日是贵妃娘娘寿宴,我这样出来太久,终是不好。若是冒着雨赶回去,以致仪容不整,则更是失礼……”
灵曦无奈地摊手一笑:“若是我有办法,就不会也躲在这里避雨了。”
杨锜闻言一笑,知道急也无用,便坐下来,道:“也罢,难得有这样清静时候,没有任何俗务所扰,就在这里静听雨声也很不错。”
刚刚走了好些路,此时灵曦也觉得有些累了,便也坐了下来,笑道:“杨公子倒是很有雅兴呢。”
杨锜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二人虽不熟识,但一同坐在这小小亭中倒也不觉得尴尬。春风泠泠,雨声淅沥,他们置身其中,反而觉得十分惬意。不多时,就有宫女来寻灵曦,见灵曦在亭中避雨,忙过来施礼道:“原来公主在这里,公主快随奴婢回去吧。云姝姐姐见雨下得大了,公主还没回来,很是着急呢。”
那宫女见灵曦身边有一陌生男子,不禁十分惊异,心中踌躇着是否该前去见礼。而杨锜见那宫女称灵曦为“公主”,也是十分惊讶。唯有灵曦面容平静,随着杨锜一同站了起来,对那宫女吩咐道:“你再去寻一把伞来,好让杨公子也回去。”
那宫女领命去了,杨锜躬身一揖,恭声道:“多谢公主。刚才不知公主身份,有失礼之处,还望公主海涵。”
灵曦扶起他,笑道:“你并无失礼之处。反倒是我,刚才冒昧得很呢。”
想起刚才问及她身份时,她话语中一瞬间的犹疑,杨锜心中了然,又问:“你可否就是太华公主?”
“是啊。”灵曦莞尔一笑,“我也算是太华公主翠微宫中的人,所以,我刚才说的话也不算是骗你。”
杨锜笑了笑,才想说话,却见那宫女已经拿了伞过来,便再次向灵曦道谢,方才恭敬接过。灵曦也不再与他说话,待那宫女撑好伞便随着她去了。淡紫色的华丽裙裾在和风细雨中摇曳出温柔的弧度,在她经过他身边时,轻轻地拂过了他的袍角。
这一瞬间,湿润的空气中流动着属于她的氤氲芬芳,与她诱人的美丽一起,侵入了他的心。杨锜一怔,目送着她清逸的身影渐渐远去之后,方才撑起伞来,缓缓跨入这场绵绵细雨中。
注:《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五:“八月,壬寅,册杨太真为贵妃;赠其父玄琰兵部尚书,以其叔父玄珪为光禄卿,从兄銛为殿中少监,锜为驸马都尉。癸卯,册武惠妃女为太华公主,命锜尚之。”本文为行文顺畅,将杨锜写为贵妃堂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