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之后,紫芝便命人将自己的东西抬到了朗风轩。她打开自己原本留在宫中的那几个箱子,翻看着自己的旧物。李琦就坐在她身边,看到其中一个箱子里面全都是他陆陆续续送给她的书时,不禁笑道:“这些书不都是我送你的么,如今又都给我送回来了?”
紫芝拿出其中一卷细细地抚摸着,回眸一笑道:“怎么,殿下想把曾经送给我的东西都要回去么?我可不依。”
李琦笑着不理她,从箱子中拿出一卷书来兀自看着。过了一会儿,才放下书道:“紫芝,一会儿我带你到我府中各处看看,你觉得哪里好,我们以后就住在哪里。”
“依我看,这朗风轩就很好啊。我在这里也住得惯。”
“好,那以后我也住这里。”李琦含笑拉起紫芝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抚弄着。然而,触手处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李琦暗觉奇怪,遂低头看去。紫芝却在这时突然抽回了自己的手,神色十分不自然。
“怎么了?”李琦有些奇怪,却又不容躲避地抓住了她的手,“让我看看。”
紫芝的手纤小而洁白,虽然少时曾常年浸泡在水中浣衣,但经过后来的仔细保养倒也不显得粗糙,仅仅留有几处细小的伤痕,丝毫不影响这双手的美丽。而今天,李琦却看见这双手上生出了几处红肿暗紫的冻疮,在她洁白的皮肤上显得十分触目惊心。
“别看了。”紫芝推开了他的手,扭过头去,眼泪却已经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很难看的,我知道。”
自己这般丑陋的样子被他看到,又想起自己当年寒冬之时洗衣的凄凉场景,紫芝心中十分酸涩。在如此完美的他面前,她总是免不了会自惭形秽。这种若隐若现的自卑感在她的心中作祟,让她总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得到的幸福。但是,她发现李琦此时的惊讶和慌张并非是因为嫌弃冻疮的丑陋,而是出于对她深深的心疼和怜惜,心里的难过便也少了一些。
“我去叫太医来给你看看。”
李琦心中疼惜,说罢便要去唤人,紫芝忙拉住了他:“只是冻疮而已,没有什么大碍的。我这里有药膏,涂一些就没事了。”
说罢,紫芝便在自己的箱子中取了盒药膏出来。李琦见她一直备着药,便知她必是每年冬天都会受此苦楚,心中一痛,道:“这药能行吗?我还是派人去叫何太医来看一看的好,他医术很不错,肯定能治得好的。”
“这药是公主去年赐给我的,很有效的,涂上之后就会感觉好很多。”紫芝安慰地笑了笑,“真的没事,不用担心我。”
李琦知道,紫芝手上的冻疮便是宫廷生活留给她的又一个痛苦的印记。而在这样的烙印背后,还隐藏着更多他所不知道的经历,而那些经历带给她的痛苦,必定要比这小小冻疮强烈得多。他知道她不想再提及那些往事,他便也没有再问,只是打开那个装着药膏的小瓷盒,小心地为她涂上药。
他的手指带着清新的药香划过她的手背,轻轻地,又有一丝舒适的凉意。紫芝没有拒绝,安静地任由他摆弄,没有再次抽回自己的双手。无论在什么时候,她都无法拒绝他所给予的暖意。她用丝绢轻轻拭去眼际的残泪,才想说话,却听见他对她说:“冻疮能用药治好,你心上的伤,我也要让它愈合。紫芝,你要相信我。”
他的声音清晰而低沉,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温柔暖意。房内安静而温暖,熏炉中几缕青烟袅袅升起,仿佛时间也不再流逝。窗外红日西沉,将世间万物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黄。一缕余辉洒在他的衣襟上,让他轻袍缓带的他多了些梦幻般奇异色彩,光彩夺目却又那样亲切。
“我相信。”紫芝伏在他的肩上,低喃道:“我相信,就算整个世界都焚为灰烬,我们也依然会在彼此身边。”
由于紫芝并非正室王妃,礼部按照规制所筹办的婚礼也比较简单,而李琦却在家中把这场婚礼布置得异常热闹隆重,毫不避讳地向世人昭示自己对于新婚妻子的重视。婚礼当天,盛王府内大开宴席,宾客如云。对于这位新侧妃,众人都十分的好奇,猜测着这样身份低微、没有丝毫靠山的女子,究竟有怎样的绝代风华,才能得到如此俊雅风流的盛王的青睐。当然,作为新妇,紫芝繁复的发冠上有垂下的串串红璎珞用来障面,但她依然能感觉到众人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
这样或是善意或是质疑的目光,让她本就因激动喜悦而有些不安的心变得更加慌乱了。好在,她并没有在仪式上出什么差错,王府的宴席也无需她来照看,接下来她所要做的仅仅是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到新房之中,等待她的夫君为她摘下障面的重重璎珞。
等李琦回到新房之时,夜已经深了,一直端坐在榻上的紫芝只感觉沉重繁复的头饰将她压得昏昏沉沉,腰和小腿又酸胀得很,累得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来。屋里的侍女都退了出去,已经微微有些醉意的李琦走到紫芝面前,凝视了良久方才为她摘下了发冠。
灯火摇曳下,紫芝明艳秀丽的面庞展现在了他的面前。在他的记忆里,她从不曾描画过如此精致浓艳的妆容,她总是淡淡的,如春日中一朵含苞欲放的白玉兰,又似冬日里一枝清冷孤绝的寒梅。今夜浓妆丽服的她迥异于平日,却是更加的华丽雍容,光彩照人,就如秋日里林中热烈明艳的枫树,又似夏日中湖水上盛放的摇曳红莲。
李琦微醺的双眼中闪过一抹惊艳的神色,含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看来,我娶了一个极好的娘子,性情清幽淡雅如林中修竹,容颜却艳如桃李,灿然夺目。”
他称她为“娘子”,她的心甜蜜地震颤了一下。因为自己的身份并非是正妻,她的心中一直有些介怀,生怕他会因此而看轻了自己。但听他这样称呼她,她恍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是如何的多虑。从今天开始,她便是他的妻。
紫芝的心里因喜悦而感到有些慌乱,见他神色迷醉,她微微低下了头,含笑低声道:“你……醉了吧?”
李琦坐在紫芝的身侧,附在她的耳畔轻声道:“我是醉了。不过,让我醉的不是酒,而是你。”
在耳畔拂过的是他温柔至极的声音,仿佛还带着些挑逗的味道,让她感到有些晕眩。与他的绵绵情话一同拂过她耳畔的,还有他呼吸时的温热气息,带着些只属于良辰美景的陶然醉意。这样的气息在烛影摇红中氤氲成暧昧的温度,为她精致明艳的面庞上涂上一抹诱人的红晕。
心仿佛要激动得跳了出来,她缓缓抬起头,含笑凝望着他清澈的双眸,似是要用尽自己一生的情意与温柔。两人含笑相对,心中的柔情化成彼此眼眸中倒映的倩影。猝不及防地,她的双臂环绕上了他的脖颈,她在他的唇上试探性地轻轻一吻。那样轻盈,却又那样热烈,宛如蝴蝶在花蕊中的短暂停留,又仿佛飞蛾扑火般地燃烧着她溢满了温柔的心。他双目微闭,感受着她突如其来的近乎于疯狂的热情。他亦伸出双臂,毫不犹豫地将她紧紧抱住,以一种更加热烈的方式回应着她的吻。
他伸出手,放下层层的帘幕与帐幔,却听到她在他耳畔喃喃道:“我也醉了……是因为你……”
温存软语,宛如梦呓……
次日清晨醒来时,紫芝正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左臂的衣袖压在了李琦的身下。因怕惊醒他,紫芝便不再乱动,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熟睡的样子。他身着月白色中衣,领口用金线绣了合欢的纹样,正与此情此景相映衬,紫芝见了心中不禁也喜悦起来。
他是这样的安静,她看着心中也觉得甚是宁和。他的胸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着,仿佛拍岸的海潮般冲击着她的心。他略有些凌乱的长发散在枕边,乌黑莹润,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她靠近他,近得甚至能感觉得到他平稳而温热的呼吸。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熟睡时的样子,也是第一次这样近地看着他。她用手在他闭着的双眼前晃了晃,见他全无反应,定然是真的在熟睡,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精致的五官。与平日中的他相比,睡梦中的他又多了几分随意和亲切,仿佛还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紫芝心念一动,想趁机捉弄他一下,于是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挑起他的一缕乌发,将自己的一缕青丝与他的缠在了一起。
长年的宫女生活让紫芝习惯于早起,而李琦无事的时候一般都会睡到日上三竿。紫芝躺在那里安静却又有些无聊地等了好久,李琦方才睡醒。见紫芝正盯着自己领口的合欢纹样,李琦笑道:“娘子很喜欢我这衣裳上面的合欢么?这一件可是我昨日特意挑的。”
此时的他睡意犹未散去,语气亦是带着几分慵懒的魅惑。紫芝伸手去摸了摸那合欢绣纹,淡淡笑道:“我又想起那首合欢诗了,‘磁石引长针,阳燧下炎烟。宫商声相和,心同自相亲。我情与子合,亦如影追身。’”
“我记得,那年初秋你为灵曦去寻合欢花时,在太液池畔的合欢树下就和我提过这首诗。如今看来,那日我放入你篮子中的合欢,还真是一个好兆头呢。”李琦目光温柔,似是又沉溺在了那个云淡风轻的梦境里。虽已经是时隔两年多,但那一日的情景他却历历在目,异常清晰。他甚至一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她那日所穿的半旧的浅绿色宫装,想起她穿梭于秋风拂过的落花之间,如同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蝶。他看着紫芝,有些神秘地笑了笑,又道:“不过,我这衣裳上绣的这合欢可不好。”
“为什么?”紫芝奇道。
“因为……”李琦凑近了她,故意拖长了声音,“要娘子亲手绣的才好。”
紫芝本以为他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没想到听到的却是这句话,不禁双颊一红,扭过头去笑道:“我才不会绣呢。”
李琦不再逗她,想要起身时却感觉头上骤然一痛,自己的头发似是被什么缠住了一般。仔细看去,才发现他的头发与紫芝的缠在了一起。一低头便看到紫芝正用衣袖掩口,笑得甚是开心,李琦便知是她的恶作剧。见她这般开心地与自己笑闹,不似从前的小心与拘束,便知她如今已经真正将他视作至亲至爱之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贵胄帝子,他心中顿时也觉得宽慰了许多。心中虽无半点恼怒,却还是玩笑般地用手指在她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故意笑斥道:“愈发地放肆了。”
紫芝笑着起身,想要帮他把缠住的头发解开,李琦却止住了她,道:“这是个好兆头,何必要解开呢?苏武诗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结发之人,一生相依相守,不弃不离。今日你我结发之喜,要好好保存下来才是。”
说罢,李琦便唤在外间等候的阿芊取一把剪刀进来,小心地剪下二人纠缠在一起的头发,仿佛就此许下了一生。李琦又命阿芊又去取来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将这两缕发丝郑重地置入盒中。虽同是黑发,但他的头发更加乌黑强韧,她的发丝更加盈润丝滑,仔细一看便能分辨出。发丝虽细却不会因时间的侵蚀而损毁,就仿佛他此时此刻待她的真心。两缕乌发置于盒中,相互交缠着仿佛融为一体,让他觉得有一种长相厮守的感觉。
他将盒子递给紫芝,清亮的双眸中满是浓浓的爱意,笑道:“我的心都在这里了,劳烦娘子替我收着。”
阿芊已经退了出去,房内安静而宁和,唯有燃烧着的炭火时而会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映着清晨里照入房间的柔和阳光,有一种温暖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紫芝含笑接过盒子,心中的暖意也渐渐晕开,化成心底幸福的涓涓细流。忘了是从何时开始,他毫不隐晦地以一种直白的方式表露自己的心意。每当听到他这样温柔至极的情话时,她的心都会开始激烈地跳动,一如与他初次相见时的慌乱与娇羞。她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喜欢这种如海潮般汹涌澎湃的浪漫与激情,尽管她自己的情感总是如溪流般明丽而娟细。
但是,正如平缓的溪流终将会汇入波涛汹涌的大海,她安静纤弱的心,也终会融化在他温柔炽热的心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