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
深陷在一个阴暗而冰冷的梦境之中，有一种熟悉的压抑感觉，紫芝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十二岁。
那是她这一生中最绝望的一段日子，尽管她身体变得日益虚弱，但繁重的劳作并不会因此而减少。每天伴随着她的，只有永无止境的疲惫，以及病痛带来的恐惧与压抑。
那时她刚刚入宫不久，还在浣衣局中每日里辛苦地浣洗着衣物。原本不过是受了些风寒，只因她每天劳累太过又缺医少药，这病拖了一个月也不见好转，最后竟是连起床都不能了。浣衣局的管事太监见她如此，也不曾为她寻些药来，只是命人将她抬到浣衣局后面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中，扔在那里等死。这样一来，不仅没有药可以医病，竟是连每日里吃的饭食也没了。这间屋子本就不是住人的，阴冷潮湿，总是有一股驱不散的霉味。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躺在草席上昏睡，身上裹着自己唯一的被子，却还是冷得发抖。清醒的时候，她也只能忍着饥饿和病痛，睁开眼睛仰望那破败的屋顶。
看着那布满灰尘的破败屋顶，她心中想到的却是当年家中弥漫着苏合香气息的暖阁。她想起了她温柔婉丽的母亲，她饱读诗书的父亲，她俊朗骄傲的哥哥，还有和她一同入宫的姐姐。她也想起了姨娘生的那个小弟弟，平日里她是不喜欢他的，可是此刻想起来，她竟也觉得亲切。如今的他们都在哪里呢？是生是死？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经历着这样的苦楚？
卑微的她就这样被这冰冷的皇宫所遗忘，她甚至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那种衰朽的、颓败的味道，让她恐惧得颤栗。但是后来，却又是这种气息让她渐渐平静下来。对于死亡，她由恐惧变为渴望。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她所能想到的摆脱痛苦的方式，就只有死亡。
当然，最终死亡并没有带走她。那时她的姐姐还活着，在完成了一天繁重的浣洗之后，只要一有空闲，姐姐都会来小屋中看她，带着半个从自己的饭食中省下的馒头，或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草药，喂着她吃下。渐渐地，她开始有了力气，开始能够站起来了。在她身体几乎康复的那一天，她和姐姐相拥而泣，随后便又被带回浣衣局，继续那永无休止的劳作。
从此以后，她便对病痛充满了恐惧，身体也因为这次大病而更加虚弱。姐姐离世后，便不会再有人在她生病时照顾她。好在，她也没有再病得那样重过，遇到再大的苦难，她都能坚强地挺过去。
疼痛、恐惧、孤独、阴冷、黑暗……
这些压抑痛苦的感觉填满了她的梦，让她感到喘不过气来。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她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随即就醒了过来。
醒来后，紫芝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全都是泪水，泪眼朦胧间却看见李琦正坐在她身边，温柔而充满怜惜地看着她。他拿起丝绢为她拭去眼泪，轻声问道：“做噩梦了？”
醒来后就被他看到自己大哭的样子，紫芝觉得有些羞赧，但一见到他，心中却真的是安定了许多，梦里那些恐惧而无助的感觉也渐渐散去。她点了点头，有些赧然道：“殿下今天来得这样早，让你见笑了。”
“刚才过来时见你还睡着，我心里还挺高兴的，你难得能睡得好。不想你却做着噩梦。”李琦扶着她坐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双臂轻轻环抱着她，道：“和我说说梦到什么了，怎么都哭了？
他的怀抱充满了温柔的暖意，紫芝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微笑着，用一种几乎是淡漠的平静语气说：“我梦到我小时候刚入宫时的事情了，那一年我在宫中生了一场大病，被扔在一间小屋中，没有饭，没有药，也没有人理会我。我很害怕，怕自己再回到那个时候。”
宫中之人皆有自己的苦楚，哪怕他贵为皇子也不例外，但在他的生命中，却从未有过那样绝望无助的岁月。当他听到紫芝如此平静地说出幼时的艰辛时，他的心骤然一痛。他能够想象到，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女孩，是怎样艰难而勇敢地从死亡的边缘挣扎着逃了回来。如今的她也只有十六岁啊，却已经能够如此波澜不惊地说出自己所承受过的苦难，平静得就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情。
“现在你不用怕了。”他握紧了她的手，笑意温然，“有我在呢，你什么都不用怕。就算时光能倒流，我也不会再让你受那样的苦。你若是病了不舒服，我就在你身边照顾你，陪着你，再不会让你孤单一个人。”
紫芝心中一暖，也回给他一个温柔的微笑。想起在风泉山庄养伤的这段日子，她只觉得自己太过幸福。在黑暗和寒冷中挣扎沉浮了太久，她真的很需要这样一种温暖的感觉。他明亮而柔和的笑容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在瞬间拨开云雾，照亮她的世界。有他在身旁一直陪伴，纵然伤病缠身，她依然觉得这是她生命里最温馨快乐的时光。
阿芊帮紫芝简单梳洗了一番之后，李琦又在这里陪着她吃了早饭。李琦因见她伤口已经愈合，今日气色又很不错，便道：“我扶着你站起来走走吧，你躺了这些天，都快闷坏了吧。”
因在这些日来实在是躺了太久，紫芝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全身似乎都是软绵绵的。阿芊打开了房门，李琦搀扶着紫芝缓缓移动脚步向外面走去。夏日里明丽的阳光略微有些刺眼，但紫芝心中欣喜，竟是浑然不觉，只顾着抬起头来仰望着广阔的蓝天。这本都是些夏日里最寻常的景致，因她许久未见，故而在她心中也变得珍贵起来。房舍是临水而建，不远处有荷花盛开，清风拂过时便觉一股清芬之气迎面而来，令人十分惬意。
他坚实有力的手臂环绕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不至于太劳累。透过夏日里单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温度，那样的令人心安。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荷花，道：“你看，这花开得多好。空翠湖那边的荷花比这里的还要好，等你的伤好了，我带你去湖上泛舟采莲。”
“我现在才刚刚能站起来，若是要等到伤好了，怕是这些荷花也都要谢了。”紫芝笑道，“不过，若是在秋冬之时乘一艘画舫，听雨打枯荷之声，也会别有一番情趣吧。”
“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我们有的是时间。”李琦低头，轻轻吻了吻她乌黑柔软的发，“别站得太久了，会累的。走，我们回去吧。”
紫芝点头，由他扶着向房内慢慢走去，心中依然回想着他刚才说的话。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年年岁岁，她只愿能与他相守相伴。一辈子那么长，他们有太多的地方可以去游玩，有太多的风景可以去欣赏，也有太多的美丽时光可以让他们沉醉其中。
从这一天起，只要李琦有空，便会扶着紫芝出门走走。一开始还只是能在门外走走，渐渐地，紫芝能走的路越来越远。到了初秋时节，紫芝已经能随着李琦一步一步地穿过风泉山庄的重重庭院，走到空翠湖畔了。
风泉山庄水气较重，春夏时居住十分凉爽舒适，但到了秋天，住在这里便觉得有些冷了。李琦见紫芝已经行动无碍，便打算带她搬到自己长安的王府中居住。
一路上马车行得缓慢而平稳，他拥她入怀，让她几乎感觉不到马车的颠簸，依在他怀中安静地睡去。这次她没有做任何梦，安稳而舒适地睡了许久之后，才听到他在她耳畔轻声说：“到了。”
下了马车，紫芝便在李琦的指引下上了一乘软轿。软轿抬进了大门，又行了很长一段路之后，有丫鬟掀开轿帘，李琦扶了她出来。眼前是一处小巧而精致的院落，庭中有修竹吐翠，桂树飘香。沿着石子路走过去，便能看见花木掩映间有几间房舍，正屋的匾额上题着“朗风轩”三个大字。紫芝随着李琦走进去，只见房内的陈设皆是新的，既华贵明丽，又不会显得俗气，显然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
李琦见她打量着房内的陈设，便笑道：“知道你平日里喜欢清静素雅的东西，不过我倒是觉得，如今你大部分时间都还要在房内养伤，看着明丽的色彩心情会更好一些，便叫人这样布置了。”
听他这样说，紫芝心中微动，感念他对自己的用心竟是如此之细，忙道：“我很喜欢。”
“这朗风轩是我在这府中最喜欢的一处了，庭院很幽静，房间内又十分阔朗。如今你就先住在这里吧，离我住的地方也近。”说罢，又唤了阿芊过来，继续道：“阿芊还是留在这里照顾你。我不在的时候，你若有什么事情，就叫阿芊去吩咐府内的其他人，都是一样的。你住在我这里，就像是在自己家中一样，凡事都无需客气。”
紫芝笑着点头，心中却闪过一丝怅然。她早已没有家了，也早就忘记了在家中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在宫中生活了这些年，那里却不是她的家。这怅然中却还有一丝期盼，她期盼着在这里她可以拥有一段无拘无束的生活。尽管盛王府对她来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但是，她相信他。
初到盛王府，自然是会感到有些拘束和陌生的，好在她平日里都只在朗风轩内养伤，出门散步时也都是李琦陪着，并不需要与旁人接触。这些年在宫中的步步维艰，让她对陌生人有一种惧怕，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谁，就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最让她感到悲哀的是，多年来生活在宫廷的最底层，卑微竟已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她血液中的高贵和骄傲蛰伏得太深太深，仿佛已经无法苏醒。盛王府中的人都是看着李琦的脸色行事的，因此，如今府内的人待她都十分恭敬，甚至有几分明显的讨好的味道。这让她有些不习惯。
好在，如在风泉山庄时一样，李琦每天都会过来陪她，有时仅仅是在她这里坐一会儿，有时候是陪她一整天。有他在的时候，便是她最开心的时刻。她渐渐发现，他是第一个能让自己完全敞开心扉的人，当然，他也是唯一一个。尘封了多年的大门在他温柔的侵蚀下轰然倒塌，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她心中每一个因为苦难而变得阴暗的角落。
他在她的生命中占据了太过重要的位置，甚至，他就是她的全部生命。正是因为这样，每当夜深人静时，紫芝总是会仔细回想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她试图从中判断，他为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出于感激和怜悯，还是真的出自于爱情。
她的思绪一直纠缠于此，直到这一天，两人在朗风轩中闲聊，她有些担心地问他：“我这么久都没有回去，公主会不会不高兴？”
他安慰道：“你放心吧，绝对不会。昨天灵曦还派人送了书信给我，里面还问到了你，她一直都很关心你的。”
紫芝释然地笑了笑，神色间却仿佛隐隐有着些落寞：“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再过一段时间，就得回宫了吧。”
李琦有些探寻地看着她的表情，注视了良久，方才开口道：“你在宫里受了太多的苦，我知道你不喜欢那里，所以，我不会再让你回去了。”
紫芝有些惊异地看着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他温柔地执起了她的手，无比郑重地对她说：“紫芝，我要娶你。”
短短的六个字，却让紫芝心中最后的疑惑涣然冰释，一种眩晕的幸福感霎时间填满了她的心。不知怎么，她的眼前渐渐浮现出当年他们在回心院初次相遇时的场景，她想起了那个晴朗秋日里的澄澈天空，想起了那个长身玉立的俊雅少年，想起他曾经含笑问起她的名字……
以及，在那一天，她心中泛起的那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情绪。
今天，这种温柔的情绪再次占据了她的心。
从今以后，她不需要再去猜疑什么，因为，她已经得到了最完美的答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