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聪明的人都能听出吴天宇话里的赞美,这更像是顾及面子的赞词,童紫怡对吴天宇笑道:“最近我发现你的嘴变甜了好多,是因为你是干销售的?”
“我可不想对你使用话术,没有意义。”吴天宇从口袋里拿出银质的十字架,张开手掌呈现在童紫怡的眼里。
“我有时候会感谢上帝。”
“我时常会感谢你……这次别对我笑,我说的是真心话。“
“好,我不笑。”童紫怡的神情马上变得严肃,但眼睛像星光一样亮,过一会儿,嘴角的笑又不由的勾了起来。
“唉,看来我不能对你说好话。”
“你也可以对我笑。”
吴天宇的心境突然变得很微妙。
“好了,咱们得去凤凰路了,”童紫怡打开了车门,“咱们得要快点完成赵爷的交待任务,听说那里的风景也不错,上车吧,下次坐你买的车。”
吴天宇听了一乐,打开副驾驶坐了上去,笑道:“凤栖湖,我听别人说,那里的凤栖湖很美,你看过凤栖湖没?“
“东城区我都没有出过几个回。”
“如果时间够的话,那我们可以顺道去凤栖湖逛逛。”
车辆在慢慢的行驶,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暖暖的氛围像轻键的钢琴在弹奏。
路过的健身房在无时无刻的提醒着他们,时光这无情的齿轮正在碾碎黄色的麦穗,让它一颗颗的化作一片片金粉从头顶撒下,于是幸福的田野里会变成一片荒芜的空地,连蚱蜢都不会来这里唱歌。
这样的时光既留恋又短暂。”他们的心里这样深沉的说。
跨了一座跨河大桥,就是凤凰路了,再行驶了一两公里,便来到信封标明的地址。
这是一条青砖小街,一座四合小院坐落于此,门关闭着,墙边盛开着几株梅花。
“就是这里吧。”童紫怡把车停在了旁边,从车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就装着赵爷交待的照片。
“应该是,这里好安静,几乎没什么人,不过风景倒是挺不错的。”吴天宇从车里走了出来,看了看周围。
“凤凰路有很厚的文化底蕴,在民国时期它就存在了,住在这里的人家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童紫怡走到了门前,叩了叩门环,“你好,先生,女士,有人在吗?”
“来到这里你变得讲究。”吴天宇在她身后笑道。
“这是一种礼节。”童紫怡轻声回答。
“吱。”一个老婆婆把古色的大门缓缓拉开,看清自家门口站着两个年轻人,问道,“我这里好久都没有人拜访了,我不会再写书法了。”
在如今的21世纪10年代,这位老婆婆还穿着民国时期的白衫黑裙,发型也是挽髻发式,年华流逝、人已衰老,但整个人还透着浓浓书香气,大门闺秀的秀雅。
“打扰了,我们受人委托来给您送一个东西,”童紫怡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照片,递到了婆婆面前,“不知您认不认识,赵五四。”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婆婆都以为自己和那个人一点联系都不会再有了,一点关系都不会再有了,随着墙外的老树把一切纠缠都做了根。直到她再次从一个女孩子听到了这个名字,见到了这张照片,苍老的眼眸甚至微颤的要流出眼泪。
见到婆婆这个样子,童紫怡与吴天宇心里有些讶然,显然没有想到这位婆婆见到这张照片情绪的波动竟然会有这么大。
“婆婆,你以前跟赵爷的感情很深吧。“童紫怡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替婆婆拭去眼角滚烫的泪珠。
“我以前是他的妻子,现在也是,”婆婆伸出手,将照片抵了回去,“有朋自远方来,进来坐坐吧,我给你们泡一杯我亲手做的茶。“
赵爷的妻子,这是多么惊讶的一句话,但一想到赵爷把照片交给他们的神情,似乎就带着思念在里面。
吴天宇和童紫怡的心里顿时多了很多疑问,但只有婆婆能给他们答案,他们跟着婆婆走进门中。
在这个寒冬的冬天里,院子里的几颗乔木已经一片败寂,只有几片枯黄的叶晕开了冰冷的风,像舞女的裙缓缓的落在地上,那里又有几株秋海棠和山茶花在瓷盆里盛开着。
婆婆带着他们来到了中堂,让吴天宇和童紫怡坐在紫檀木桌边,然后给他们带来一套紫砂的茶具放到了桌上中央。
“这是赵爷嘱咐我们要交给您的照片,您先收起来吧。”童紫怡伸出照片,按到婆婆的面前。
婆婆没有再看那张照片,而是娴熟的开始摆弄茶具,说道:“先喝杯茶,不急……你们跟赵五四是什么关系,是忘年交,还是……子女?“
“呃……我们是他的好朋友……您是他的妻子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吴天宇把双手放到了桌上,沉淀了一下字句。
婆婆的露出淡淡的叹笑,脸上的皱纹像衣褶叠一起一起,感叹着青春的年岁从山茶花的花瓣上流逝的太快:“这就像朱砂笔早在身上刻下的记号的而已,时间过得太久,它就单纯成了一个记号,人老了,我就想在垂死之年,一个人死在那片山茶花之下。”
“刚刚您流出眼泪,告诉我您还在思念着赵爷。”童紫怡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但这世上很多的事情都不能像残月一样重圆,有些人注定再不能提及、相逢。”婆婆拿起茶壶往两人的杯子里倒上了滚烫的热茶,绿色的茶面里荡漾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水雾。
“为什么?”吴天宇不明白,婆婆眼睛里的情感明明是那样的浓郁,“您跟赵爷多久没有见了?“
“四十个年头。”婆婆放下茶壶,捧着热茶在他们坐了下来,“我一个人住在这里。”
四十年的光阴,盛满着青春岁月的酒杯倒去三分之一的酒,一半浇灌了孤芳自赏的小院,一半浇灌了二十几公里的距离。
如果不是亲耳从婆婆口中听到了这个数字,吴天宇和童紫怡绝不会相信如水的年华就这样逝去了。
现在还能看见桌上的那张照片上的红颜,笑起来是那样的清澈。
庭前的山茶花飘来丝丝缕缕的清香,吴天宇摸了摸杯面,问道:“为什么……这四
十年来不去见赵爷,能给我们一个答案吗?“
童紫怡捧了捧热茶,看着婆婆,等待着答案。
时间随着热热的水雾,袅袅的散去。
婆婆这苍老的容颜沉默了良久,最终轻轻叹息的一声,说道:“也罢,我也好断了他的念想。”
我出生自江苏苏州的书香门第,家里数代为官,就连抗日时期,我的父亲都是江苏省国民政府的机要股股长,而我的母亲也是江南一带远近闻名的才女,写得一手好字,外公那边也是有名的富商,负责运送南部军区各种军用的布料,所以在那个动荡的时代,大多百姓都颠沛流离,忍受着凄风苦雨的世道,更多的小孩会死被饿死,遗弃,而那孩小的我却依旧享受着父母给我筑就的温巢。
上学堂、学古筝、绘书画、父母尽可能的保护我,让我没有受到战争给我带来的一丁点的伤害,童年过得十分安稳。
只是有时我会感叹战争给这世界带来太多的痛苦,焚烧这个世间的一草一木,每天都有人死去,让整个中华大地处于兵燹水火的灾难,战争什么时候会停,我能过多久能看到其它的孩童跟我一样幸福?
直到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的胜利。
直到一九四九年,民国民政府溃逃。父亲被俘送进战犯管理所,外公被拘押,了无音信。
我看见中华大地安靖下来,人们载歌载舞,那黄角的孩童也扬起了欢笑,而十八岁的我却再也幸福不起来,再也笑不起来了。
人生有多事情说不清道不明,心境也像一片江河起伏不定,偶尔死如静水,偶尔激起痛苦的骇浪。
有诗云: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一九五六年春,我跟随母亲回往苏州,母亲在那边的师范大学谋了一份教书的工作,而我继续在南京大学深造。
在大校里,我曾是活跃在树丛里的百灵鸟,如今,我更喜欢一个人呆在柳木下的池塘,看着清清澈澈的春雨从天空坠下,一滴、两滴、融进浮萍翠绿的水面,荡起一圈圈的青波。
从那以后,我慢慢的变了一个人,很少再笑了,我也一直在想我会一直这样下去。我想,人活在世上,便是应了那句那多无百年命,长有万般愁的深叹,只是遭遇的时间,长或短,阴与睛。
直到我遇见了赵五四,那个穿着军装,背上背着长枪的男子。
我与他的见面就是在一条普通的街上,一次与陌生男子的一个照面而已,并没有什么不同,那天我也只穿了一条简单的碎花裙子。
他却突然拦在了我的面前,问我叫什么名字。
那时的我,有多冰冷就有冰冷,我才想不回答他的问题,我叫他让开。
可是他没有,依旧问我叫什么名字,还说我长得漂亮,想要牵我的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当兵都这样的粗鲁吗?
如果换作其它女子恐怕就要打了他,那个时代哪有男人会说这么直白的话,现在想想他的样子真是有几分好笑。而那时的我并不想理他,快速的从身上钻过,朝学校的方向快步走去。
我的意思表达的很明显了,我不想与他有任何的交际。
但在几天之后,我发现与他相遇的那一刻,我就被这个奇怪的给军人缠上了。
他时常跟着我,我在校门口也经常看到他,他只盯着我,背着一杆长枪到处跟着我跑,给我经常送好吃的,给我买新衣服穿,跟我说的唯一句话,也只有那一句:我能牵你的手吗?”
就算把他赶走了,没过一天,他又来了,就在窗口静静的看着我读书。
不久……整个学校里都知道这件离奇的事。
那时侯我在想,我怎么会碰到这么奇怪的人,害得我被同学们嘲笑。
有一段时间,我突然没看到他,我觉得他是放弃了,人的耐心总是有限的,更何况是得不到任何的回报情况下,世间很多事应该都经不起蹉跎。
直到那天雨夜里,在我家门口,他为了我杀了一个人,一位高官的儿子,鲜血在地上流淌了一地。那个高官是个想要强掳我的衣冠禽兽,死了就死。
我问他,你怎么又来,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
赵五四一直一个很冷静,很冷静的人,譬如灰岩石上的松柏,就算杀了人,也是如此,他道,你从来没叫我不要再来找你。
那一刻,我想做他松柏下的布谷鸟。
他原本是要坐牢的,接受着党和人民的审判,但死的那个青年犯了许多罄竹难书的罪行,还有我的作证与揭发,最终赵五四被无罪释放。毕竟他杀了人,因此失了晋升连长的机会,差点连背上的枪也要被拿去。
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爱情,它不期而遇,有时在早晨的明媚,有时在夜晚来临的黄昏,它像吹怪的风伯,又像带来顺雨的水官,悄悄的在你心中用秋毫画上丹青,挥了挥笔尖,写下情侣的名字。
这一写就是十年,我从二十岁的女青年变成了三十岁的妇女;十年的光阴,一瞬即过,平淡但美好。
就像一杯浓茶越品越品越香,他也舍不得把茶杯放下。
十年如一日,跟以前一样,不管做什么事,他都率先想到我,怕我冻着,怕饿着,说是我文柔的身子,受不得委屈,只该拿起笔写写文字。
就算是一九六零年的大饥荒,他也竭尽全力让我吃饱,自己却是总是饿着,每次回来,都说自己已是吃过,有时却总是饿得肚子直叫,我看了直心痛,我抱住他,直往他嘴里塞馍馍。
那段时间是我们最难熬的时候,但我们相濡以沫却不觉得特别苦,我时常对他说,我们在一起就是一个家。
一九六五年夏,我为了他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秋棠。
一 九六六年春,文 革伊始,像烈火在燃烧。母亲和我被称为思想不纯洁的反 革命分子,被红卫兵拉去广场跪地批斗,孩子被迫留在家里。
同天,赵五四的军区首长同样被左冀分子批斗,面临着坐牢的风险。
我叫他不要去,他说自己是一个军人。
他一去就是七天,我一跪就是两天,等我回到家,秋棠的温度已经变得冰凉。
周围有很多邻居,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事会发生,孩子的裹婴布还是两天前的。
我等了许多天,赵五四终于撞开了房门,我没有打他,甚至没有骂他,只是告诉他,我们害死了自己的孩子,秋棠她才刚来到这个世上……
他的心碎成了一地,我看得出来。
母亲在那场批斗没能走出来,永远背着那羞耻白色的牌子,被红卫兵埋进了深土里。
赵五四跟我一起埋葬了母亲之后,我就向他提出了离别,递给了他一封信。
一纸婚约、琴瑟和鸣、恨别离,双手折海棠,一拔一炬;朱琴断,纸成灰,泪襟掩脸,不过痛饮忘川水!
我叫他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做到了,信守承诺,直到现在,他就是那样的人。
茶已经半凉了,婆婆摸着茶杯,淡淡的气雾轻扑着脸,双眼一片湿润。
童紫怡望向庭院的海棠花,内心久久不能释怀,扭头轻轻为婆婆擦拭着眼泪,自己的眼睛突然也变得一片湿润:“命运它不就不能轻一点吗?“
“婆婆……你应该还想赵爷吧?”吴天宇轻轻喝了一口茶,没想到赵爷还有这么凄美的爱情史。
想又什么用,一切都是往日的云烟了,”婆婆伸出手把童紫怡的手放回了桌面,“闺女,倒也是一个感性的人,但人活着,能多笑一下就要多笑,能笑为什么要哭着呢?”
“所以说,时间过去了这久,您应该去见赵爷一面。”吴天宇没有忘记来这次的目的。
吴天宇的话使婆婆沉默下来,接着她摇了摇头,说道:“我们约定好了,彼此不再见面,他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可是赵爷现在想见你……就离一片河的距离,”童紫怡低头看向桌上的照片,“这张照片就是见证。”
“我能看出您之前想他,我希望你们能见上一面,“吴天宇指向庭前的风景,“四十年的风景更新换代不知道发生已经多少事,四十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门外的梅花也不知道开了多少回。”
“海棠,也不是那枝海棠,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到原点,”婆婆用苍老的手把照片给推了回去,“怀念,不如相忘,有些伤痕永远愈合不了。
“婆婆……难道你。”吴天宇想要再说些什么。
童紫怡却对他摇了摇头,叫他不要说了,再看向婆婆,说道:“婆婆有什么话,我需要转告赵爷?”
婆婆摇了摇头,说道:“他有你们作伴就行了,他的年纪也多了,麻烦你们多照顾一下,特别是他的右键,在执行任务时受过伤,受不了风寒。”
“我知道了,我会帮你转告赵爷的。”童紫怡说。
婆婆看向童紫怡,欲言又止,最后无奈的笑了笑,说道:“也罢,随你们去吧。”
童紫怡也对她笑了笑。
吴天宇知道这个话题可以告一段落。
吴天宇和童紫怡同时捧着绿茶喝了一口。
“说实话,这茶挺好喝的,婆婆的手艺蛮好。”吴天宇把茶杯放了下来。
“这茶不过是做多了而已,如果你喜欢喝,今天回去带一袋回去,给她喝。”婆婆伸出手摸了摸童紫怡的手。
吴天宇看向童紫怡,童紫怡也看向他。
“我知道了,谢谢婆婆。”吴天宇朝婆婆笑道。
“你们喜欢就好,茶要慢慢品,才能体会其中的滋味,一点一滴都饱含着甘与甜,味道醇厚的很。”婆婆笑着似若有所指,眼眸里却蕴含着时光的蹉跎。
童紫怡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低头细细的品了一口茶。
婆婆是一个非常有涵养的人,眉间一直带着书香气,举足投足也十分儒雅,为我们讲起一些事物,也是
温柔细腻又带着浓厚的文化底蕴,让人深陷其中,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这样的江南女子,难怪赵爷会在年轻的时候,如此热烈的追求她。
可惜,命运这东西跟他们开了巨大的玩笑,不让他们好过。
吴天宇和童紫怡拜别了婆婆,坐回到了车里。
“命运就是这样,会给人出一个接一个的难题,巴不得人活得煎熬,”童紫怡没有发动引擎,而是拿出一根烟点上,吐出了淡淡的云雾,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感伤,“还真是可恶呢。”
“赵爷和婆婆都是很好的人,他们也很相爱……还有抽烟不好,伤肺。”
“我知道……就抽完这根,要不要去凤栖湖去逛一逛?”
“我正好有这个想法。”
“那我发动了?”
“不急……先把这根烟抽完……反正,这几株腊梅也挺好看的。”
香烟在缓缓的燃烧,细腻的手靠在车窗,手却很少抬起,白雾似的空气里飘荡着说不清的味道。
凤栖湖,白霜笼罩着湖边的梧桐树,给它们染上一层水晶做的衣裳,一望无边的湖面静横着一座座年代久远的栈桥,湖的波浪有时会扑涌着布满青苔的桥墩,掀起静远的涛声。
冬天,散步的人很少,廖廖的数人,在蓝净的天空下,桥上只能看到几个小小的黑点。
吴天宇和童紫怡并肩在桥上散步,脚步很缓慢。
吴天宇笑道:“我很久没有这么放空自己,散过步,什么也不用想,真好,呜啊。”
“以前就没想到出来走走吗?”
“那要得看陪什么人出来走了。”
“吴天宇,你这社会青年,我发现最近你的话里总有话耶?。”
“是吗?”
“笑什么……能不能说明白点?“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这桥比较窄,别掉进湖里,离我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