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诸位俱如朝菌不知晦朔,大路朝天,漫天花海,光芒万丈,璀璨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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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恩姐?”
李安生耳尖微动,少年那般聪明,瞬间就福至心灵,“张恩恩?”
红衣女子墨眉蹙起,手中正在做的糕点恰巧缀了一点红,“滚。”
青衣少年讪讪笑了两声,主动去端起木筚,将一块块糕点拾掇规整,迟疑了一下,轻声道,“你这名字,少有的飒爽。”
红衣女子将发丝揶至耳角,“爹娘起的,为了让我知恩图报。”
李安生撇撇嘴,“什么恩?”
张姑娘仔细赶着手中的姜饼,仿佛一不留心后者就会偷懒,一团翠绿,越来越圆,越来越圆,“生我养我之恩。”
李安生忽然觉得砧板上的姜饼缺了些什么,却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只是莫名有些不适,“别擀了。”
红衣女子大抵是没听到,笑盈盈地将一个又一个姜饼放好,“好啦,等上那么一个姜饼长大的功夫就可以大快朵颐啦。”
李安生目光轻轻上移,日头红红的,眼看着就快要落下去了,好像却又生生扯着些什么东西,竟是连自己都未能躲开。
青衣少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瞥了一眼张恩某个地方,“张姑娘,这是笛子?”
红衣女子点点头,李安生更加不解起来,“为什么无孔?”
红衣女子莞尔一笑,“不知道,一位老船家送给我的,说是吹出来的曲子可脆耳。”
李安生先是噗嗤一声,而后看到了张恩逐渐眉间拢起的云彩,连忙端起做好的姜饼,紧接着莫名其妙就突然就飘出来一句,“那老船家是在紫然江上摆渡?”
张恩有些不耐烦,揉了揉鼻子,“好像不是吧,你怎么这么多问题?该不会是不想烧火吧?”
李安生松了一口气,可目光落在张恩的鼻尖,不由得又笑出声来,后者黛眉微皱,“你笑什么?”
青衣少年看到天快要阴沉,忍住笑,“没事没事。”
梨花簇簇一点雪白,很是可爱。
与此同时,紫然长江,旧年桥渡口,一袭黄布褂的白发老者磕了磕手中的铜烟锅,嗓音淳厚,“回家了~”
只不过老人腰间笛子也是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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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好姜饼后,李安生想起来一位友人的来信,心情大好,跑去向白衣太尉借了纸笔,笔端蚯蚓歪扭七八爬了几张草纸,青衣少年才哈出一口白气,心满意得地点点头,“嗯,春花夏花秋花冬花,光阴无穷时时遇花。”
“邪兄,这不比你那东风南风西风北风,穷人一生处处透风妙多了吗?”
“不愧是我不愧是我,这新年礼物邪兄一定会喜欢。”
青衣少年将信送给邮差后,装模作样的在帐篷庭院外踱来踱去,很不大声地吟着自己终于对出的佳对,时不时朝某处偷偷瞄上一眼。
而将将行到此处的某人,恰好听到了李安生的佳作,悄悄附在敞篷后面,不料等了好半天却没了动静,正当那人准备放下尘埃时,李安生笑嘻嘻的声音响了起来,“瘦竹竿,好不好听啊?”
瘦竹竿下意识就要脚底抹油,但刚迈出去半只脚就缩了回来,立马挺直了身躯,“别嬉皮笑脸的,本伍长来可是有正事。”
不待李安生吐唾沫,瘦竹竿轻喝道,“食官听令!”
李安生拱了拱手,望着瘦竹竿,看他能放出来什么花,果不其然,后者很快立马笑了起来,“嘿嘿,小子,文太尉让我跟你说一声,明天晚上的饺子,准备五人份的就行了。”
李安生不禁问到,“其他人的呢?我们可是预备了上千个饺子,有你最爱吃的素茄子馅。”
瘦竹竿笑得更像一朵花,“余着,等我回来再吃,肉墩他们的也余着。”
青衣少年点点头,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顿了顿又开口道,“要不我现在给你下一碗?很快的,用不了多大会。”
瘦竹竿摆了摆手,“放心,我们只是去曹州送信,很快就回来了。”
“对了。”
“这个东西,你帮我拿着,等将来哪天你到了神农城,替我交给临渊书院的林先生。”
李安生望着手心一卷封皮都烂了的书,扉页上写着‘余花’两个字,掀开书页,字里行间竟是写满了清秀至极的小楷,看得李安生肃然一惊,猛地抬头看去,瘦竹竿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街头。
如果这时有人看得见,一定会发现平日里脸皮比城墙厚的青衣少年,面颊绯红。
李安生有点后悔了。
忽然现在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把白天的信追回来。
很快青衣少年又嘀咕起来,“余花?这瘦竹竿丑不拉几的,铁定不会叫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女子名字,我就说嘛,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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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生现在还不知道,不只‘余花’的名字,探马队二十二人的名字,除去他的外,很快都会被做成小木牌挂在南州城墙上。
李安生现在也不会知道,若干时日过后的南州长城,耀眼的大红灯笼依旧高高挂,城上尸体却已然大可“拾梯而上”,城墙一角,紧握着柔情的青衣少年,随着胸口剧烈的震颤,一股股鲜血溢流而出。
不知不觉,一袭青衣早已鲜红的少年诵起了那曲伴在耳边十数载的古辞,“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手中还握着剑的少年念着念着蓦地就湿了眼眶,“愿来到这世间的诸位,都能够如你所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都能够有如朝菌,不知晦朔。”
少年头皮逐渐昏沉,眼前渐渐模糊,嘴唇却依旧反反复复轻轻启合,大抵是风雪有些大,少年明明说了很多,雪花扑朔迷离中却依稀来来回回只能听清几个字,“……张姑娘……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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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州,水上长城,明明滴酒未沾却忽然间仿佛醉得一塌糊涂的酒长清,嘴唇微动,好像在喃喃轻语,已在城关驻留近一月的粗衣少年挨得近,好像勉强听清了若许似乎听清了的东西:“少年乘白驹,恍若已白头。”
“凤冠霞帔岁,笑看娘子羞。”
老司空打了个酒嗝,脸颊有什么东西滑落。老人恍若刹那间回到了那个夏日。
身边姑娘黛眉如小山,很快舒展开来,宛如浅月,很是好看,“望儿,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老天会不会辜负我们我不知道,但我们一定不会辜负我们。”
相貌平平的少年紧紧抱住心上月,吻了吻佳人额头,心中万语千言大抵十万辈子也说不尽,泪水犹如决堤,却只是咬着牙说了一句,“若非死别,绝不生离。暂且娘子再辛苦些,我定娶你,非娘子不二。”
后来,她送的清黄大衣陪着年轻少年变成青年,两鬓泛白,究竟土黄。
那个少年陪着她长大的少女终于不需要他了,走了。
在少年最需要她的时候,女子抛弃了他和她的一切承诺誓言,把少年狠狠埋在了深渊,暗无天日。
原本少年是能够成为洛阳山祖师的关门弟子,又或是成为中土神州佳岁书院院长的得意门生,成为一位君子。
可惜醉的一塌糊涂的少年,至今也不明白,相伴八年,相识十二年,将心爱女子护在身后从未让黑暗侵染到半点,女子需要时从未缺席过,不曾冷落分毫始终如一的青梅竹马,怎么就会在自己寒窗苦读的最要命关头,不但不帮一下自己,反而说出“你的死活和我无关,你是否考得上书院,也和我无关”这种话。
少年送给女子的礼物都还在路上呢。
不久的前茜,女子明明还说出,“死生契阔与子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少年不明白的不是女子为何这么做,是光阴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少年知道,光阴一定也很努力在对他好了,可究竟敌不过一个纵然八载春秋也知荣枯有常的痴笨少年,本就未求回报,却反而要被光阴破坏心中大道、信仰美好,少年从始至终便是说到做到守诺信诺的人,少年很委屈的是,从幼时起便已知付出不一定有回报,未奢望半分回报了,光阴居然貌似还在借女子之刀杀他,还想、要毁了他的美好,让他也变成一个同大多数人一样“成长”至用食言失诺填饱肚子的人。
少年委屈至极,也诚如同窗所讲,“毁人前途,杀人父母”被毁了大半,少年觉得不仅如此。
还有一对同样第一次来到这座世间的年轻夫妻,满怀热爱满眼期待,然后光芒黯淡,双鬓花白,最后反而却要笑着揉揉孩子的满头黑发,“好了,别哭了,会遇到更好的的。”
朝菌晦朔就是,后来原本珠联璧合的一对也果然都遇到了更好的,幸福一生,也算圆满。
缺月花灿就是,无数个夜深人静月明星稀畔,艾服之年的一对夫妻,头发雪白的一位女子,眸中的失望从来无人问津。
少年还记得第一次去女孩家里的时候,女孩家有一条大狗,站起来比人还要高,平生街上行人路过便会吠叫不止,见到少年时一声未吠,少年喂它一种叫做龙虾的东西,大狗欢快地吃。
这是鬓发染霜的少年想起今日依幸会温暖充斥心间的阳光。
纵使大狗被卖掉了。
美好依幸。
白发少年望向天空,依旧漆黑一片,少年亦依旧还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