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是老好人一个,而且他现在心情舒畅。
该说不说,他看自个儿儿子气这些往日里油盐不进的大臣都快要上瘾了。
多亏是生了个好儿子,不然他今日如何能这般过瘾?
既然心情不错,他也就不讲那些让气氛紧张的话,伸出手安抚安抚大家,“好了,两位爱卿。朕呢,让太子少说几句。你们呐,也不要再讲什么辞官的话了。咱们君臣还是回过头来说说朝廷的用人之法才是要紧。”
朱厚照暗暗哼了一声,
他可不是开玩笑,这两人要真的因为今儿这件事就辞官,那他真的就回去发东宫旨意。
多看了五百年,可能正经事儿干不出几件,损人的办法脑子里却有一大堆,不把你恶心死誓不罢休。
不过眼下,这的确不是要紧之事。
“父皇,不如这样吧,”朱厚照想了想,“一是,父皇能否发个上谕?将今日两位大人与儿臣的对话详细记录,提出朝廷用人之法不可囿于派系之别,更不可对推荐了王越的朝臣肆意安插罪名。二是风闻奏事归风闻奏事,不要胡乱弹劾朝中大臣,尤其是弹劾周经周大人的那个张朝用,周大人何等样人,没有人不清楚,这样弹劾实在没有道理,不过言官不以言论获罪,父皇便不要治他的罪,但要在上谕中点名批评他,以示警戒。三是,三边总制官要以最能胜任这一标准来拟定人选,不管他是谁的人,或不是谁的人。说到底,朝廷上上下下那都是父皇的人。”
“嗯。”皇帝点了点头,“周爱卿和吴爱卿以为如何?”
仅看这三条,他们两位也说不出哪一句是不妥的。
虽然和他们想象中的差距很大。
但他们今日在御前已经和太子相争到这个程度,太子说出了一个正理,一样对国家有好处。
这样的话,他们那个‘君父昏庸、臣子力谏’的套路就不好使了。
因为君父也有自己的道理,也讲得通,只不过和你不一样,你还一定要反对,这叫什么?
这叫抗旨不遵。
没有道理,皇帝要听大臣的吧?
宣扬出去,舆论场上也肯定是双方都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朱厚照要做的就是这样,就是要当他们‘搬出道德圣经,一棍子把你打翻在地、说你错得不能再错’的时候一定要讲出自己的理来。
不能给他们辩得哑口无言,否则即便强行发个上谕马上就给你定性成昏君!
长此以往事情就难办了。
现在辩了则不一样了,
你为国为民,我也为国为民,只不过角度不一样,你非说我是昏君,那我就弄你。而且大张旗鼓的弄你,把你的名声搞臭。
可就眼下这个结果,实在也难以令周、吴二人称心如意。
所以皇帝问他们,他们这心中也是觉得有些像闷了一声气一般。
“陛下若要坚持这样发,微臣也只能领旨了。”
这话看似服软。但服的是权力的软,不是道理的软。
但对朱厚照来说这便够了。
至于有人认为不对,那是另外一回事。一年下来被有人说不对的事儿多了去了。但皇帝也要干,而且要坚持用威权去压着干。
“周大人,”皇太子在叫他,
“微臣在。”
“圣人之道说君子和而不同。本宫知道你是君子、直臣,但本宫也不是小人。”
“殿下言重了,微臣不敢。”周经也只能无奈叹气。
“今日你我之间的意见不合,不能说明你与我,一个贤、一个不贤。你是为了朝廷好,我也是为了朝廷好,恰恰说明我们都是为了给父皇效忠。因而刚刚有些话,你且不要往心里去。”
弘治点点头,嗯,朕这个儿子真厉害,有紧有松,拿捏自如。
周经一听有太子温言,话里也不敢再拿大头,赶紧跪下行礼,“殿下之言实令微臣羞愧!微臣今日也有不当之处,请殿下恕罪!”
朱厚照点点头,对自己的微操感到满意。
周经这种人,当户部尚书还是可以的。管钱袋子的,就需要这么个性格。
至于吴宽,
他也懒得去管他心里是不是委屈。
“你也没有什么罪,更谈不上恕罪。”朱厚照摆了摆手,“你说出了选了王越的害处,我说出了选了王越的好处。这许多事本就是好坏参半,十全十美之事向来难求。既然如此,咱们就以父皇的圣旨为准,我与周大人总归都是人臣,一切权柄还是要操之于上。”
这种话是不好反驳的,除非是你的十族都和你有仇,你想灭了他们。
吴宽心中暗叹,
皇太子实在是个人精,他几句话把自己的地位拉下来与周经一致,既抬高了周大人,也抬高了陛下。
现在好了,他们都是臣,且作为臣子都说出自己的道理,然后交归圣上决断,这恰恰就是君臣之礼。
这事儿就成了君前论理,都有为国为民的道理。皇帝择一而用罢了,可不是闭塞言路,昏庸无道。
当然了,这样干太子是有压力的。
仅从这一点来说,吴宽是佩服的。
仔细回响起来,太子虽看似无意与他们一问一答,但其实每句话的背后都有想要达到的目的。
现在太子讲出权柄操之于上这一点,周经也没什么话好说了,“既如此,请陛下圣断!”
弘治皇帝召了萧敬过来,“传旨内阁,就照太子的话明发上谕。务必使内外官员明白,朝廷的用人之法不得受派系之别牵制,最大的目的是要为国家选出最合适的人选。”
“是。”
这样的话,没什么事情,周经和吴宽也就离去了。
等人一走,弘治皇帝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喜悦的心情,叉着腰忍不住发笑,“朕还真未曾想到,此事竟然这样就能办成了?”
办成了?大概,但不保底。
朱厚照心里想着:您老人家真该感谢我这个儿子考虑周到。
这样就办成那大明的文臣就没那么难对付了。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爹,儿子正在查这个人。陕西道御史胡贵闵。”
皇帝略有印象,“就是专门上疏反对王越的那个胡贵闵?”
“不错。”朱厚照把那张纸给他摊开来,“李广的账本上有他的名字,但他却在李广死后言辞激烈的上疏,更是旗帜鲜明的反对王越任三边总制官。这是个小人,也是个典型,儿子已经派人去暗中查他了。爹如果允许,儿子想请锦衣卫会同办桉。”
“你要做什么,我这个当爹的当然没有不支持的道理。”皇帝凝着眉头,“不过你说他是个典型是何意?”
“就是反对王越是为了撇清与李广的关系的典型。正可说明朝中有人为了自身的政治利益弃朝廷利益于不顾。现在上谕之中只说了‘以最能胜任’这一标准来选,没有说一定就是王越。几句话不一定会叫那群大人放下门户之见,万一不成,那便大办胡贵闵之桉。告诉他们并非支持王越就是与李广为伍,反对王越,更有可能是与李广为伍!”
看看那些给李广送礼的各部尚书,有了胡贵闵之桉后,又是怎样的反应。
“当然,如果事成,咱们便只需依律办桉。”
他就是这风格,做事喜欢留一手。万事求稳。
因为是亲爹,现在说出来倒也无所谓,总归是让他多一份安心。
“好!”弘治皇帝眼中精光一闪。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一种上阵父子兵的感觉,而且往日里无聊的朝政,现在竟多了许多趣味!
但仔细想想胡贵闵的身份,又觉得不妥,“会否让人觉得是上了这道疏,因言获罪?”
朱厚照睁大了眼睛,“父皇冤枉。儿臣可没说他上疏的事。儿臣说的是他贿赂李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