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丰安渡河南行三十里是一块黄沙地。从开成元年九月底开始,一批外地人突然在这里安扎寨营,并将方圆一里的地方圈起来,挂上木牌明示不让外人进入。
这里属丰安城南巡防营的防地,距离牙寨有十里地。但巡防营不但没有派兵驱赶,反而派出骑兵为他们保驾护航。到十月中旬,丰安的大街小巷就传开了,刺史府和梅山煤矿将联手在这里建成一座新煤矿。
十月初八,是个黄道吉日。这一天杨昊在程克领和丰安县令朱骧楠的陪同下渡河而来。这天所有的工人都停下手中的活,把目光都集中在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上,一个四旬左右的黑瘦汉子焦灼地在洞口边走来走去。杨昊和丰安的一干官员则等候在十几丈外的竹棚里,竹棚里有茶水果点,但此时谁也没有心思去喝茶吃点心,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那个黑黢黢的洞口上。
辰时末,黑洞里终于有人爬了出来,满脸黢黑,背上背着一个竹筐,里面放着半筐黑的发亮的煤炭。
黑瘦汉子疾步抢上去,从竹筐里拿出一块煤炭,用手掰成两段仔细地看了看,又相互敲击了一下,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同样紧张的杨昊和丰安官员们也都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不仅是个大矿,而且煤层埋藏很浅,比梅山矿至少可以省去一半人工。这回咱们是发财啦。”
黑瘦汉子说到此时禁不住仰天一阵大笑,将手中的煤块高高举起。四下里早已是一片翻腾。这个瘦汉子姓王,名叫王默山,是杨昊任命的丰州采矿使。此人原来是梅山煤矿的股东,后来退股自己开矿,千辛万苦将矿开起来了,却被当地官府借口逃税将其定罪流放,霸占了他的煤矿。王默山变卖祖产才打通关节得以脱身,从此心灰意冷隐居乡野读书去了。
杨昊早有意联合王仁通另开一座煤矿,却苦于财力不足。从游利达那得了这笔意外之财后,他才决定重拾旧梦。王仁通以体弱多病为由表示只愿意出资入股,不愿意再分身经营。他向杨昊推荐好友王默山,但前提是杨昊能说动他出山,杨昊亲自赴同州相邀。二人一见投缘,王默山感其诚答应出山相助,条件是每新开一座矿山他要得到百分之三的股权。
杨昊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任命他为丰州采矿使,全权负责在丰州地界探矿、采矿。同时还让他兼任新设立的丰州经济学堂采矿系总教习,负责培养一批技术和管理人才。
“依先生看,这座矿几时能产出银子来?”杨昊焦急地问。
“明年十月吧。”王默山掐指一算,大咧咧地说道。
“有什么办法能早点出煤?”丰安县令朱骧楠问。
王默山笑了笑,“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大帅肯不肯了。”
“只要不伤天害理,不违大唐律法,有什么不肯干的。”
“好!”王默山直视着杨昊的眼说道,“请大帅把丰州之战中擒获的六百七十名回鹘战俘交给我,我保证明年六月就能出煤。到年底可以上缴库银十万两。”
杨昊想了下,说道:“我可以把人交给你,但一年后你得把人还给我。至少九成九的人,我要看到他们还活着。”
王默山思忖片刻,点头道:“大帅吩咐,我照办就是。”
随后由杨昊监督,王默山和朱骧楠签署了一份协议,厘清了彼此之间的责权利关系。协议既成,丰安县各官吏现场为煤矿办理了各种文书凭据。这一切都忙完,已近正午,王默山道:“王某借城南巡防营牙寨备办了几桌酒席,商家开业讲究个头彩。请各位大人务必赏光。”说罢给众人连连打躬。
杨昊道:“盛情难却,就不要拂了王老板的一片好意。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车马起行赶赴十里外的巡防营牙寨。路上王默山又向杨昊详细地汇报了近期工作计划,末了说道:“请大帅给矿起个什么名字吧。”杨昊思忖片刻,说道:“就叫一矿吧,将来我们还要开二矿三矿嘛。”
城南巡防营隶属警一营管辖,牙寨所在地是个人口近千的小市镇。众人车马未到,警一营的统军校尉吴波汉已经迎候在牙寨门口,迎接的人群中有一名女书办极为扎眼,十八九岁的年纪,白面如玉,目含桃花,虽然穿着一套宽松的书办公服,但仍然难掩她那妖娆凸透的身材。
王默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悄悄地问杨昊:“这就是你请的那个书办?果然是个美人儿。”杨昊笑道:“你光知道她是个美人,可不知道她还是才女呢。她叫浅水清,书香世家出身,精通音律、擅歌舞,才思敏捷又端庄贤淑,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王默山道:“大人把她让给我吧,我这采矿使如今可是光杆一人呐。”
杨昊笑道:“你想的美,当初我让你去女营招人,你不以为然。却不知女营里的那些人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才女佳人,怎么样,如今后悔了吧?”
王默山笑着辩解道:“当日我不是忙着找矿不在丰安嘛,要不你把女营里剩下的三十八个全给我,我保证好好安置她们。”
杨昊哼了一声:“休想,若是让你沉溺于酒色,你还替我找什么矿?”王默山闻言哈哈大笑。到了营门前,杨昊翻身下马,王默山年纪到底大了,费了半天劲也没下来,看到众人都在抿嘴笑,心里一着急“骨碌”一声滚了下来,惹得众人都哈哈大笑。
王默山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毫不为意,他跑到浅水清面前堆起笑脸道:“鄙人是丰州采矿使王默山,城南马上就要建起一座新矿,创业艰难,人才尤缺。鄙人想请水清姑娘来做矿长,不知意下如何?”
浅水清答道:“谢大人厚爱,水清才德做一书办尚且吃力,岂敢执掌数千人的大矿?折杀小女子了。”
王默山还要纠缠,杨昊过来解围道:“当着我的面就挖来墙脚,好不仗义呀。待会上席先自罚三杯酒。”众人都在一旁附和。王默山见势不妙,连摆手道:“玩笑,玩笑话,姑娘切莫当真。”
“大帅。”杨昊刚转身要走,浅水清在身后轻轻地叫了声,“有封从长安来的急递。”
浅水清从贴身的招文袋里取出一份报状交给杨昊,报状是天德军驻长安进奏院递送的。丰州名义上虽已归入朔方,但张呈仍按时将所编纂的报状递送杨昊一份。王谦财力不足,对进奏院控制力有限,对此事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呈在报状中着重提到大太监刘弘逸升任枢密使的事,并用小楷在文字旁边批了“刘非仇党”四个字。杨昊几眼看完将报状交还给浅水清,吩咐道:“你辛苦一趟即刻赶回丰安,让关索查一查这个刘弘逸是什么来历。”
“是。”浅水清收好报状翻身上马去了。
“唉,水清姑娘,怎么走了呀?”王默山从牙寨里追了出来,望着浅水清远去的背影,埋怨杨昊:“大人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这都到饭点了,你好歹留她吃了饭再走嘛。”
杨昊哼了一声道:“在我眼里她只是使署的一个书办,自然要公事当先。老王,换成他是个男的,你也会留他吃饭吗?”王默山顿时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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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末刻,杨昊回到丰安防御使署。
内书房前小院中,关索与浅水清正在低头闲聊,见杨昊进来忙一前一后迎了上来。杨昊将马鞭交给随从说道:“关索一个人进来,其他的人都退下。”浅水清闻言站住了脚神情黯然地退了下去。
关索捧过一碗茶,小心赔不是道:“大帅要查刘弘逸的底。一时忙不过来,属下就请了水清姑娘来帮忙,又怕自己说不完整,所以就擅自做主让她过来了。”
杨昊道:“我把事情交代给你,自然要问你。你有本事找人家帮忙,那也可以,可总不能连话也要别人代你说了吧?要是这样,我还要你做什么?好了,说吧,这半天你们都查到了些什么?”
关索拿出一张纸,清清嗓子念道:“刘弘逸、祖籍扬州,今年四十五岁,七岁净身入宫。历任内侍省掖庭局宫教博士,宫闱局丞,内寺伯,内谒者,内给事,内常侍,山南东道监军使,剑南西川监军使。今年六月回京,接替仇士良出任内外五坊使。此人心思细密,干事老成,不结党,不营私。在内侍省当差时有‘善人’的称号,大奸大恶如王守澄也对他另眼相看。”
杨昊冷哼了一声道:“什么大奸大恶?你认识王守澄吗?”
关索陪笑道:“属下自然不认识。”
杨昊训斥道:“你身为参谋校尉,收集的情报要精准,说的话要有理有据,含糊不清的事不要妄下结论。什么大奸大恶的?说王守澄就说王守澄,不必在他前面加上这四个字。”
关索连连称是,垂手不言。
杨昊解开腰带用湿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将毛巾丢给关索,说道:“刚才在门房又见到关老爷了。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接他人家回去歇着吗?”
关索忙答道:“接了,可是老爷子说他闲不住。在家待了半天是腰酸腿疼,没办法我只好由着他了。”
“那就给门房打个招呼吧,别累着他老人家。”杨昊拿起扇子一阵猛扇,忽然想起一事转身对关索道:“拟封信给孟将军,向他通报一下刘弘逸的事。”
“我看这信还是让水清姑娘拟吧。”关索端起铜盆就往外走,“她也是你的书办,本事不比我差,为何事事都要找我?”
杨昊闻听这话,把扇子劈头盖脸朝关索打去,关索嘻嘻一笑弯腰捡起扇子,说道:“水清姑娘才情文笔都胜过我,这是你自己说的,再说你既然请了她做书办,也不好把人家晾在一边吧?我看的出她是个认真做事的人,稍加历练……”
关索的话还没说完,杨昊大喝一声:“不愿意写就滚出去!”
关索听了这话,忙将折扇放在案头,矮身逃了出去。关索出门后折到书办值房找到了浅水清,叮嘱她即刻草拟一份给孟博昌的书信,回头送给杨昊阅定。浅水清自然不敢怠慢,问明了大要,忙伏案拟写。
书办值房在使署签押房左侧,但杨昊日常办公却在签押房后的内书房,由值房到内书房要通过签押房的右角门。
浅水清拟好信走出值房,路过右角门时却被两名锦衣大汉给拦住了。使署内院只有书办房里的四名书办和侍从室的八名侍卫,其他人一律不得入内,即便是刺史张虎臣来访,他的随从也必须留在外院的厢房。这些是什么人?不仅能进内院,还能带着兵器?
“叫你站住,你听到没有。”来人是长安口音。他伸出的手差点触摸到浅水清的前胸,浅水清停下脚步,扬了扬手中的公文袋,小声说:“我有紧急公文呈报。”
“那也不能进。”另一个锦衣大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青筋爆出的手扶在了刀柄上。浅水清见势不妙,忙转身退回了值房。
值房里此时空空荡荡。按规例申时后书办们便可回家,值房里只须留一名书办值更。浅水清就住在使署,单身一人又无处可去,因此常主动留下值更。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在这干什么?”想到那两个大汉的凶言恶语,浅水清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思来想去她决定去找关索,将所见所疑告诉他。关索虽然已出任参谋司参谋校尉,但他还兼任著书办房领班的差事。浅水清到使署的这些日子,因公务跟他多有接触,论亲疏她只相信关索一人。
主意打定,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出去。值房的前门肯定是不能走,值班书办突然离开,肯定会引起两个大汉的怀疑。对,走后门,书办值房的后院就是文藏库(档案室),书办起草公文时常要到文藏库里查阅资料,为图方便他们就在值房后墙开了个门,门前用书架挡着,除了自己人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后门存在。
管理文藏库的小吏早已回家,唯一的大门已经上了锁。浅水清一咬牙:爬墙出去!公文案牍虽不值钱却很重要,文藏库的围墙也修的格外高,好在院角有棵歪脖子枣树。浅水清就攀着枣树往上爬,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才爬上墙头,她的手腕和脸上已经被枣树上的刺划了好几道血口子。她坐在围墙上喘了口气,便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墙外可没有枣树,要想下去只能跳了。
“好高的墙呀。”她深吸了一口气,把眼一闭,把牙一咬,正要发狠跳下去。
忽然脚脖子被两只大手拽住,没等她弄清怎么回事,人就被两个巡逻路过的侍卫拽了下来。二人不问青红皂白按倒她就是一顿拳脚,直到浅水清哀声苦叫,二人这才停住了手,将她翻转过来一看,不觉都愣了:使署里有名的美女书办,谁不认识?
浅水清顾不上跟二人计较,急忙说道:“快带我去见关校尉,有人要加害大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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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报状,是由进奏院传发给各藩镇用来介绍朝廷政事动态和各项消息的书面报告,是官报的雏形,正式名称为“进奏院状”。唐代诸多古籍中的“状报”、“报状”、“上都留后状”、“留邸状报”,均指进奏院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