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横塞镇的第二日,杨昊便升帐视事。
他发现横塞镇的政务并没他想象中的那么乱,这得益于一个叫韩遂的人,韩遂三十六七岁年纪,身材高大,脸瘦且黑,面透一股坚忍之气。韩遂现居巡城营参谋之职。参谋原是指挥使的随员,主掌参谋军事并办理往来文书,并无实权。只因秦中沉溺于享乐,对镇中军政事务一概不管,实权才落在了这个看似野心勃勃的人手里。
巡城营总共两百零八人,由指挥使或副使统领,下设三个步军队和一个骑兵队,步军队每队四十人,设队正和队副各一人,骑兵队六十人,设一名队正和两名队副,此外还有二十名杂军,负责看守城门和营地,由指挥使直接统领。
看得出所有的队正和队副都对韩遂十分敬服。杨昊不动声色,认真询问了镇中的情况,很快他就对横塞镇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全镇除了两百零八名驻军还有三百七十户百姓,这些百姓大多是关内和河东的失地流民,他们在镇西北开垦土地,种植粮食和蔬菜,也放牧牛羊,但最主要的营生是制作铁器、木器与回鹘人做买卖,换取牛马、皮毛和干肉,再将这些东西经永丰转运至内地,换回粮食、食盐和日用品。交易要经过几道手,层层盘剥后流民获利甚微,仅够糊口而已。
巡城营的士卒是招募流民组建,军官有招募来的,有从士卒中提拔的,多半带着家眷。其中三名队正都曾在内地军中服过役,因为战败或触犯军纪而逃亡,后流落至此。
问事完毕,杨昊又在众人的陪同下检阅了这支二百人的队伍。军士们个个精神抖擞,骑兵的战马都是良种的河西马,养的膘肥体壮。但士卒们身上的服装衣甲却破旧不堪,所用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除了每人一杆的长枪由军中统一配置外,刀和弓都是自己出钱置办的,与神策军和金吾卫装备的横刀不同,士卒们用的刀都是一种带着护手的弯刀。
杨昊好奇地拿过一个士卒的弯刀,入手颇为沉重,打造的十分精良,用刀砍劈木桩,应声而断,也十分锋利。
韩遂解释说巡城营的敌人主要是回鹘人,他们没有坚固的盔甲,因此用这种适合马上砍劈的弯刀比直刃横刀更为有利。当然若是跟河对岸那些鬼城的鬼兵们作战,弯刀就远远不及横刀使着方便了。
杨昊正想追问韩遂“鬼城”是什么东西,厨娘走过来报说酒菜已经备好,问何时开饭。众人闻言心中顿喜。杨昊对队正和队副们说道:“今日我做东,请大伙吃个便饭。”众人轰然大喜。
韩遂忙叫过来一个队副说道:“去告诉灶上:今晚加菜,吃炖肉,就说是长史请弟兄们打牙祭。”队副兴冲冲地去了。杨昊听了这话心头倒是一喜:自己初来乍到,不想让韩遂误会自己急着拉拢人心,要夺他的权威。因此只请了几个队正队副却没有过问下面的士卒,韩遂自己主动提出来,并把恩赏都归到自己头上,这无疑是个友好的表示。
晴儿做惯了小灶,突然要她准备十几个人的饭菜,不免有些手足无措,而且因为条件所限,这里的食材也极其有限,都是些大块的羊肉、牛羊。晴儿费尽了力气也砍不断那些大骨头大肉,不得已她只好请回调去营中的两个厨娘来帮忙。
三个人颇费了一番气力才把这顿饭做好。
晚宴尽欢而散。杨昊将醉醺醺的队正、队副们送出门外,对走在最后面的韩遂说道:“明早我想出镇去四处转转,韩兄可有兴致一同前往?”韩遂闻言有些受宠若惊,忙答道:“自然要陪长史好好看看咱们这塞外风情。”
送走客人后,杨昊急忙来找晴儿,晚宴时,队正们要求杨昊将晴儿请出来,杨昊让厨娘去叫人,好容易晴儿才肯露面,且破天荒地脸上露出了笑容。晴儿只陪众人喝了一杯酒就退了出去,但杨昊已经觉得给足自己面子了。
杨昊在灶间的柴草堆里找到了晴儿,她斜靠在柴草上,脸色有些疲惫,托着腮独自发呆。灶膛里的柴火还没有熄灭,红红的火光映着她的脸红扑扑的。杨昊意外地发现脸色红润的晴儿竟是说不出的娇美。晴儿看到杨昊过来,忙站起身问道:“是要上饭吗?”杨昊看她围着围裙卷着袖子,浑身油腻腻的样子,心生怜惜,扶着她的肩笑道:“人已经走啦。”
晴儿松了口气,慌忙拨开了杨昊的手。
“夫人今晚可累坏了。”正在灶上洗刷碗筷的厨娘说道,“可不是老婆子哦多嘴,夫人身子不爽利,您真不该让她做这么重的活。”
杨昊知道这个“不爽利”是什么意思,心中顿时一阵愧疚,忙帮晴儿解开围裙送她回房。厨娘早已将炕烧热,又端来了热水,然后就关门退了出去。杨昊有些尴尬,此刻出去,岂不等于告诉门外的厨娘自己跟晴儿是对假夫妻?那样用不了多久闲言碎语就能传遍整个小镇,日后让她怎么做人?……
晴儿看出他的窘迫,微微一笑,指着墙角道:“你就站在那……面壁思过。”这是杨昊第二次看到晴儿露出笑容,这是发自内心的笑,透着甜蜜和温暖。
杨昊真的就规规矩矩地站到了墙角,站的笔直。
晴儿抿唇一笑,飞快地脱掉衣裳钻进了被窝,说:“你转过来吧。”
杨昊呆呆的有些不知所措,过了许久他才壮起胆子坐到了床沿,想跟晴儿说几句话,一时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
“笃笃笃”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厨娘送来一碗热腾腾的大枣红糖羹。
杨昊便道:“这几日还要劳烦妈妈过来照顾。”厨娘笑道:“早该如此啦,你们这些富贵人家出来的人,哪里知道这塞外的苦呢。”杨昊服侍着晴儿喝了红枣羹,捧着碗呆呆地盯着她看。晴儿被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就拉过被角蒙上了头,过了一阵她掀起被角说道:“你在那头睡吧,脱了外面的衣裳,小心别着了凉。”说完把头蒙起来侧身朝里睡了。
杨昊吹熄了灯,摸摸索索脱了外面的皮衣,钻进被窝贴着晴儿的脚睡下来。睡到半夜的时候,他把晴儿的脚抱在了怀里。
……
二日一早,阳光明媚,刮了好几天的寒风也停了。
杨昊来到巡城营时,出班巡逻的两队步军士卒刚刚归来,第三队士卒已经列好队列正准备出城。按照规矩,白天只有一队步军士卒在镇子周围巡警,马军一半留守营中,另一半出城巡警,至午后换一次岗。因为还没有到吃饭时间,退回来的两队士卒都留在营门内的小校场上操练。
韩遂腰悬横刀,身背弓箭大步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四名健卒,都背弓持枪腰悬刀。韩遂见杨昊看操练看的很认真,便问道:“长史在禁军呆过,看这些有点不堪入目吧。”
“所用的操典跟禁军一模一样,似乎边军不该如此吧。”
“禁军边军都是大唐将士,衣甲粮饷不同,难道连操典也要弄成两样吗?”韩遂似有感而发,又似在抢白杨昊。杨昊有些尴尬,忙转移了话题:“把副指挥送的猎狗、猎鹰都带上,打些猎物犒劳犒劳弟兄们。”韩遂笑道:“我也正有此意,长史不说,我就要向您讨借咧。”二人哈哈一笑化解了刚才的尴尬。
横塞镇外数百里都是滩涂、草地、树林、小山,纵马奔驰时心中顿生一种说不出的豪情壮志。六人所骑的都是良种河西马,这种马体型高大,能负重,耐力和爆发力都不错,更难的是耐得住饥渴。
杨昊一边查看沿途地形,一边打猎。正午时分,众人在一座土山下落脚。侍从拾柴点火烧水煮肉,杨昊与韩遂走上土山山顶,往北望去,一片荒草苍茫,天尽头有一条碧蓝的河流。杨昊惊道:“这莫不就是黄河?”韩遂道:“大人好眼力,这里便是黄河,再往北就不是大唐的疆域了。遥想当年由此向北万里之内都是我大唐河山啊。”
杨昊叹息了一声,忽问道:“昨日听你说河北有‘鬼城’,这‘鬼城’究竟是何地方?”韩遂闻言略微一惊,自己信口一说,他竟就留心记住了,于是指着北方道:“由此往北数千里地之内,有数百座废弃的军寨,这些都是开疆戍边的前辈们留下的。国势衰落,边地失守,这些耗费了无数人心血建筑起来的城镇军寨就都废弃了。后来,战败获罪的流卒们占据了这些地方,他们招募流民开垦土地、放牧牛马,几十人一伙,数百人一帮,个个自立为王,不服朝廷管治。这些人没有户籍,既不属于大唐也不属于回鹘,大伙都管他们叫‘鬼子’,那些城镇军寨自然就叫‘鬼城’了。”
杨昊道:“天德军为何不收拢他们为朝廷效力?”韩遂道:“天德军如今只顾着内讧,哪里顾得上开疆拓土?”杨昊觉得私下里议论上官是非,终究不妥,便笑了笑没有接话。
土山地势虽然不高,但四周都是空旷无垠的平地,加之碧空万里,荒草苍茫。杨昊不禁心生感慨,说道:“如此山河却落在一群无能的阉党手里,真是可恨!”韩遂察言观色良久,忽问道:“长史也觉得阉党专权可恨?”
杨昊心中一惊,暗自后悔,忙道:“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你切莫往心里去。”韩遂哈哈大笑道:“阉党专权,朝纲不振,大唐盛世一去不回。举凡有点血性的人谁不扼腕相叹?韩遂不是那种靠告发忠良起家的奸佞小人。”
杨昊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对韩遂耿直的性格倒是多了几分欣赏,于是说道:“你误会了,我绝无怀疑你的意思。唉,只是大势如此,你我位卑言轻又有什么办法。”此时侍从已将肉煮好,喊二人下山用饭。
杨昊又看了一眼远处静静流淌的黄河,喟叹一声,默然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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