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南岸渡口。
船老大催问杨昊:“你走不走啊?天快黑啦。”
杨昊当然想走,但他不知道该不该立刻就走,从西宁侯府一口气赶到渭河边上,足足用了一个时辰,人马皆已精疲力竭,天色也暗了下来。万幸他赶上了这天最后一班过河的渡船。晴儿怎么办?就这样让她一人回去么?杨昊一时没了主意,思忖良久他马缰交到晴儿手上,冷冰冰地说道:“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晴儿没有接缰绳,她恶狠狠地瞪了杨昊一眼:“我不要你的马。”
说罢她就孤身一人往南走去。杨昊看了看天边的夕阳,又望了眼晴儿纤细瘦弱的身影,心里有些不忍,于是叫了声:“你站住。”
晴儿转过身来,脸上挂着寒冰:“怎么,你后悔了?现在杀了我最好,不然我回去一定把你的行踪告诉夫人。”杨昊说:“天晚了,你跟我一起过河吧,明日我再设法送你回城。”晴儿听了这话默然无语,从渡口到长安也有几十里路,让她孤身一身走回城去,她没这个胆量。因此当杨昊拽着她上船时她没有反抗。
渭河往北约三里地就有一个驿站,名叫白水驿。
杨昊凭着神策军赞军校尉的鱼符住进了驿站。鱼符是小鱼特意放进包袱里的。正是因为有了它,杨昊才能顺顺畅畅由西宁侯府到这。驿丞见来了位神策军的校尉,丝毫不敢怠慢。甘露之变虽然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但大明宫里的血腥味还是浓的化不开。
驿站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驿丞更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如今神策军就是天王老子,任你是多大的官,随便给你扣顶谋反的帽子,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因此当杨昊要求他第二天派人送晴儿回京时,驿丞不假思索地就应承下来。
华灯初上,驿丞设下一桌丰盛的酒宴,又从驿站里找了几个嘴巴伶俐会侍候人的驿卒奉承杨昊吃酒。
杨昊只怕醉酒误事,只略饮几杯便起身别过驿丞带着晴儿回到客房。驿丞见杨昊待晴儿亲密,只当是他的小妾,便只给了二人一间上房。为少生枝节杨昊没有阻拦。回房后,卷了一床被子铺在门口,侧过身背对着床自己先睡了。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至极,躺下不久便进入了梦乡。半夜时分,突然有人在杨昊脸上浇了碗凉水,杨昊惊跳起来,慌忙去抓刀。
浇他水的是晴儿,她妆容齐整,似乎并没有睡。
“外面有人。”晴儿淡淡地说了声,放下手中的瓷碗坐在了床上。
杨昊闻讯大惊,抓起佩刀闪身到了窗前,附耳细听,外面果然有人悉悉索索地在走动。杨昊轻手轻脚走到桌子前将被褥收拾了叠成被卷放在床上,又嘱咐晴儿藏在柱子后,将火媒子塞进她手里,说道:“待会我一咳嗽,你就把灯点亮。”
杨昊故意含含糊糊地了哼哈了几句,让门外人误以为是说梦话,又啧啧嘴,片刻之后,他发出一阵鼾声,假装已经睡熟。
门缝里伸进来一把小刀开始挑门闩。杨昊一跃而起,身如狸猫一般闪到了门后。“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两个蒙面人手持钢刀摸了进来,杨昊“咣”地一声关了门,抬脚将一踹翻在地,劈手夺了刀。另一个交手只一合便被杨昊用刀抵住了脖子。
一声轻咳,晴儿将灯烛点亮。两个蒙面人急忙用手护住脸。
杨昊冷笑道:“怎么,还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说罢他用刀敲了敲桌子道:“要不要我喊你们老大过来?”二人闻言慌忙摘了面巾,连连叩头求饶。
两个人都是驿站里的驿卒,其中一个晚上还陪杨昊喝过酒。
“为何害我?”杨昊一边摆弄着钢刀,一边冷眼打量着两个驿卒。
矮个子驿卒答道:“朝廷三个月不发饷,我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逼疯了,看将军包袱里有银子,想偷出几两买粮救命。我们真没有害大人的意思啊。”
杨昊摇了摇头,指着高个子驿卒道:“他在说谎,你说实话。”
高个子驿卒支吾了半天答道:“我们兄弟怀疑将军的这位娘子是拐来的,所以想晚上偷出来……小人都快三十岁了,还讨不上一房媳妇,老娘天天催,小的实在是熬不住了,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说罢连连叩头。
“哆!”杨昊突然挥刀剁下了一个桌角。二人吓得浑身直哆嗦。
“你两个都不老实,信不信把你们两个都剁了。”杨昊厉声威胁道。他将手中的一把钢刀丢在地上,喝道:“这是金吾卫的佩刀,你们都是受宫变牵连的人,想杀我就光明正大地来杀,编造这等谎言,欺我是傻子吗?”
两个驿卒听了这话,顿时将脸色一变,都直起腰来。矮个子驿卒抢过钢刀喝道:“不错,我们就是来杀你这个不忠不孝的狗贼!”言罢举刀便劈,杨昊侧身让开这一刀,顺手扯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拧,驿卒的手臂顿时脱了臼,疼的直冒汗,却咬牙一声不吭。
杨昊冷笑道:“我之忠奸,你们不配评断!今晚的事到此为止,都给我滚!”两个驿卒闻言都感到意外,矮个子驿卒咬着牙狠狠地说道:“人做事天在看,你做了亏心事……你,你是逃不掉的。”
赶走二人后,杨昊憋着一腔无名火不知该往哪儿发。
晴儿忽然冷冷地说:“我看你还是回神策军吧,天下虽大却没有你的立足之地。”杨昊瓮声瓮气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放心吧,天一亮我就送你回城。”晴儿没有再吭声,呆呆地望着远处高台上的风灯出神。
天色微明,杨昊就带着晴儿去找驿丞。
驿丞官虽不大,但在驿站里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携家带口独住一套院落。杨昊叩动门环,一次,两次,三次,一连敲了七八次。仍不见有人应,杨昊心里一惊,手上略微一用力,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浓重血腥味扑面而来。
驿丞被吊死在正房的屋檐下,他的胸腹上血淋淋地刺着“杀人者杨昊”五个字!杨昊回首望了眼晴儿,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正房屋门虚掩着,推开门,厅堂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八具尸体,三具女尸还被扒光了衣裳,造成被奸杀的假象。
厅堂悬挂的画上、墙上、地上、柱子上,但凡能下笔的地方都用血写着同样的五个字:“杀人者杨昊!”杨昊脑子一阵眩晕,心中悔恨之极,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两个金吾卒会恨自己如此之深,竟不惜杀人栽赃。他的一时之仁竟害的驿丞一家九口人遭此无妄之灾!
“妈呀,杀人啦!”
一个早起上茅房的驿卒,路过驿丞家门口时发现大门开着,便好奇地往里面看了一眼,他发现了被吊死在屋檐下的驿丞,也看到了面目扭曲的杨昊和悲悲戚戚抹眼泪的晴儿。
“杀人啦!杀人啦!”
驿卒失魂落魄地叫嚷起来,还在睡梦中的白水驿被这尖利刺耳的声音唤醒了。杨昊知道这盆脏水自己暂时是洗不清了,他一把抓住晴儿的手,叫道:“快跟我走。”
报警的金锣声响彻驿站的上空,衣衫不整的驿卒们拉枪拽棒追了出来,此刻,杨昊已经骑上了马,但因路不熟正到处乱窜。
“关大门,快关大门。”驿卒们纷纷叫嚷道。
睡在夹门值房里的驿卒闻警讯,光着屁股跑出来抬路障堵大门。这反倒提醒了杨昊。
“抱紧我!”杨昊低吼道,晴儿慌忙搂住他的腰,她早被眼前这一幕闹的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了。杨昊双腿一夹马腹,左手一提马缰,那马稀溜溜一阵长嘶,从路障上飞了过去。
一切都如梦中一般,在驿马凌空飞跃路障的那一刻,晴儿异常紧张地搂着杨昊的腰,把整个身子都贴着杨昊,恨不得钻进他的体内才觉安全。驿马稳稳落地,驮着飞奔而去。驿卒们懊悔万端地一个个摔棒砸枪,恨的咬牙切齿,望着那一张张扭曲的脸,晴儿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快乐。“扑哧”一声她笑出声来。
“别看了,都没穿衣裳。”杨昊忽然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晴儿脸上一阵臊热,她缓缓地松开了手,却抿着唇在杨昊背上擂了一拳。
杨昊没有心思去判断晴儿这个动作的深层含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逃命,他心里很清楚用不了多久捕拿自己和晴儿的文书就会下达京畿左近各州县。因此逃出白水驿后,他没敢再走大路,而是沿着一条不知名的河流溯流而上。河流沿岸没有什么像样的村镇,官府的海捕文告一时半会还到不了这。
现在让杨昊为难的是怎么安置晴儿,一夜之间,她由被自己裹胁的受害者变成了杀人犯的同犯,送她回城是不可能了。怎么办呢,杨昊心中茫然不知。杨昊自责后悔,当初为何要带她出来?为何不在渡口狠心将她丢下?为何……
晴儿倒没有显出什么不满,她依然是那副冷淡的面孔,单单是看人的目光柔和了些。这些天,她再没说过一句伤自己的话。每次路过村庄,都是她出面去购买粮食、马料。小鱼将她全部的家当都给了杨昊,这些银子和首饰足够两人吃喝三五年不愁,但晴儿每次买东西的时候仍锱铢必较,绝不乱花一文钱。
杨昊想这不光光是那几文钱的事,它表明晴儿的心里对自己已经没有了敌意。杨昊甚至还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个不久前还对自己横眉冷对的女子似乎突然爱上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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