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刚过中秋,延英殿就升起了炭火,总管太监李好古不停地唠叨说:“哎哟,冷,这天怎么这么冷,冷的骨头缝都疼。”李半仙说冷,那就是冷,左右服侍的太监们个个嘴里都喊冷,尽管搬运炭火弄得浑身热烘烘的,也没人敢说个热字。
那些年少不更事的小太监们,私下议论,“乖乖,半仙这是怎么了,这才十月天,就算冷又能冷到哪去,至于要动火盆吗?”
这个说:“年纪大了能跟少年郎比吗,这些日子,圣上每夜公干到深夜,他老人家寸步不离地陪着,任是个铁打的金刚也熬不住哇。”
那个说:“休提什么金刚,咱们总管是半仙李。”众人就发出一阵哈哈的大笑。
皇帝据说已经修成了仙体,总管不敢称仙,又不敢称俗,所以只能当个半仙。半仙不是仙,却跟仙人是一路的,金刚算什么,那是妖邪外教的邪神,能跟咱仙家沾上边吗?
有当班的大太监吴厚云路过这,就说:“散了,散了,诸位没见近来宫里事多吗?四面在打仗,圣天子宵衣旰食,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却围在这嚼舌头跟子,良心都让狗吃了!散了,散了,各忙各事去。”
众人散去,吴厚云皱着眉头,想了下,转身来到李好古的值房。
李好古刚从永乐宫回来,得空回房来用了点茶水,和衣靠在软榻上打眯盹呢。这些天皇帝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龙精虎猛起来,哪就来的那么大的劲头,一天临幸一位妃嫔,有时候一天还要跑俩地方,累的李好古腰酸背疼腿抽筋。
有什么法子呢?往日,圣天子的万千宠爱只在王才人一人身上,老夫老妻的什么都是现成的,皇帝累了过去,热汤热茶的,甭提有多取便,现在可好,个个都是新面孔,毛手毛脚的,侍候不好,打的是妃嫔的屁股,疼的却是李大总管的脸。
就说永乐宫的这个淑妃吧,貌美如花不假,歌舞弹唱也是一流,就是有点小性子,要说性子坏点也没什么,孟才人性子够坏了吧,吃了多少亏,挨了多少处分,可在皇帝的心里还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要紧的是得有个度,任你再聪慧的人一年连面都不着几回,又如何拿捏的好呢。所以啊,遇到这样的主儿,自己就格外地累,聪明的听话的一点就透,没问题,笨些的,听话点,多费点口舌也出不了大篓子,就怕这种仗着点小聪明,有脾气的,最是容易出事。
可恨这淑妃就是这么个人,自己费劲口舌,为她提心吊胆,她却像个没事人似的,一点不知领情,还动不动地就对自己冷嘲热讽,罢了,这种人不让她吃点亏她永远没有长进。
李好古就是本着让淑妃吃亏长智的心理回的值房。
吴厚云进门时,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吴承远正跪着帮李好古捏脚。
李好古一手捧着茶碗,一手就在吴承远的蜂腰上揉来捏去。见吴厚云来,也不在意,招呼他在身边坐下。再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才打发吴承远出去。
问:“你听到什么啦?”
吴厚云说:“干爹,宫里议论越来越多,长此下去,儿子只怕……”
李好古耷拉着眼皮,嗡声问道:“你怕什么。”
吴厚云觉察到气氛不对,立即起身来,控背说道:“只恐被有心人利用。”
李好古听了这话,哼出一声,将茶碗递给吴厚云,拉着他的手借力坐起身来,说道:“天要下雨,人要说话,有啥法子?让他们嚼舌根子去吧。”
说罢他站起身来,在吴厚云的搀扶下望值房外走,走到廊檐下忽然停住脚,叮嘱道:“你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自个栽跟头啊。”
吴厚云噗通跪地,哀告道:“干爹,您疼疼儿子,儿子不明白啊。”
李好古斜了他一眼,哼道:“不明白?自个儿回去琢磨吧。琢磨明白了长命百岁,琢磨不明白,……”
李好古赶到长乐宫的时候,李炎正在午睡,他向侍候的小太监详细询问了李炎午膳都用了什么,用了多少,用膳时心情怎样,有何异常。
小太监不厌其烦地向他禀报了李炎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说了什么,连咳嗽几声,笑了几声都一一禀报了。李好古听了很满意,赞了小太监一声,打发下去,心里却想:“比昨日又少了。”
他来到寝室,隔着纱屏望了躺在绣塌上的李炎一眼,侧耳听了听他呼吸的声响,在心里咂摸了一下,不觉眉头又是一皱。
服侍在绣塌旁的淑妃,隔着纱屏望见李好古,就披上衣裳蹑手蹑脚地追了出来。一出寝室,她立即端出做主子的架势厉声喝问道:“陛下为何如此疲惫?饮食为何如此之少?你这个总管太监是怎么侍候的?”
李好古瞄了眼一脸稚嫩的王淑妃,随口敷衍道:“近来因为淮南削藩之事,陛下宵衣旰食,耗费了许多精神,不免有些疲惫,因为心焦不免减损饮食,此事,奴婢已禀奏太后娘娘知道,太后娘娘曾让李相择机劝谏。李相几番劝谏,怎奈关及军国大事,事涉社稷安危,陛下执意不准,又当如何?宰相尚且无奈,奴婢一个从四品内监又岂敢多嘴。”
淑妃被这话被噎的半晌无语,倒竖柳眉气哼哼地给了李好古一瞪,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去了。李好古弓腰控背送她离去,把腰一挺,无声地哼了一声。
他敢敷衍年幼少智王淑妃,却不敢敷衍郭太后,郭太后召他去询问时,他只得一五一十地回报。郭太后闻言忧心忡忡,怒道:“太医院那帮老朽就一点辙都没有?哀家年事日高,常觉精力不济,李好古,你随驾多年,当该为哀家分忧才是。”
李好古惶恐下拜,连声说奴婢该死,郭太后命人扶起他,抚慰一番,又赐了他一双福字,李好古出兴庆宫乘车回大明宫时,心里却想:陛下之疾,罪在红丸,老道不死,回天乏力。可恨老杂毛圣眷正隆,怎好惹他?
想到这,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李子衣十斤,桃毛十斤,生鸡膜十斤,龟毛十斤,兔角十斤。这张单子是赵归真呈给皇帝的,说上面列的都是炼制仙丹的药材。李好古心里好笑,这些东西自己要是能凑齐,不必炼什么仙丹了,吃下去立马就成仙。
他带着几分恼怒地把那张纸团了团,想丢下车去,转念又忍住了,心里想:老杂毛,咱家不敢动你,就无人敢动你吗?你真有本事就护佑陛下长命百岁吧。
马车刚到兴宁坊,突然停了下来,李好古连眼都没有睁,就问:“怎么停下啦。”赶车的小太监回答:“前面有亲王卤簿。”李好古一把扯开车帘往外看去,这么晚了街上出现亲王卤簿,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啊,光王,光王回京了!这……”
李好古一撮牙花子,推着小太监说,“走,绕路,快回宫。”
光王回京的消息第二天便传遍京城,正当人们纷纷揣测此意为何时,又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刚刚回京的光王就入宫与闻朝政。亲王问政,地位等同于监国啊!
圣天子子嗣尚幼,这监国可等于就是未来的皇储啊!自古帝王家父死子承,兄死弟及,叔死侄继,乃至先君暴死也有长辈叔伯辈当国,但皇帝还没死,就是把叔伯立为储君的,自盘古开天以来我大唐还是头一份。
对这个消息的另一种解散也立即深入人心:看来今上时日无多了,否则何必急着立自个的叔叔为皇储呢。
小民有小民的智慧,看事常常很准:李炎的确时日无多,但并非如坊间揣测的已经奄奄待毙,相反他现在精神头好着呢,夜夜笙歌且不说了,忙里偷闲的他还要和他的杨卿谋划一件大乐事呢,一件几乎涉及所有亲贵功勋的大乐事。
皇帝精神头一上来,李好古就觉得有些吃不消,召见朝臣,接见外使,批阅奏章,安抚六宫,打马球,赛龙舟,蹴鞠,打猎,夜宴,变着法子玩。
这不,李真人忽然又心血来潮,和西宁王谋划了一下午后,就下旨在西郊含光殿前举办一次马球比赛。由他亲自担任飞龙队主将,偏将、副将全是朝中亲贵,不是国公就是郡王。和他做对手的是长胜队,主将是西宁郡王杨昊,下面的不是侍郎就是将军,也全身贵胄。
这场马球赛还没开打就成了长安城里的热门话题,茶语饭后不议论上几句,简直就算不得长安人,至少不是地道的长安人。
是啊,大明宫里多少年没有这样的盛典了。人们期待着,能通过这样的盛典来提振大唐的日益衰落的国运,国运盛衰难道只是打了几石粮食,多收几贯税赋吗?国运的昌盛在于当皇帝的气度,皇帝奋发向上了,国运能不蒸蒸向上吗?
李好古忙着为马球赛奔忙时,杨昊也忙的不可开交。
含光殿前的马球赛只是一个幌子,满朝亲贵们齐集一堂为的是召开刺马营五社一统的无面会,到场参赛和观战的,除了嫔妃、夫人其余清一色都是刺马营四品以上大员。
把五社一统的无面会安排在西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尽管刺马营现在已经独步天下,再无天敌,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不容易一下子就改过来。
无面会的会址首先要安全,这个没什么好说的,其次要隐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会开了最好。
长庆社为此建议把会址安排在城外猎场,届时以打猎为借口,大伙可以浩浩荡荡,光明正大地开过去;元和社主张把会址安排在城内某处大宅,借口说办喜事,大伙都去贺喜,在喜宴上把会开了;大和社与开成社则主张在曲江池畔的迎风阁开会;杨昊则主张把会址安排在道观内,届时大伙以拜神仙为名,在三清座前开会。
五家各执一词,争执不休,最后德高望重的定安大长公主一锤定音:索性设在皇宫。三大内,东内大明宫,西内太极宫,南内兴庆宫,随便选,我老人家都没问题。
大和社第一个反对,说三大内现在都掌握在宝历社手里,万一宝历社持强耍赖呢。
大长公主恼了,把桌子一拍,喝道:“皇帝跟杨大总管都在,你怕什么?”她又瞪着杨昊,粗声大气地喝道:“老娘到时候可是要带刀子去的,你敢用强,老娘先捅了你。”
杨昊笑笑说:“回头我就坐您身边,当您的人质。”
话虽如此,大和社还是提了一个要求,各家带兵刃入会场,警卫由自家低阶横刀负责,不依赖禁军。杨昊答应了,并表态说宝历社绝不带兵刃入场,以示诚意。
会昌五年秋八月,西禁苑的马球赛如期举行,有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众人的心思也不在马球场。因此这场球打的并不好看,照例也是飞龙队大胜,龙颜大悦,赏赐颇丰,公子、命妇们热闹了一天,领了赏赐,一个个依依不舍地离去。
成年男丁夜晚赴宴,只有不多的女人,如喝酒豪爽的定安大长公主,胆色过人的鲁王妃留下来饮宴。
夜宴开始不久,太皇太后也来了。
夜宴就设在含光殿前的马球场,马球赛后,趁着亲贵们沐浴更衣,李好古指挥太监们紧急在黄土上洒了水,水里掺了香粉,洒出去拥有香水的芬芳。
待到亲贵们入场时,马球场上飘荡着只有阳春三月才能闻到花香。皇帝和亲王、郡王、公主、王妃及随后赶到的太皇太后坐在含光殿的宫台上,其他的人不论高低皆席地而坐。
席间歌舞助兴,乐声大作。灯火红透了半边天,数里外可见。鼓乐之声,隔着城墙响彻了长安北城。
谁能想到这等祥和的饮宴后来竟然发生了意外,以至于数十位王公重臣互相殴击,至一位国公、三位侯爷和六位大臣死亡,重伤的有三十余人,轻伤的也有八九十人。
天子为此龙颜大怒,摔杯怒斥:“汝等还认朕这个大唐天子吗!”
据知情人说,饮宴到深夜后,才突发的意外。那位豪爽的定安大长公主因为敬酒的事和西宁王发生了口角,继而拔刀刺伤了郡王的左臂,郡王起身躲避,大长公主紧追不舍,因此造成了混乱。
大长公主不仅刺伤了几位试图劝和的贵族,据说还想杀驸马都尉余晨湾,亏得余晨湾两腿生风一路狂奔至大明宫内躲了起来才幸免于难。
后来太皇太后替公主和郡王调和,要郡王给公主致歉,郡王不肯,拂袖而去。那些跟公主要好的人拦着不让,跟郡王的亲友故旧先斗嘴后动手,终于酿成了十死百伤的惨剧。
天子怒而离席,令禁军将一干斗得跟乌眼鸡似的王公贵胄全部羁押在宫里,一口气关了三天三夜,等他们泄了戾气,俯首认了罪,才准放他们出宫。
祸首定安大长公主和西宁郡王则被一连拘押了半个月才放回府去。
定安大长公主回府后就让家人去棺材铺定了副寿材,躺在里面,逢人便说自己已经是个活死人了,躺着等死最好。
她这一带头,长安城里的棺材铺生意突然火爆起来,那些达官贵人争相*寿材,现场看货,付下定金,让棺材铺敲锣打鼓送去府上,闹的跟娶亲似的。
虽说京城里从来怪事多,可此等怪事真是千古未见啊。有心人据此推断,长安城里有一股逆流在暗涌,这是要出大事的征兆啊。
果不其然,马球场惨案发生半个月后,仇士良谋逆大案爆发,已入土一年的前左卫上将军、内侍省监,被褫夺一切封赏,开棺鞭尸,株连所及,纷纷人头落地。
至此人们才恍然大悟,不觉惊叹:“什么叫作死,这就叫作死。”
仇案正进行的如火如荼,西宁郡王的婚礼就热热闹闹地拉开了帷幕。
一草一木可窥荣衰。
联系到不久前回京辅政的光王,好事者推断长安城的天可能又要变了。
雪纷纷还在下,会昌五年在夜色中成为历史。
大明宫里敲响了元旦的钟声,长安城迎来了新的一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