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侧门旁的丁香树下,穆兰青正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在低声说话,小女孩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粉红色绸裙,脸黑瘦黑瘦,臂上挎着一个柳条编的篮子,篮子里用一块麻布盖着,不知道放着什么。杨昊觉得这个女孩甚是眼熟,自己似乎在哪见过,于是就不觉地多看了几眼,谁知一个不留神头竟撞在了柱子上。
穆兰青赶忙跑了过来,杨昊揉了揉额头,问他:“她是谁呀?”穆兰青道:“他是已故张公的女儿莺莺小姐呀。”
杨昊狠狠地敲了敲自己的头,张虎臣的女儿张莺莺嘛,自己怎么给忘了呢?张虎臣夫妻去年除夕死于兵变,十岁的女儿莺莺便一直寄居在防御使署由关老爹抚养。亲眼目睹母亲惨死,莺莺幼小的心灵受了很大的刺激,这些天她一直躲着不肯见人,平素除了跟关老爹到后园里侍候花草,几乎从不出门,难怪自己看着陌生呢。
“莺莺参见大人。”张莺莺低着头给杨昊行了个礼。杨昊赶忙扶起她,望着张莺莺黑瘦的面庞和枯黄的头发,心里颇不是滋味,为自己未能照顾好同僚的遗孤而羞愧自责。
“你篮子里都装的些什么呀。”杨昊掀开了盖在篮子上的麻布,麻布是湿的,麻布下是一篮子黄澄澄的秋梨。知道自己爱吃梨,还知道在篮子上用块湿布给梨子保鲜。杨昊对这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不觉生出了一丝好感。
“看到街上有卖秋梨的,记得小鱼姐姐说过大帅爱吃梨,就买了些给大帅尝鲜。”张莺莺低着头小声地说。
“别叫什么大帅了,叫大哥吧,以后你就叫我杨大哥吧。”
张莺莺一口一个“大帅”叫的杨昊心里挺别扭的。
“父亲跟您是同僚兄弟,我怎么敢叫您大哥呢。”说到这,张莺莺翻眼瞅了杨昊一眼,低头小声道,“要不我叫您杨叔吧。”
杨昊无奈地看看穆兰青,很想问问他我真的有那么老吗?
“你喜欢叫什么都好,就是不准再叫大帅了。”杨昊故意虎着脸说,然后他拿出长辈的派头教训起小侄女:“回去要多吃饭,小姑娘太瘦了不好看。”杨昊捏了捏她的小脸,又摸了摸她头,向内书房走去。
“大帅,”穆兰青跟在身后轻轻地唤了声,然后挤眉弄眼地朝内书房右侧的小角门指了指。杨昊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出来上厕所的。
……
葛捻特勤是回鹘玉满部可汗乌介特勤的幼弟,乌介特勤是已故昭礼可汗葛萨特勤之弟,彰信可汗之叔。天狼军中直属大汗的有龙、虎、狼、鹰四卫,龙卫的大部帅按例由太子亲领,其他三卫的大部帅也都是彰信可汗最信任的贵族。葛捻就是从兄长乌介的手里接过虎卫大部帅之职的。
伟大的回鹘汗国已经走过了他辉煌的盛年,正在跨入凄楚萧条的晚年,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国中却没有几个人愿意正视这个现实。兄长乌介特勤任虎卫大部帅期间,用残酷的手段对付西北边境的黠嘎斯人,终于引发了黠嘎斯人的暴动。为了平息黠嘎斯人的叛乱,回鹘汗国每年要耗费总税赋的三分之一,这对危机四伏的汗国无疑是雪上加霜。
不过,残酷的战争在拖垮汗国的同时也将黠嘎斯人逼入绝境。他们的牧场被焚毁,牛羊被掠夺,人民四离五散。事实摆在那,只要汗国再多些耐心,黠嘎斯人最终只能臣服。
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那个落魄奸险的小齐金却来搅了局,他的花言巧语竟说服了大可汗同意坐下来与黠嘎斯人谈判,以便能腾出手来帮助他夺回失去的领地。陷入绝境的黠嘎斯人死里逃生,数万英勇将士的血付之东流。
“伟大的回鹘汗国彻底完了……”
葛捻在得知汗国与黠嘎斯人达成和平协议后,彻底的绝望了。协议达成的当晚,执掌虎卫十三年之久的乌介被免去大部帅一职,冷酷但目光远大的兄长成了朝中一帮无耻奸佞小人谄媚主上的牺牲品。葛捻预言汗国迟早将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统率两万精锐的虎卫南下为小齐金夺回领地,葛捻虽很不情愿,但对这场战争的胜利还是充满信心的。他研究过丰州的地理民情,对杨昊和西宁军也做过深入研究。杨昊履历单薄的用一张纸就能写完,这位丰州*最高统帅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过去,葛捻弄不明白如此一个庸碌无为的公侯子弟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打败了实力远胜于他的林中部而在强敌林立的北国站稳脚跟,难道仅仅只是运气吗?
葛捻率军南下的途中,大可汗发来一道金令:限虎卫两日内拿下巨石堡。葛捻不知道这是谁献的计策,这种人昏庸惑主简直该杀。巨石堡虽然是座孤堡,但地势十分险要。二十年前,为了争夺阴山之西的控制权,吐蕃与回鹘两个大国围绕巨石堡发生长达数月的激战,最终吐蕃以伤亡三万人的代价才夺取这座堡垒,需知当时的吐蕃可是出兵十三万,携带着数百辆炮车和绞车弩。
那次大战后,巨石堡落入林中部荼罗或族手里,荼罗或族首领西奴卡耗尽心力对巨石堡进行了彻底的改造,此后二十年巨石堡还没有被正面攻破的记录。虎卫擅长的是野战攻守,攻城克坚从来就不是自己的长项。若不是有人要存心置自己于死地,那就是大可汗身边混进了奸臣。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葛捻以飞龙驹将到换毛季节不宜作战为由,拒绝了这道金令,他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率军跃入狼山,隐伏在破阳谷中。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葛捻张口就能背出这段话。从狼山破阳谷出兵一日即可横扫丰州,丰州的土墙可挡不住虎卫大军的铁蹄践踏,等把杨昊的人头提到王庭,那帮或昏庸或奸险的小人们,还会喋喋不休让自己去围攻巨石堡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就是唐人说的“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的精髓。”葛捻自认在长安游学八年,早已经看透了唐人的一切。
“大部帅,我们截获了*的一份军报。”
大录事赤露手拿一份军报走进大营帐,大录事类似*中的参军。葛捻虽然躲进了破阳谷,但对丰州*的侦察却一点也没有放松。他的密探隐伏在丰州通往长安的各处驿站里,对来自丰州的信使常有特别关照。
“……回鹘天狼军在狼山以西、阴山之北集结了三万步军,两万马军……装备精良,粮草充足,来意不善……我部拟弃丰州城外孤立之据点,集中兵员于城内与敌决战……祈请划拨十万两军饷,十万担米粮……”
葛捻草草看完这份军报,哈哈一笑丢在一旁:“还是官场上的那一套,我早说过这个国家已经不可救药了,就像一棵大树,已经被虫子蛀空了心……”说到这,葛捻轻轻地叹了一声,说大唐是被蛀空了心的大树,自己的汗国呢?真是一对难兄难弟哟……
“是不是调两个千人队到谷口驻防,这万一……”
赤露是葛捻的族弟,对他的勇敢和忠诚葛捻十分欣赏,但他最烦的就是赤露的谨小慎微。“这简直就是唐人的做派。”这是葛捻常用来讽刺赤露的一句话,自己虽在长安游学多年,但骨子里还是回鹘人,而这个弟弟虽然连丰州也没去过,却里里外外都像个唐人。
“唐人就是一群胆小如鼠又会虚张声势的奸诈之徒。”葛捻轻蔑地冷笑一声,钻进这个大葫芦山谷已经一个月了,丰州的*始终没有弄清自己的位置,这样的对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葛捻系上皮带挂上腰刀:“走,看看我们的马儿去,但愿它们的毛已经换好了。”
乌龙驹在换毛的时候,身上会长出大块大块的皮癣,溃烂的皮肤引来成堆的苍蝇蚊虫,半个月的换毛期每匹马都会瘦掉二十几斤,但不用担心,换毛过后,马儿们精神会十分亢奋,胃口也变得极好,掉下的体重短短一个月内就能恢复,并且在随后的两个月内迅速增重四五十斤,它们的一身长毛更可抵挡冬季的严寒。
葛捻望着那些懒洋洋的马儿们,嘴里咕哝道:“快快好起来吧,几天之后,我将带着你们踏上丰州城的大街,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唐人们将争先恐后地向你们献上最虔诚的敬礼,那将是怎样的荣耀啊。”
葛捻的眼前浮现出一副美妙的幻景:整齐雄壮的虎卫军战士行进在宽阔的丰州大街上,两边站满了丰州城的老百姓,男人们怀揣着战战兢兢的心又恨又惧,女人们抹着痛苦的眼泪迎接着胜利者的到来。所有的飞龙驹们突然都站了起来,并且长声嘶鸣。
不,不对,这不是飞龙驹的嘶鸣声。
“来人!来人!”葛捻大声吼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好啦,*杀来了。”马厩外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赤露飞奔而入:“大部帅,丰州的*杀进山谷来啦。”
“啊!”葛捻如梦初醒,“这,这怎么可能!真是该死,他们竟敢偷袭伟大的天狼军……你们为何不报我?”葛捻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你们都是一群废物!丰州城离这有两天的路程,你们竟、竟让人家杀进家门才知道哇!”
葛捻操起马鞭狠狠地鞭打身边的牧马人。
“大部帅快从后山走吧。”赤露抓住葛捻的手臂扯着往便走。
“不!身为统帅,死也要和他的士卒死在一起。”葛捻甩开赤露的手,拔出腰刀大呼道,“勇士们,为了荣誉,跟我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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