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受降城北二十里有一湖,名金河泊,南北长十二里,东西宽八里,水波荡漾,优美如画。四月末,湖两岸绿草如茵,鲜花似锦,野鸭、大雁、鹧鸪等野鸟盘旋浮掠于湖面,野兔、白狐等小兽出没于草丛间。沿湖的振武军左军将士一得空闲就三五成群到湖边打猎,活动一下筋骨,顺便也能改善下伙食。
左军副将石雄也喜欢到湖边去,一个人孤零零地去,甚至连护兵也不让跟着。他不喜欢骑马射猎,虽然他的骑射在左军甚至整个振武军都是数一数二的。他喜欢钓鱼,常一个人扛着鱼竿,背着柳条编的鱼篓,戴着破草帽,腋下夹着一卷破草席,在河边一坐就是大半天。
这天又是晴空万里,吃完早饭,石雄就戴上草帽离营向河边走去,到了河边后他插好鱼竿,将鱼篓浸在水里,然后选一块厚实的草地铺好草席躺下来,将草帽盖在脸上,翘起二郎腿,用一只脚丫子夹着鱼竿,就开始舒舒服服地补觉了。
昨晚一帮校官打了一只野肥羊,非拉着他去喝酒,喝完酒就开始赌钱,二更末赌局散了,石雄回到寝帐意外地发现床上躺着一个浣衣坊的浣衣女。石雄没有赶她走也没有碰她。四更末,石雄到院中打一趟拳脚,又耍了一路枪,然后冲了个澡想回去补个觉,他忘了那个浣衣女还在帐中。石雄想走却被她拦腰抱住了,那女子柔软滑腻的胸在他光裸的背上往还摩擦,石雄暗自叹了口气,回身抱起她上了床。
气温一点点地升高,微风带来暖哄哄的热气和花草的清香。这熏暖的阳光总能晒得人昏昏欲睡。石雄翻了个身,已经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天下太平,马放南山,武将们除了睡觉还能做些什么呢。
两匹骏马踏着绿草花海飞奔而来,惊的一阵阵野鸟四散乱飞。来人是石雄的两个结拜弟兄:常松林、张华阳。
“大哥,大哥。”张华阳远远地便叫了起来。石雄单手撑地坐起身来,张望了一眼,放下草帽站起身来,就在他伸懒腰打哈欠的时候,常松林和张华阳已经到了跟前,两个人的脸上都罩着一层喜色。
“大帅请哥哥入城去议事。”常松林说。
“八成是商议出兵天德军的事,大哥,特使还在营里等着,咱们快回去吧。”天德军发生内乱以来,张华阳就一直盼着出兵干涉。别人问他缘由,他就说自己的姑姑在中受降城,自己是姑姑一手拉扯大的,如今她老人家身处水深火热中,自己岂能坐视不理。张华阳自幼父母双亡,确实是在姑姑家长大,但十二岁他便离家出走靠乞讨度日,在姑姑那张华阳可是从来没有得到半点温暖。
他渴望出兵的真正理由是为自己弟兄夺一块容身之地,虽然刘沔待石雄和自己不薄,但终究是寄人篱下,一个英雄是不该久居他人之下的。
“大哥你怎么不说话啊。”石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张华阳十分不满。自己这位大哥什么都好,就是做人太厚道,危难时可以两肋插刀,平时却是见利不争,一副迂腐的君子做派。
常松林拦住了他,示意张华阳不要说话。他走到石雄面前,低声说道:“大哥认为大帅并无出兵争夺天德军之意。”
“他的心太大,根本就看不上天德军这个地方。”石雄收回了鱼竿,钓钩上的鱼饵已经被小鱼啄的一干二净。他从竹筒里倒出一条蚯蚓,揪下一段穿在鱼钩上,那半截蚯蚓因为还活着就不停地扭动着身躯。
“你没去怎么会知道呢,我听那特使的口气,像是要对北面用兵。”张华阳忍不住挤了过来,“不管他向哪用兵,只要兵符到手,咱们立即西进攻占天德军,从此咱们再也不用仰人鼻息。”
“唉,”石雄重重地叹了口气,问张华阳:“三弟,咱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嘛,为何非要图那个虚名呢。人生在世草木一春,怎样不是过呢。”
张华阳闻听此言忍不住哼了一声,道:“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说罢便翻身上马要走,常松林忙拉住马缰劝道:“三弟你这是做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张华阳听不进去,气咻咻地对石雄说道:“我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消磨了你的雄心壮志。昔日的大英雄,如今竟堕落到与腐儒为伍的田地。”说罢扬鞭催马而去。
常松林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却被石雄拦住了:“走吧,别让特使等着急了。”
振武军的治所与东受降城相距只有五里地,与胜州隔黄河相望。刘沔从独孤畅手中接过振武军帅印时东受降城尚在董八成的手里,不久董八成率新军主力南下投奔李载义,却仍留了一千人驻守在东受降城。
刘沔先拿河对岸的胜州下手,胜州守将独孤元意图以胜州为觐见礼投奔河东节度使刘清伶,对新任的节度使刘沔先是阳奉阴违,继而公然抗命。独孤元手下兵马有两千人,都是振武军的精锐。独孤畅交印走后,不少牙军士卒也渡河投奔了他。刘沔精心策划后,命石雄率三百精兵夜渡黄河,假扮回鹘商人混进城去。
一时间胜州四处起火,军民都忙着救火。石雄趁势攻入胜州州衙捆了独孤元,又趁乱出城献到刘沔帐下。胜州群龙无首,又见刘沔大军压境只得举城投降。控制了胜州后,刘沔切断了东受降城运粮的河道。董八成情知自己已败,便连夜撤走了东受降城的驻军。
石雄随传令特使赶到牙城,刘沔亲自迎候在廊檐下,石雄躬身施礼道:“末将何德何能,敢让大帅迎迓。”刘沔握着石雄的手,笑道:“将军哪里话来,当今天下除去文、董,唯将军可称名将,刘某焉敢怠慢?”石雄受宠若惊道:“大帅谬赞石雄了。雄只堪做一帐前先锋,何敢与文董二位相提并论。”刘沔哈哈一笑,不想再做口水之争,他牵着石雄的手走进大堂,正堂中挂着一幅长一丈宽八尺的巨幅地图。
图中将黄河南北各镇的州府军寨山川河流标画的一清二楚。石雄惊讶难言,暗忖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北国万里河山图》么?”他刚想走上前看的仔细些,忽觉一双冷飕飕的眼正在背后盯着自己。石雄悚然一惊,退回身来,赞叹道:“这图究竟是何人所绘,真是天才所做啊。”
刘沔笑问道:“将军若是喜欢,刘某便赠予将军如何?”石雄慌忙辞谢道:“不敢,如此宝图落入末将之手,恰如明珠暗投了一般。”刘沔哈哈一笑,不再纠缠。这时护军校尉递上来一根三尺长拇指粗的细木棒,木棒刨的光光亮亮,又用油漆漆过,显得油光可鉴。
刘沔取棒在手,在地图上找到振武军,然后移向西北角的青山南麓,说道:“兀秃部张潮扬率一千五百人集结在此,威胁我军运往黑城的粮道,致使黑城守军从四月初就开始断粮。我意调左军两个营会同黑城一个营合击涨潮扬,全歼其于青山之下。”刘沔说完,笑呵呵地问石雄:“此战以将军的左军两个营为主力,你这个左军副将的‘副’字从现在起我就收回来啦。”石雄忙称谢道:“多谢大帅栽培。只是……”石雄欲言又止,注视着地图良久不语。
刘沔含笑看着他,并不催促。许久,石雄开口说道:“而今奚人三部在契丹人的逼迫下已经西迁至青山之北,三部兵力不下五千人。我军在黑城的驻军只有一个营和少许团结兵。倘若将主力调走,奚人趁机夺城,只恐难以保全,再者黑城之南白道关兵少城破,黑城一失此关守军难抵挡奚人的骑兵。届时我军北门大开,奚人大举南下,不光我振武军百姓深受其害,就是河东各州县军镇只怕也难逃荼毒。请大帅三思。”
刘沔闻言显然吃了一惊,他又将地图仔细看了一遍,回身问身边的参军校尉:“奚人如今在何位置?”参军校尉答道:“诸真水西南,城堡以西都是奚人地盘。”刘沔闻言暗叹了一声,问石雄:“若不能抽调黑城之兵,你有把握击败张潮扬吗?”石雄思忖片刻答道:“可击而走之,却不能全歼。”刘沔默默地点头道:“好,左军将军石雄听令。”
“末将在。”
“命尔统率左军威远、寿光两营即日拔营北进,击破兀秃部张潮扬,夺回青山南麓各寨。不得有误。”
“是!”石雄答道,迟疑了一下又问:“请大帅明示,敌若走,末将能追吗?”刘沔道:“由将军临机决断吧。”
参军校尉取来兵符,刘沔将兵符授予石雄,却说道:“将军多珍重。”
石雄拜道:“末将定不辱使命。”
望着石雄持兵符而去的背影,刘沔掩饰不住满脸的痛惜之色。内堂的锦屏后转过一个人来,迭声叫道:“大帅放虎归山矣。”此人四十多岁年纪,方脸白面乃是刘沔帐下最持重的幕宾,姓李名续舟。
刘沔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是龙总要归大海,是虎总要回山林。我留得住他的人,却留不住他的心。罢了,权当是为国存士吧。”
李续舟道:“把天德军让给石雄,将来未必于大帅有利。还不如将它交给杨昊,此人阴柔有余阳刚不足,还有些书生的迂腐,又有上面牵制,十年之内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的。”
刘沔笑道:“华林兄,我与你的见解不同,杨昊这个人确实有些迂腐,可这个人做事稳健,为人也颇有心计。刺马营现在能按着他,将来也能托起他。时机一旦成熟,此人立即便是振武军的大敌。”
李续舟道:“大帅高见,学生佩服。”刘沔呵呵一笑,转身对参军校尉道:“请他们都进来吧。”
参军校尉出门不久,振武军前、后、右三军校尉以上和牙军佐将以上将官由东西角门赶了进来。参军校尉点视人员到齐,便关了正堂大门。
“我召你们来是要商议一件大事!”刘沔的头一句话就让众将精神为之一震。李续舟忙向刘沔打了个手势,对守在大门旁的护军校尉道:“你出去看着,任何人不得靠近大堂。”护军校尉心中不以为然:“牙署戒备如此森严,还怕有人偷听么?”护军校尉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众人正都暗笑李续舟小题大做。不料就在此时,门外侍卫大喝了一声:“什么人!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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