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成二年的四月十五,晴空万里。中受降城城南由辰时响起的鼓角终于在夕阳西下时彻底平息下来。攻城士卒有条不紊地在撤退,城头的守军以刀敲盾,一边是在庆贺,一边又像是在欢送。王峰由城南城楼里走出来时,天上的一轮明月已经放出皎洁的白光,触景生情的他想起了李益的一首诗: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上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马跃败局已定,这点王峰可以从攻城士卒的精气神上看出来。前军将士显然已经厌倦了自己打自己人,即便是马跃亲自持刀在河岸上督战,士卒们也显得心不在焉。攻守双方甚至达成了一种默契,士卒们射出的箭不是往对方身上射,而是射向了厚实的土墙,或者是往空乱射,一边射一边还要关照一句:“快躲开,放箭啦。”攻城的云梯架起来后,半天没有人往上爬,然后被城头的守军从容推倒。
摔断的云梯抬去修补,工匠们像八天没吃饭一样,磨磨蹭蹭,一架梯子七八个人总得折腾半天才算完工。
马跃也看出了这一点,仗打到一半,他就躲进了停在河面上的座船。马卡气哼哼地说道:“这他妈的叫打仗吗?比平时操练还随意,再这么打下去,只怕天一黑他们就要升起篝火烤肉喝酒了。”马跃苦笑道:”以你看,我该怎么办?”马卡想了想,叹了口气道:“还是退兵吧。咱们退了,他们该打起来了。”马跃明白马卡说的“他们”是指王峰和白水狐,可能还包括王麟。
“现在是骑虎难下呀。”马跃叹道。他本来信心满满地以为只要集中兵力从城南进攻,还是不难打开一个缺口的,可是当第一轮攻击失败后,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自己手里的这支军队已经全然丧失了斗志。人心这东西就是这么难以琢磨。刚刚还是斗志昂扬、视死如归,转眼之间就土崩瓦解了。领军多年,马跃很清楚军心溃散意味着什么,他更知道兵败如山倒的后果将有多么可怕。
他必须得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鸣金收兵。”马跃终于下了决心,不等参军校尉询问又补上了一句,“命令退下来的各队立即沿河布寨。”
“可是这……”坚城之下背水扎营,无疑是兵家大忌,参军校尉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主将。
“休得多言!本将自有主张。”马跃粗暴地打断了参军校尉的话。参军校尉的顾虑并非多余的,不要说乱哄哄地扎营很容易给敌人以可趁之机,就算是扎好了营寨,王峰也只要一个冲锋就能冲垮它们。但事已至此要想把主力撤下去,也只能牺牲一部分的利益了。
城头上,吟完诗的王峰深深地吸了口气,将王赟、王弼叫到面前,笑着说道:“把你们藏的酒肉都拿出来,让大伙吃饱喝足,再休息一个时辰。今晚我让你们出去杀个痛快。”王赟望了眼在河边乱哄哄扎营的前军士卒,喜上眉梢:“马跃真是徒有虚名,背水扎营岂非自寻死路?”王弼道:“我看他并不傻,他这八成是想跑。”王赟不解:“想跑还扎营做什么?钱粮多的烧手?”
王弼笑道:“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怕撤退时被我们咬住脱不了身,这才故意摆出这副架势。你没看见白天攻城的军士们个个无精打采的,他这一退,咱们一追,那边弟兄说不定就反了呢。”
王赟听完,琢磨许久想不出个所以然,就问王峰:“二哥,他说的对吗?”王峰看了眼一脸稚气的王弼,又看了眼一脑子浆糊的王赟,笑骂道:“朽木不可雕,孺子却可教。都快去准备吧。”
当晚亥时二刻,中受降城南门悄悄开启,王赟、王弼兄弟率领八百精锐牙军,突袭了河滩上的天德前军营寨。营寨里空空荡荡只有少许守寨逻卒,见牙军杀进来几乎没做抵抗就缴械投降了,一问俘虏才知马跃和前军主力早已悄悄地撤到了河南岸。王赟拍掌大笑:“十三好见识啊。”跳着脚冲南岸骂:“马儿,小爷在此,有种过来跟爷大战三百回合。”
王弼提醒他:“快看看二哥给你的锦囊里写的什么。”二人出城前,王峰曾亲手交给王赟一个锦囊,嘱咐他在得胜之后与王弼一起启视。锦囊里是王峰的一道手令,二人并头去看,不觉都是又惊又喜。王赟冲着正在营寨中搜寻器物的士卒大吼一声:“丢了盆盆罐罐!随老子杀狐狸去!”
白水狐在中受降城以北扎下三座营寨,三个角分别对着呼延谷、回乐寨和中受降城,彼此成掎角之势,白水狐驻守北寨应对呼延谷的马弩。此前他已一连三次败于马弩之手,但他相信只要王氏兄弟能恪守盟约,解除他的后顾之忧,自己还是有足够信心反败为胜的。
王峰在取得城南大捷后,便断定马跃已经不是自己的主要对手。他悄无声息举起战刀,并忽然转身刺向了白水狐的后心。就在王赟、王弼兄弟率军攻打前军营寨时,王峰亲率牙军主力出城奔袭白水狐的南寨。在此之前,王峰让八十名军卒赶着五十头黄牛、一百只羊和十五车酒到南营慰问,室韦人兴高采烈地接受了物品,并留下这八十名士卒在营中饮酒。
王峰利用木马计出奇制胜,亥时初由北门出城,亥时末便攻取了白水狐的南寨,除去赶路的时间攻打南营只用半个时辰。让他略感惊奇的是南寨中都是些老弱病残。审问俘虏后才知道,未时末白水狐发下军令调走了寨中的精锐。
在王峰攻取南寨的同时,王麟也奉命攻取了白水狐的西寨,所用的计策几乎和王峰的如出一辙,他得到的也几乎是一座空寨。王麟是戌时初刻才接到王峰命令他出兵的手令,此时他已经来不及再向王峰争辩。王峰用意很明确,你王麟必须在自己兄弟和白水狐之间选一个人。尽管王麟极不赞成王峰的这种过河拆桥的作法,但他已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出兵攻取西寨。
王赟、王弼兄弟依约赶到南寨时,发现南寨已被攻下来时,好战的王赟感到十分恼火,埋怨王峰出手太快,又怪王弼走的太慢。王弼笑道:“你还怕没仗打吗?白狐狸还活着,咱们能让他活着离开天德军吗?”王赟一拍手道:“对呀,二哥,咱们何不乘胜杀过去呢?”
王峰沉吟道:“白水狐把精锐都调到北营去了,或许他是准备攻取呼延谷,倘若如此,我们倒是可以等一等。”
王弼急忙劝道:“不可,咱们抄了他的后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若他一怒之下弃寨而去,则中受降城北门大开。如此一来,白水狐走了,马跃却又活了。如今只有趁他不备发奇兵攻取北寨,既除了狐狸又可震慑马弩。马跃方寸已乱,再被咱们这一吓,说不定就一蹶不振了。”
王赟道:“是啊二哥,咱们人都到这儿了,还等什么?不一鼓作气杀过去,等气泄了,说不定让他杀个回马枪,反把咱们灭了呢。”
王峰想到这便定下决心,当下三人合兵一处北上攻打白水狐,同时又快马传令王麟运动至呼延谷之南牵制马弩。南寨到北寨约有四十里地,众人纵马疾驰,不过半个时辰就看到了北寨的望楼。就在此时,王峰接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天德副使武圭豪联合后军主将武圭圆发动兵变,占据了中受降城,武圭豪自称留后。
王峰闻听此言,禁不住“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口血,顿时摔落马下。
王赟、王弼兄弟急忙将他抱住,掐人中、压胸口,好半天王峰才苏醒过来。朝二人哭诉道:“愚兄真是蠢不可及,害人害己啊。”王赟以拳砸地,骂道:“武圭豪这老儿当真是该死。二哥,咱们这就杀将回去,谅他帐下那几个人,又岂是咱们的敌手?”王峰苦笑道:“如今你我的家眷都在他手里,如何跟他厮杀?妻子儿女倒也罢了,生养之父母,难道也要弃之不顾吗?”王赟听了这话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三人正彷徨无计,又有人送来书信。信是王峰生母楼圆儿写的,楼圆儿在信中称城中乱兵四起,传言王峰已死,武圭豪不得已才自称留后以定人心军心。自己和王氏一门的后眷已经被接入牙城集中居住,让王峰切勿挂念。王峰看完信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恰在此时,一支兵马由南而来,人数约三五十人。为首一人却是武圭豪帐下偏将梅保,他手持令牌远远就叫:“大帅有令,王峰来接!”
王赟闻言大怒,拉弓搭箭“嗖”地射去,梅保顿时跌落马下,摔得鼻青眼肿。王赟拔刀便去剁他。慌的王弼一把将他抱住,叫道:“九哥休要造次!”
王赟喝道:“你让开!这老儿都骑到咱们头上了,还能容他吗?”王弼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咱们都听二哥的。”
王峰上前扶起梅保,好言宽慰。梅保此刻锐气全失,跪地呈上一封书信道:“武将军有信给公子。”王峰拆信看过,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将军且歇歇马,我交代两件事便随你回去。”说完让人将梅保扶下去休息。
又将王赟、王弼两兄弟叫到了一边,王弼问道:“二哥真的要回去吗?”王峰道:“武圭豪拿了咱们的家眷,我不能不回。”王赟道:“二哥回去,我也回去。刀山火海我都跟着你。”见王弼低头不语,推了他一把道:“十三,你不想回去吗?”王弼断然说道:“我不回去!我要去三哥那。只有三哥平安无事,武圭豪才会心存顾忌而不敢加害二哥和咱们的家人。”王赟叫道:“如此,索性咱们都不回去。”
王峰道:“十三弟说的有理,武圭豪在牙军里亲信众多。我若不回去,难保不生变乱。你们都去三弟那,帮他稳住阵脚。王家的生死荣辱就全靠你们了。”当下三兄弟撒泪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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