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沉默了很久，可能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要怎么说，过了两分钟，她把微信里的话重复一遍：“你还好吗？”

面对面的问候质地柔软，通过耳道直达脑髓深处，非常受用。我努力憋出一个笑脸，将忧伤的情怀强摁下去：“还好。就是心里很不舒服。”

“领导批评你了？”

“领导倒还好，没说我，只是开展了一番批评与自我批评。网上有些人一直骂我，骂我们单位。就差人肉了。”

“我……也看到一些。你不要去看他们写的。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抬头感激地望她一眼，吸一口零下一度的可乐，说：“我就是忍不住想看他们说了什么，就像臭榴莲，越闻越臭，越臭越闻，期待并刺激着。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期盼能有一个战壕的兄弟——哪怕只有一个人，能站在理性的位置上挺我几句。可是怎么刷都是一大堆烂番茄臭鸡蛋。我说‘有没有关系’那句话，不是说我在推诿，是真的不知情、不了解。那句话只是人在不明就里时自然而然的反应，你懂吗？自然反应……”

我掏心掏肺为自己辩解，把说给网友的心声道给杨雪，就差声泪俱下了。杨雪手摆莲花，托起腮帮子睁大眼睛听，像个认真敬业的心理医生。睫毛小蒲扇那样一下下挥舞。什么都没说，却在将我心头的雾霾渐渐驱散。

“现在都提倡让感性等一等理性，让态度等一等真相。可是能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呢？”我再次垂下头，深深吸一口可乐冰块。一阵凉意从喉管直插进去，我剧烈咳嗽几下。

杨雪配合似地吸一口橙汁，开出药方：“现在唯一让自己舒服点的做法就是不看，不想，不上网。我爸爸喜欢毛泽东诗词，小时候老逼我背。那时我太小，不理解那些个豪迈大无畏的情怀。他的《西江月?井冈山》你知道吧？有两句词不是上下句，连在一起却特别有韵味，我背给你听哦——黄洋界上炮声隆，我自岿然不动。毛主席在井冈山遭遇国民党围剿，危险是实实在在的，尚且能够从容不迫，以不变应万变。你眼下的困难再大，也不可能比他的更大。网上的反对声音再响，也不可能比黄洋界上的炮声更响。你说呢？”

杨雪背诗的时候一字一顿，一耸一耸的，可爱极了。我哑然失笑道：“毛主席是伟人，我怎么能跟他相比？”

“那，学习一下他的精神总是没错的嘛……”

我笑一下，得寸进尺：“听你背诗我舒服多了。你能不能再背一首？我发现你一背诗我心情就大好。”

杨雪笑了，翻翻眼皮：“真的啊？我再想想哦。我这可是童子功，记得可牢呢，比‘白日依山尽’记得还牢。嗯……我再背一首温婉一些的，《卜算子?咏梅》你听过没有？”

“请开始你的表演。”我嬉皮笑脸。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背完最后一句，杨雪笑靥如花。嘴角打起的弧度与花鸟长廊中的尹霜同款同型。我愣怔一秒，血压、心率在这一瞬失常一下。思绪在“她在丛中笑”的词句上飘游。我眼见她的背影，不顾一切追上去，把所有人抛诸脑后。当年的她在花丛中就是这样的笑，邪魅而阳光。心照不宣的快乐去而复返。

她的笑依然没有停止表达：“网上有些人，就是考不上公务员嫉妒！我就挺嫉妒你的呢。你还记得吗，你曾经在世博园教育我，说舆论都是感性的。还讲了一套大老虎小兔子的理论。事情落到自己身上，也要泰然处之哦。”

我回想起在世博会，对“天才世博地图事件”发表了一通义正言辞慷慨激昂高屋建瓴的理论。那是一时兴起在新任爱人面前挣表现。如今叫人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觉得自己很傻，又觉得她聪明地可爱。心下也释然许多。古今中外的侯王将相前仆后继中了美人计不是没有缘由。美人一笑，确有疗伤镇痛起死回生之神效。

从“一点点”里出来，拨云见日。我心里已坚定，我要学毛泽东，不要学阮玲玉。清者自清，就让时间来为我作证明。

一连两天，我没再看网络。徐杰不再敢嘲笑我镜头感十足，说话小心翼翼的，生怕我从楼上一个猛子扎下去，毕竟他对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没有把握。郑欣成了惊弓之鸟，标志性的Hellokitty水杯没再上过接待办公桌。上厕所平均时限压缩到五分钟。柳青比以前更忙了，雷继志的案件本由她负责，由于媒体介入转给了杨华。但仍是要打下手，庭里庭外的准备工作少不了奔波忙碌。每次见她，脸上的线条就像绷紧的琴弦，我都怕哪天用力过猛非绷断了不可。

闲下来的时候，我还是会想那些个肮脏不堪却让我过目不忘的评论。两天后，我不知趣地点开手机。戴上网名的假面具，一个个活的灵魂又变得冷酷、无情、无理取闹。他们抄起手中言论的飞刀，用尽气力弹射而出，一下下戳在我的心眼上。可看着看着我不痛了。不是因为痛的麻木，而是我发现他们的盛怒只是一场借着某个由头的狂欢派对。表面的愤怒背后似乎有一种欢乐的小因子在沸腾。人家在找乐子，我再小肚鸡肠，岂不扫兴？

我淡定了，团委的年轻同志却不淡定了，纷纷在微信群里“圈”我，说要组织一场自卫反击战。我玩笑式地回复了一句话：我已阵亡，无力吐槽。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吐槽，吐槽正中下怀，遂了他们的意，招致更猛烈的攻击。就让大众的拳头打在空气里好了，就当是全民健身，跳上一场广场舞。

面对网上的批评、指责甚至谩骂，金局至少在脸上比年轻同志沉得住，他指示办公室不要删除官微下的评论，更不要回击。而是第一时间将雷继志案件的进展情况简明扼要地公布在官方微博上。另一方面，他不断敦促杨华做好开庭准备。（未完待续）